芒隔壁的房间传来一些争执声。
“可能他们呆会儿就闭嘴了。”他想,讨厌看到床顶镜中的自己的身影。他有一种很不自在的感觉,好像自己在某个对他感兴趣的神秘人物的眼皮底下。他始终没有找到小灯的开关。他弯起左臂挡在眼前,开始沉思。在这样的灯光下他难以入睡。
他起床走到窗前。街上静悄悄的;偶尔有飘渺的乐声飘过来。他回到床前,固执地在床边拍了又拍,接着又去摸床头柜的边缘,最后在一个摆放在墙角的小家具上找到了开关。摆脱镜子中的自己,他躺下来,坠入不安定的睡眠中去了。潜意识中,他以为自己听到门开了,又关上了。梦?幻象?过了没多久,他坐起来,看了看有夜光的表面:凌晨4点。
他觉得床上还有什么东西。他伸手去摸。尽管房间里黑漆漆的,但他相信自己不会搞错。在他身边睡着一个人。他拧亮床顶的一圈小灯,发现顶上的镜子中照出一头乌黑的头发。好像是个女人。芒离开床,坐到房间惟一的一张椅子上琢磨。该不该喊瑞兹来,告诉他有个女房客弄错了房间?女人转过身,可能是灯光刺到了眼睛。芒赶紧制止她再度睡着:“喂……很抱歉打搅您……”
他像是在打电话,重复道:“喂,喂,请您……”女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拜托!”芒加重了语气,“醒醒!您不在自己的房间!”
女人伸了伸身子、胳膊,然后把手伸出了床单。
芒站起身说:“我背过身子了。离开床,我不会偷看的。”
女人止住哈欠,用肯定的口气回答:“这是我的房间。瑞兹以为我在别处过夜。我改主意了。转过身,看着我,我可不想跟您的背说话!”
萨缪艾尔同意了,有些尴尬。
“今晚我可付了很多钱,而且我记得我是锁了门的。”
“我有钥匙。我按周付房租。”
“我无能为力,”芒说,“我很抱歉。”
“别担心,”女人说,“瑞兹跟我说了您在这儿,并叫我不要吵醒您,所以,过来躺下睡吧。”
她看了看时间。
“来。”
芒走过去。
“您很可爱,但我站着很好。我们本来是巴黎飞洛杉矶的,十三个小时的飞行后,因为飞机故障,我们迫降在拉斯韦加斯。罗德里哥负责给其他人找住宿。”
“罗德里哥和瑞兹是合伙的!我可能会得到一笔不小的提成,这又怎么样呢?换了我是您,我会上床休息。您什么都不用怕:我不会偷您的钱包的。您叫什么名字?”
“萨缪艾尔。”
“好像是《圣经》上的名字。”
“是《圣经》上的,您呢?”
“阿玛丽亚。我本想回答萨拉或丽贝卡来让您开心的,但我叫阿玛丽亚,一个化名。男人们都喜欢这个名字。说吧,我还没听到一句客套的奉承呢!您喜欢我吗?您可以对我说:‘能在一位像您一样的女子身边醒来真是美妙无比。’或者诸如此类的陈词滥调,好话总是受用的。”
她有三十多岁。脸上的妆有点糊了,眼线弄黑了眼睛。穿着一身奇怪的套装,她像是从某本科幻杂志上下来的迷途的女宇航员。
“我觉得您很漂亮。”萨缪艾尔说,“让人惊奇,是的,惊奇……”
“您觉得这个字眼合适吗?在我当选‘米德湖小姐’的时候,大家说我有种悲剧的美……”
“是吗?”萨缪艾尔问,“米德湖小姐,那到底是个什么头衔?”
“是有各种明确标准的选美大赛:三围、身高和乡村歌手般的嗓音。”
“是吗?”萨缪艾尔说,“我祝贺您。”
“您能说出我眼睛的颜色吗?一会儿是栗色的,一会儿又是绿色的。”
她开始解开亮晶晶的上衣的第一个扣子。
“这有点勒。”
萨缪艾尔摇摇头。
“我到下面大厅去了。”他说。
“您不习惯这种场合,”阿玛丽亚指出来,“但只要是正常的男人,一生中总要至少经历一次的。”
她舒展了一下。萨缪艾尔从没见过如此修长的腿。亮闪闪的裤子好像贴在皮肤上,她早脱了鞋,趾甲是鲜红的颜色。
“世事难料,”她叹了口气说,“我本想过个没有男人的千禧新年的。砸了!居然已经有个男人在我床上了……”
“当我不存在好了。”芒建议道,“我就坐在这里,看看书,您接着睡吧。”
她优雅地躺下来,把一条白手帕塞到闪亮上衣的口袋里。
“过节让我感到无聊,”她说,“每次过节我都要回忆我的人生。我做了很多傻事。我不想付钱给豪华酒店门口的服务生,他们就不给我拉有钱的主。我恨死了这些拉皮条的。他们又贪心又难缠。”
芒犹豫着:他该表示同情,还是淡漠呢?她支着肘问道:“您是干什么的?”
“调查……”
“警察?”
“不,才不是呢。这样说吧:投保人心理专家。在不幸发生之前,我向顾客解释他们投到保险公司的钱日后会派上用场的。之后,当保险公司要付钱给投保人的时候,我再安慰老板。瞧,您现在明白大概了。我还是到下面等天亮好些。”
“别,留下来吧!”阿玛丽亚请求道,“您无心来这里,这让您为难,您是怎么来这里的?”
“迫降,电脑故障,还有……”
“幸好您还活着!天上掉飞机也不是没有。就像人们常说……其他脱险的人呢?”
“在福利院或诸如此类的地方。罗德里哥负责安顿他们。”
“他可真会玩花样,罗德里哥。他什么人都认识……要是您有什么需要,找他就可以。他找过我很多次,要我合伙。我有过一次教训,够了。您知道吗?那些赌徒都是些可怕的情人。”
“不知道,”芒回答,“在遇见您之前,我一点也不关心赌徒的情爱。”
“但他们的举止很有趣。他们满脑子的鬼灵精,碰碰运气吧!您是在‘征服者’饭店,凌晨4点20分,在一个陪夜女郎的房间,我可是职业女性哟。”她打趣道,“在下面,赌场满是想发财的人。但那些真正的赌徒都在赌桌前,比如说黑杰克。从天而降之前,您打哪儿来?”
“悉尼,在巴黎转机。”
“倒拐了个可爱的弯!”
“的确。”
“为什么来这儿?为了一个富翁?一直追到这里……在澳洲,你们有新加坡、澳门、香港……但有时也会有人挑拉斯韦加斯来混淆视线。”
走廊上闹哄哄的,房客、游客又跑又叫又笑的,什么地方有争执和打门的声音。阿玛丽亚离开床到卫生间去。芒听到流水潺潺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边梳着浓密乌黑的头发。
“我也曾美丽过。”她有些黯然地说。
“您现在也很美丽。”芒补充说。
“您知道女人怎样发现逝水流年?”
“不知道。”
“凌晨的时候,我是残花败柳,残花败柳。”她重复道,“说实话,我的职业让您感兴趣还是震惊?”
“都不是。我所要做的就是谢谢您,然后离开。”
她走到窗前,拉开帘子。街上月色依稀,朦朦咙胧的。阿玛丽亚朝芒转过身说:“您不算老,我想,但您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您一定很聪明。”
“多谢夸奖!”
她笑道:“您不停地思考,不是吗?看得出来。”
“我是有些担心,而且我口渴。”
“这个房间有个小吧台。”
“我看到了。”
“您能送点东西给我喝吗?有法国白兰地,有香槟……很贵!”
“我从不喝酒。但我会送您任何您想喝的东西。”
“您为什么不喝酒?”
“我不想以酒乱性。我不想看到我四周的人都摇摇晃晃的。”
“这倒复杂了,您的摇摇晃晃的世界的故事。我呢,我爱来点香槟,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这才显得有节日气氛嘛。”
芒从口袋中取出一沓美元:“您拿吧。”
“谢谢,”阿玛丽亚边说边抽出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塞到她上衣的口袋里。谁会拒绝钱呢?“在柜子里有台小咖啡机。我付过钱给瑞兹,所以我可以随时使用。您想不想喝点咖啡?”
“哦,想。”芒回答。
阿玛丽亚在柜子前忙开了,拿出一台小小的咖啡机,放在小吧台上。不一会儿,水沸的声音和咖啡的香味就在整个房间弥散开来。从一筒套在一起的纸杯中取下一只,她把滚烫的咖啡倒了半杯,递给芒。
“我放了两块糖,会不会太多?”
“今天什么都不会嫌多。很烫,但有好处。真谢谢您。”
“别一本正经的。”阿玛丽亚笑道,在旅行袋里找到钥匙,打开小吧台上的锁。
“我只是有点保守,”芒解释说,“我一贯这样。”
“您呀,一副好教徒的模样。”她说,“对我的出现又同情又心慌意乱的。”
她打开一小瓶香槟,把冒泡的酒倒到一个纸杯里。
“您弄错了。我是一个普通的犹太人,根本就没那么多同情心。我来拉斯韦加斯是为了抓一个人。”
“成功了!”阿玛丽亚说,“我终于让您打破沉默了。”
她坐在床边,啜饮着香槟。芒也回到那张旧椅子上,小心地端着装了咖啡的纸杯。
“味道好极了。”他边称赞边为自己说谎的本领感到骄傲,“是生咖啡?”
“您倒是很容易知足。”
“美式咖啡和欧洲人惯喝的那种不同。”
“要是他们喝您现在喝的咖啡,”她说,“肯定玩完。”
“也许。”
“那么您是犹太人?”她又问。
“是的。我之所以明确地告诉您,是因为您把我当成了好教徒。您本可以从我的名字上猜到的……”
“不是犹太人,也有叫萨缪艾尔的。”
“当然。”
“在悉尼和洛杉矶,有十四小时的飞行,而途经巴黎却花了您将近双倍的时间……”
“您知道悉尼飞洛杉矶的飞行时间?”
“因为有些客人在洛杉矶有合同要签,但一有机会,他们就溜来拉斯韦加斯。”
“来干吗?”
“玩啊。我可以再开一小瓶香槟吗?”
“您随意。他们和您谈他们的生意,那些客人?”
他抽出两张二十美元的票子递给阿玛丽亚。
“是的,”她说,“我收下了,”她把钱放进口袋,“他们和我说个不停,好像在看心理医生一样。他们跟我讲他们的故事。客人中甚至还有来自澳大利亚的。”
“您认识很多澳洲客人?”
“来这儿玩的人很少谈他们自己和他们干的勾当。”
“勾当?”芒跳了起来。
“我要找的人就是这种人,一个住在悉尼的玩家。”
阿玛丽亚躺在床上,香槟有点让她发热。她从床头柜的抽屉中取出几包小东西。
“是避孕套。要是您想要我……”
“不,谢谢。”
她笑了,又说:“您希望我假正经?放心吧,会很道德的。所以,我先来……要是您还没有结婚,您可以和我乐上一乐……要是您没发过誓要守身如玉,也一样……要是您不是性无能……”
“和这些都不相干!”
“那么,”阿玛丽亚说,“那就更严重了:您要有爱情才上床?我是说,要有感情?您可真是半个世纪前女人心中的好丈夫啊!性行为不是爱情。”
芒在房间里走动。
“阿玛丽亚,”他解释说,“我就像一台电脑,我打开这个或者那个文件。要是我点击了‘性行为’,我已经在您的身边了;接着我会打开‘性爱’,但我一点也不想。”
“您别光说不练啦,”阿玛丽亚总结说,“这只会浪费时间。”
“我对从悉尼来的商人感兴趣……”
“我可告诉您,大多数客人都是骗子。他们说他们去洛杉矶开会,却能在这里的赌桌上看到他们。您在澳大利亚干什么?”
“我有个兄弟在那里,我去看他,之后就留下了。但我觉得自己是个世界公民。阿玛丽亚……”
“嗯?”
“我简直惊呆了。”
“被我?”
“不,被那些证明什么都神奇不过……”
阿玛丽亚舒展了一下身子,显出她完美的身段。
“神奇不过什么?”
“人,”芒说,“人是永不枯竭的惊奇、愚蠢和残酷之源。”
她觉得受了挫,颇不开心。
“您不觉得您这样拒绝我会令我泄气?”
“我是很过分,但现在,我不想做爱。那些客人常常问您什么问题?”
“‘为什么做这一行?’‘做这事您也太美了!’而我总是回答:‘我对谁来说太美了?对您?那不更好?’之后,他们就忘了我。”
她知道她的银色上衣已经开到第二个扣子那里了。她知道自己的乳房很正点。头发披在肩上几乎让人觉得她很清纯。她之所以穿这件宇航员般的戏服,是因为她答应那家她去吃年夜饭的波多黎各人家要穿得像个电影明星。添置这件廉价的冒牌货也算是她的一种奢侈了。
她伸出左手。
“什么才能诱惑您?”
“您能和我说说那些远道而来的商人吗?”
“他们喜欢藏头藏尾,甚至无法拍到他们的一张照片做留念的。他们中的一个告诉我,在澳大利亚,可以随便更换姓名。喜欢新名字的人只要去市政厅,说他不想叫萨缪艾尔而想叫布朗,一会儿工夫就成了。他的孩子也变成了布朗。我们这里可没有这样的好事。要是这么容易就改名换姓……”
只要两个膀子往后一撑,她就可以撑开剩下的几颗扣子。她想逗一逗这个男人,他对那些悉尼商人的闲话比对她迷人的身子更感兴趣。
“要是您挨我近些,我就再说些事儿给您听。我记得最清楚的那个客人告诉我的显然是他的化名。他们个个都怕被人敲诈勒索。我跟他有些问题……我是说:位置问题……”
芒走过去坐在床边。
“我听您说。”
“您终于感兴趣了!”阿玛丽亚感叹道,“和那些男人在一起还真长见识!我向您保证,只要从他们脱衣服的样子就能看出他们的出身。马上就能看出谁受过教育,谁有些胆怯!当他急不可耐地扯掉领带,他就从婚姻的枷锁上脱了身了!脱掉衬衫,就是对家庭的背叛!我讨厌那些不肯脱掉内衣的男人……”
她向芒伸手过来,上衣的口子又开大了一点。
“要是您想摸摸我的乳房,这不会让您怎么样的。来,摸呀!”
“它们是我的性感部位之一。我或许会更想和您说话。”
“说话?”芒重复道。
他对阿玛丽亚的兴趣仅止于调查。如果不是要努力为公司节省下两百万美金,他会喜欢这种艳遇的。年轻的时候,他崇尚偶然。他认定再精明的罪犯,哪怕他机智过人、骗术高超、能瞒天过海,终究还是会被无常与偶然的强大力量击垮。
他想,那个自以为在和他的生活圈子完全没有关系的陌生城市便很安全的人可能会犯禁。他希望自己被那里的人忘记了,不会留下一点痕迹。但三年五载以后,偶然又让他现出原形。他可能重现在这个女人的回忆里,因为一名由于飞机迫降而住进她房间的调查员的追问!谁能料到?
阿玛丽亚打量着芒:五官端正,目光清澈,似乎有点走神。她想把手滑到他的衬衫下面,但他阻止了她。她坚持说:“好了,很少有男人能顶得住这种事的。2000年1月1日,在一个可疑的饭店,住进了一个职业应召女郎的房间!您坐在她的床上却无动于衷?将来您可以讲给您孙子听了。”
“阿玛丽亚,我生平只做我想做的事。做爱?我肯定和那帮赌徒一样,心不在焉的。我一心只想找出重要线索,好揭穿一个人……”
“那您还是警察。”她说,有点伤心。
“我跟您说了不是。我的调查是为了给公司节省一大笔钱。”
“很明显,”阿玛丽亚说,“谁都有本难念的经。一个从悉尼来的商人抱怨他的背……”
“背?”芒重复道,“为什么?”
“他背痛。他年轻的时候在法国出过意外。他原籍是法国人。”
芒感到心底一阵狂喜。
“您还记得他的姓氏吗?”
“不记得。我记得他是因为他爱吹嘘。他跟我讲他的房子,离悉尼很近,就建在一个海湾的岬角上,风光美极了……”
“他的名字您也不记得?”
“不记得。当我问他名字的时候,他回答我说:‘叫我领带、衬衫、上衣、袜子,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您生命中的一个过客罢了。’他很性感。他在‘米哈玛’赌场和我搭讪。后来我才知道,他原来是被我身边的女孩所吸引,一名金发女郎,但我的样子可能‘更解风情’,他之后这样解释说。”
“一名金发女郎?”
“这位可是地道的!真正的金发女郎常常是东欧女子,那姑娘已经答应和另一个客人过夜了,所以悉尼的男人把我留下了。”
“他来这里?”
“是。”
“为什么不到他的饭店?”
“他不想让我知道他住哪儿。他告诉我说,他不是一个人。那是个笑话,他谈起他的电脑就跟在说一个人一样。他认为电脑是另一个他。”
芒听得很专注,以至于那女子努力地回忆了一下。
“他说他即使死了,电脑还会继续他的存在。他爱上他的电脑了,我向您保证,我不是在说笑话。”
芒对这些信息非常感兴趣,巧妙地把握着话题。
“他是从悉尼直飞拉斯韦加斯?”
“途经洛杉矶。暗中绕了个小圈。我对这些撒谎的人腻味透了。等我攒够了钱,我就改行。”
“再说一点关于这个人的细节,我会给您五百美金。”
“五百美金?碰都不碰我一下?”
“六百美金,要是您不再坚持肌肤之亲。阿玛丽亚,使劲想想,您会挣到这笔钱的。”
她很矛盾。
“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您是不想要我?一点也不想要?”
“有些事情比做爱更重要。”他回答。
“要是您拒绝我,我会对自己失去信心的。”
“不会的,”芒说,“您很聪明地诱惑了我。说吧,那晚发生了什么?”
“他还是想找那个金发女郎。我给我的女伴打了电话,她总把手机摆在枕边。”
第三颗扣子崩开了。
“太紧了,这衣服……”
“后来呢?”
“不。我改主意了。我不再说了。留着您的钱吧!”
“您要护着谁呢?”
“我有原则。如果一个人被别人查,就该帮这个人掩饰。”
“为什么要帮他掩饰?”
“这是干我们这一行的人的规矩。”
“因为您是圈内人?”
“我是常客。我从来不出卖我的客人。我还要活命呢!”
阿玛丽亚最后开始脱衣服,芒抗议道:“您还坚持!”
“是,”阿玛丽亚承认道,“到现在为止,我还从来没有被拒绝过。”
她松了皮带:“只是为了好好地呼吸呼吸。我吃了一顿墨西哥大餐,很丰盛。”
她拉下裤子亮闪闪的拉链。
“我好像在做牛仔裤的广告:拉链拉开又拉上。而我的这条裤子是削价处理……”
芒犹豫着。
“您会着凉的。”
“可能,”她说,“这家旅馆没有用电供暖。多数时间都没有暖气,怕引起火灾。但您可以暖着我呀!要是您过来,只要把我拥在怀里,我就告诉您一些有趣的事儿。”
芒脱了上衣和袜子,阿玛丽亚打量着他说:“您长得还不错。来,我不吃人。”
她把手伸到芒的胸膛上,开始抚摸,芒看着床顶镜子中的两个身影。
“这不健康,一男一女不相互碰一碰的。”阿玛丽亚说,“当我租这间房的时候,我老觉得镜子后面有人偷窥,其实没有。但这种联想让我兴奋:我喜欢有人在镜子后面对我垂涎欲滴。”
她拉过芒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脯上。
“我的身子丝毫没垮,尽管它见识过……我是说,那些男人……”
芒感到女人的身体绷了起来。
“继续!”阿玛丽亚说。
“那您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情。”
萨缪艾尔在她身上印下一个个的热吻。
“我提到的那个女伴……”阿玛丽亚喘着气。
芒抬起头:“金发女郎?”
“是的……我们又在饭店见面了。她的英语说得很差。她是偷渡来拉斯韦加斯的,和其他很多人一样。十分钟后,我们三个人都躺到了一张床上。”
芒的舌头和灵活的手指都没闲着。
“因为事故,他坚持平躺在床上让我们分享他的身子。他看我们做。”萨缪艾尔的唇慢慢向阿玛丽亚的脖子吻去。
“如果他一直平躺着,您一定看得很清楚哕。”他说。
“是啊。”她回答,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芒让女人等着,起了身,到钱包的夹层中取出莫莱和富尔涅的照片,回到床上,坐在阿玛丽亚身边,问:“看看!您说的那个男人是这两个当中的哪一个?”
她说:“这一切就是为了这个?”
“我的调查让我有了抚摸你的乐趣。”
这句话哄得她颇开心,她答应看一眼照片。
“事隔几年,怎能认得出来?您做梦吧!”
她支着肘,有点失落。
“就算付我钱,我还是讨厌警察。”
“首先,我不是警察。其次,也有好警察。把一种职业一棍子全打死,这不是太冤了?仔细看看:两个人中可能有一个就是那个平躺在床上的客人。”
“是又怎么样?”阿玛丽亚不合作了,“您到底想问什么?如果我说是的话……”
她推开芒,试着把裤子褪下来,褪到臀部,更下面。她的身子从廉价的服装中浮现出来。她走了两步把裤子蹬掉。裤子落在那块陈旧的小地毯上。她还穿着黑色的小短裤。芒屈服了。他的脑袋还是清醒的,但身子却不听使唤。
“等等。”她叫道。
芒慢慢来,把情欲控制住有节奏地进行。
“您可以吻我。”她说。
芒的身子贪恋男欢女爱,而脑袋里的好奇却不停地增多。
“您肯定您不记得两张脸中的其中一张?”
“不是时候!”
“是!”芒说。
“那别停下来。如果您停下来,我就再也不回答您的任何提问了。”
“哪张照片?”萨缪艾尔又问。
“您让我快活,”她说,“这我事先倒没想到。”
筋疲力尽的时候,她沉默了,他也一样。她的目光遇上了萨缪艾尔的目光。她看到床顶镜子中两个人的身子。男人的身子晒得有点黑。
“悉尼的阳光,”她说,“他提到过悉尼的阳光……”
尽管之前的感官享乐趣味无穷,他还是停了下来。
“哦不!”她请求。
“什么阳光?”
“大堡礁的阳光。他想带那个女孩去那儿。他答应带她去澳洲。持旅游签证从达尔文入关,之后横穿整个澳大利亚到东南部的悉尼,再从另一边到库克船长曾经登陆的地方。他许诺能让她过上美好的生活。”
“为什么要把姑娘带到澳大利亚去?”
“澳大利亚很遥远。您还指望能找出什么人的痕迹?总而言之,那金发女郎在拉斯韦加斯的酒吧问是销声匿迹了。”
接着两人的身子融合在一起,好像炽热的铁水。
现在两人并排躺着,缓缓气。萨缪艾尔又问:“哪家旅馆?”
“‘硫磺’。”
“我们可以到那里去瞧瞧?”
阿玛丽亚颤抖地说:“这样的冷天出去?您想到那儿去验证什么?”
“我想找到金发女郎。”
“那晚以后谁也没有再见过她。您遗憾吧?”她问。
“不,我坏了自己的原则。其实好奇……”
外面,天不下雪了。喧闹的焰火声传过来。拉斯韦加斯的天空到处是五彩缤纷的火舌。她下了床,注意到芒放在被子上的几张百元大钞。她数了数,把四百美元放在一边,把剩下的二百美元递给芒:“这是因为乐趣。”
“什么?”芒已经穿好衣服,“您什么意思?”
“如果我有快感,我是不会让人付钱的。我甚至可以跟您说:和您一起非常快乐。”
她向卫生间走去。淋浴的水声沙沙地响着。出来的时候,她打开衣柜,穿了一条印度纯棉的短裤,一件棒针毛衣和一条牛仔裤,还有厚袜子和皮靴。
“好了!”她说,“现在,我觉得不那么冷了。我给您煮杯咖啡?”
芒同意了。
“谢谢。”
她高声说着自己的想法:“在酒吧……我或许可以找到一个人,她可能知道金发女郎的去向,也是一位金发女郎。那家伙也和她搭过讪,但因为她是美国人,她没有上钩。”
“谢谢您的帮忙。您可以做比现在好得多的职业。”芒说。
“好?比什么好?您既不是法官也不是牧师,这一套,少来!”
“您说得对。”萨缪艾尔同意道。
“您很傲气。”阿玛丽亚接着说,“但这不是您的错……要是您还想去,我们可以到‘硫磺’走一趟。”
她给他倒了咖啡。
“普通糖还是减肥糖?”
“普通糖。”萨缪艾尔说,“我想知道,那姑娘走后有没有和谁保持联系。”
“我不知道·……··那家伙准是把她带到澳大利亚去了。”
“她想换换环境?”
“她幻想……”
“什么?”
“舒适的生活。”
“‘硫磺’的一位女友跟我说过她曾收到过那姑娘给她寄的一张明信片,上面寥寥几句:‘一切都好。美妙无比。’”
“从哪儿寄出的?”
“不知道。”
他坚持说:“再想想……”
“如果不去‘硫磺’,我们可以去我女友家。她可能保留了这张明信片。我有她的电话号码。她叫贝蒂·马克……什么的,没关系!您希望我给她打电话?”
“怎么回事!”
电话得通过总台转出去。
“没有直拨电话?”
“我已经连续两次没付电话费了。那以后,他们就控制我打电话出去。”
几分钟后,电话铃响了。阿玛丽亚拿起电话。“喂,喂……”
“是阿玛丽亚。”
“你知道几点了?”电话那头的女人说,“你想干吗?”
“先祝你‘新年快乐’。”
“你叫醒我就为这个?”
“不是。我身边的男人对那个‘硫磺’的姑娘感兴趣,那个跟澳大利亚人有关系的……别挂!”
芒听到电话那头女人的抱怨:“我凌晨3点才睡下。”
“你回答我的问题,我付钱给你,你跟我提过那边寄来的一张明信片。”
芒从口袋里掏出五十美金晃了晃。阿玛丽亚会意地说:“只是一个小问题,你回答了,我就付你五十美金。”
“什么问题?”
“你还记得那个金发碧眼的姑娘吗?两只眼睛分得有点开的。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了?她给你寄过一张澳大利亚的风光明信片,背后还写了几个字的。”
萨缪艾尔听到对方回答:“不会吧,2000年的1月1日,凌晨,你把我叫醒就为了一张明信片!”
“是啊,到手的一百美元,你想就这样扔掉?”
“我不记得了。我有一个大盒子,里面装的全是信呀、卡片什么的。”
“如果你能找到那张明信片,我的客人想跟您谈谈。”
“要是我找不到,我不是被你白白叫醒了!”
“不会,会给你安慰奖的。我们乘出租车去你那里。”
“我要找找那个盒子,而且我也不记得把它丢到哪里去了。我妈妈曾来这儿整理过。”
“你妈妈?”
“她时不时地来帮我整理整理房间。别走开。”
阿玛丽亚向芒做了一个鬼脸,芒打了个手势让她耐心些。几分钟后,电话那头又响起了说话声。
“盒子在挂衣服的壁橱里。最上面的一层。来吧,你们自己踩凳子上去取。不管你们找不找得到明信片,都要付钱给我。”
“100美金做见面礼,如果找到明信片,再加100。”
“成交。”女人说,“你知道地址吗?”
“再跟我说一遍。还有进大楼的密码……谢谢。”
她挂断电话。
“我想我是受不了您的花言巧语!您彬彬有礼,付的又是现金,所以,成交了。”
她又给两人倒了第二杯热过的咖啡,他们走下大厅。白班的门房快要到了。正在整理东西准备回家的瑞兹帮他们叫了一辆出租。天还阴沉沉的,阴郁的黎明让大家心上都沉甸甸的。他们走了出去,地平线上刚刚透出一点亮光,但街上的霓虹灯还亮着。只要旁边赌场的门一开,就能隐约地听到老虎机的声音。
“这些机器整天都在转!”阿玛丽亚说。
她冻得发抖,于是把紫红色的长围巾在脖子上围了三圈,扣上外套的扣子。
“新世纪了……”芒说,“人人都是无所不知。只有天气预报才会搞错。上帝……”
“您说的话对我来说太深奥了。”阿玛丽亚叹了一口气,“像我们这样的姑娘,只能在赌场边上的酒吧间里晃荡,是不能赌的,但我们能看到别人输得精光。要是您跟我说:‘我不必做妓女,我有一天会有自己的香水屋,有一个自己中意的男人,这比您的什么世界传说更能让我动心。’”
“您的命运掌握在您自己的手中。”
“您觉得就这么简单?”
“不,当然不是。但我可以资助您,您想继续留在拉斯韦加斯?”
“当然,这里横竖都有工作做。这个城市看起来疯狂,但对那些真心想干活的人来说却不是。”
他们一直等在饭店的门口,在满是油腻的废纸和啤酒瓶盖子的人行道上哆嗦着。一个男人踉跄地从赌场出来,好像是被转门打出来的。他走了几步就坐在地上,背靠着古老饭店的围墙。他好像病了。
萨缪艾尔想走过去,阿玛丽亚劝止他:“不必了。他肯定在洗手间打过吗啡了,他完了。您帮不上他的忙。”
“看到别人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让我难过。”
“那么回去,放下窗帘。这里的早晨总是如此。他们在糟蹋自己的生命。像我……我对今天发生的事腻烦透了。甚至是您!我想回去睡觉或者走开,就是不想再听您说话。您让多少人发过疯?”
“和我在一起的人没有时间发疯。他们像苍蝇一样掉下来就死了。”
他笑了,只是为了逗她。她生气了,转身回饭店又要了一次车。当她回来的时候,墙脚的男人正在抽搐。一个猜不出年龄的女人走到他身边陪他。阿玛丽亚一反常态。
“还要等五分钟的出租!这个糊涂的瑞兹不知道什么叫‘急要’。白班的门房可比他强多了。”
“空气清新。”萨缪艾尔安慰道,“至少可以好好地呼吸呼吸。”
“够了。”女人说,“我把地址给您,您自个儿去吧!”
“我知道您不会丢下我不管的。”萨缪艾尔温情脉脉地说,“您不是……”
“别提今晚的事儿,您和我一样不光彩!”
“我们的相遇纯属偶然,”萨缪艾尔接着说,“是缘分。”
“我宁可吃点火腿、鸡蛋也不要听您的鬼话。”阿玛丽亚反唇相讥:“别丢下我。”芒说。
她打了个喷嚏。出租车来了。司机只通过一个安置在和后排座位隔开的防弹玻璃上的话筒与顾客对话。阿玛丽亚说了地址,司机揿了揿喇叭,发动汽车,向斯特里普大街驶去。此时道路畅通无阻。只要前面没有汽车,司机就大踩油门,哪怕是在红绿灯密集的地方。
“记价器上一半的钱归他,另一半钱归公司。他开得越快,挣的钱也越多。出门坐出租有时简直就是找死。”
车子上了托比卡纳大街,绕过一所大学,减速驶上一条狭窄的街道,最后停在一幢三层的楼房前面。
萨缪艾尔要司机等他们。
“先付押金……”
芒递给他一张钞票。
“给。账我们呆会儿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