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巴士在阴暗、甚至有些荒凉的街道上行驶。
“房间一百五十美金一个晚上。其中一百美金是我的提成。”
芒想了想:“我跑了大半个世界就为了跟踪那个手不离手提箱的男人。我不能冒险在这里把他给跟丢了。我付钱给您,您帮我好好看着他们。”
“别担心:我能帮他们找到去处的。要是他们不乐意,他们只能在赌钱的老虎机前面找到位置了。”
“您要带他们去哪里呢?”
“我有两个地方。但我想先知道他是干什么的,那个拎手提箱的男人。”
“我希望他能为一桩案子作证。希望他能记得那起事故,这样,我代表的保险公司就可以少花一大笔钱了。”
小巴士拐进一条逼仄的小街。几个醉醺醺的男女唱着歌在街上闲逛。
“到旅馆前得把我的提成先付给我。”
芒从口袋中掏出一沓美金。罗德里哥瞥了一眼。
“一百。”
“我已经给过您五十了……”
“何必跟我斤斤计较呢?”
“好吧。”
芒抽出一张钞票。
“给……一百美金。”
挡风玻璃上的刮水器左右摆着。
“您很有钱,”罗德里哥提醒道,“有很多。”
“我花的是保险公司的钱。”
“这很好!”墨西哥人说,“我还觉得自己要得太多。在饭店里可不要露财。别让瑞兹眼红。”
饭店有七层,老式的装潢,在两条街的交接处:一条是宽敞的交通要道,一条是狭窄的人行道。饭店的招牌“征服者”是闪烁的霓虹灯构成的,但其中的一个字母d坏了,成了“寻金者”。尽管底楼有一家赌场,整个建筑还是显得有点肃穆。
“淋浴和床……”萨缪艾尔重复道,“在你我分手之前,我有个建议。”
“什么建议?”
“你先陪我安顿下来。”
罗德里哥把车停在门口。穿过赌场的旋转门,客人们在嘈杂声中进进出出。墨西哥人关掉马达,下了车,绕过车子开车门。
“等几分钟再进去和我碰头,”他说,“我希望瑞兹没改主意,但谁知道呢?”
踩到湿漉漉的地面,萨缪艾尔深深地吸了口气。
“舒服!”
他呆在赌场门口。几个女人走了出来;其中一个端着一只无脚酒杯,向芒站的方向扔了过来。
“赢了六十六美金!”她大叫。他觉得等待的时间有点长,风又湿又冷。最后,罗德里哥再度出现。
“妥了吗?”
“妥了。但别多说话。瑞兹很敏感。”
他又上车取来一本小册子。
“我想起这个……拿着!”
“是什么?”
“您呆会儿就知道了……”
“要这些废纸干吗?”萨缪艾尔反对道。
“拿着。”
他们进了饭店的大厅。油腻、烟草和积尘的臭味扑了一脸。总台后面,一个黑髯油脸的男人正吸着烟。他用有点欢迎的目光看了萨缪艾尔一眼,在一个满是烟蒂的烟灰缸里掐灭了香烟。
“听说你们是迫降到这儿的?”他说,“是什么飞机?”
他没等回答,又说:“您怎么付钱?”
调查员从口袋里抽出罗德里哥说的钱数,递给瑞兹,瑞兹把钱放在柜台里。在他粗壮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金链,坠着一个十字架。
“一出什么小差池,我就把他扫地出门,你带来的人!”瑞兹用西班牙语对罗德里哥补充了一句,“他明白?”
萨缪艾尔猜到了意思,想说上几旬,但罗德里哥按住他的手臂要他收声。
“你大可对他放心。”司机回答。
萨缪艾尔就好像一个收件人犹豫着不想签收的包裹。他羡慕地盯着两张有塑料套子套着的椅子。
“实在不行,我可以在椅子上过夜的,”他说,“这样,我不会打扰任何人……”
瑞兹笑了。他的牙又大又黄。
“别担心。不会委屈你的钱的。”
他支着肘,伸直前臂,每次当他握紧或松开拳头,肌肉上的美女文身就随之扭动着臀部。他笑着问萨缪艾尔:“漂亮吗?”
“是的,很漂亮……”
瑞兹得意地取了钥匙递给罗德里哥,说:“带他去!”
“哪个房间?”
“老房间。”
芒看到铁门后面有电梯,于是机械地朝电梯走去。
“坏了,”瑞兹说,“修理员没来。一到年底,我叫他来修他总不来。”
“这位先生坐了十三个小时的飞机,”罗德里哥用西班牙语解释道,“他累坏了。”
“要是他半夜死了,你来处理,我可不想招惹警察。”
“我明白。”
“他说什么?”芒问。
“他跟您道晚安。来,我们去四楼。”
芒跟着司机,两级楼梯两级楼梯地上楼,努力不喘一声粗气。他们飞快地穿过走廊。罗德里哥打开37号房让调查员进去,萨缪艾尔在压抑的气氛中盲目地往前走。司机跟在后头,打开灯。芒审视了一下房间,想找窗户;他猜想窗户在旧丝绒帘子的后面。一张有帐顶的老式大床,四根床柱裹了和帘子一样的深红色的布,这让他非常厌恶。
“您认为我要睡在这种地方?”他问,“您把窗户打开或许……”
紧张和缺氧让他难受。罗德里哥消失在帘子后面,打开滑动窗户,随后吹嘘这里的好处:“这里空气清新。床又大,也不脏。这样的房间在这个期间租出去可以租一千美金一晚。四天就是四千美金!”
“这样的房间一千美金一晚?”
“是啊。但老板另有打算;这便是您的造化。现在,我要走了,不然的话我就要丢了您的那几个法国人了。别的司机可能会带走他们……”
“快去!”萨缪艾尔说,“把您的手机号码告诉我,”他在上衣口袋里摸了摸,“给,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号码。”
罗德里哥在小小的便签本上撕了一张下来,写上自己的号码。
“给。”
“等等,”萨缪艾尔一把拉过他,“我曾经跟您提过一桩买卖。”
“说吧,快点儿……”
“我明早要见到他们。但这还不够:您得让他们明白到下周三之前,在拉斯韦加斯都找不到任何房间,他们应该去洛杉矶。”
“然后呢?”
“然后,您许诺他们在洛杉矶能找到很舒适的房间。星级不是很高,但绝对像模像样。”
“您还要跟他们说,我想独自包您的车,但您说服我别扔下他们。”
“他们会相信?”
“他们现在累成这样,也没有力气多争论了。我们明天出发,一起去洛杉矶。”
“这一趟得花上八百美金,小费另算。”
“成交。”萨缪艾尔说,“要是拎手提箱的男人说他没有现金,你别担心,我会替他付账的。条件是一路上您都要做我的眼线。”
“我明白。”罗德里哥说,“我帮您的忙,也该有点好处吧?”
“我会付钱。”
“多少?”
“要是您能留他们到凌晨,并保证我明天一早见到所有的人,五百美金。”
罗德里哥吹了一声口哨。
“成交!今年真是开门红!您还需要什么?”
“记得跟我联络。”
“一把他们安顿好,我就通知您。要是他们不愿意住我要带他们去的宿舍,我还可以带他们到我妈那儿去,米德湖路。在她那里,大家可以打地铺。我会让您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的。”
罗德里哥走了,萨缪艾尔在房间里走了一圈。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厚厚的帘子后头的窗户关上,因为外面很冷。他像只猫一样四下侦察了一遍。进门走道边上的小衣橱上了锁,下面是一个小吧台。
调查员把床单一掀:米色的被子很陈旧,床单也破烂了,但看上去还颇干净。他抓起二个枕头捏了捏,枕套里面的芯子都发黄了。他脱下雨衣,挂在门口,之后又到洗手问看了一眼,撅了撅嘴,开始脱衣服。他将衣服放在一张椅子上,随后又回到那个四四方方的小房间,一个木鞋形的小浴缸占了卫生间的大部分空间,淋浴器的水龙头锈迹斑斑。在洗脸池的上面是点点灰渍的镜子。便池上边有一根粗线,挂了一把秃了的刷子。毛巾有三条,手感粗糙,他看到中间那条毛巾的边上蹭了日红的痕迹。萨缪艾尔放了半浴缸的水,跨过去坐下。水漫到胸口。他仔细地用放在金属盒里的香皂头擦洗身子,在头上也打了香皂,再用上方的莲蓬头冲洗干净。他舒服地泡着。
尽管有漂白粉的味道,用水洗洗还是让他放松了一下。他离开浴缸,擦干身子,捡起短裤和汗衫,朝床走去。他躺了下来,缓缓地舒展了一下,打了个哈欠,突然被吓了一跳:床顶居然是一面镜子。他讨厌这一发现,他一点也不想看到自己的样子,这让他浑身不自在。他用被子蒙住全身,免得有两个自己,但很快就扯下被子,因为里面的气味实在让人恶心。
他想关掉镶嵌在镜子四周的小灯,但没找到开关。开关一定在远一点的地方,但在哪里呢?他起床走到房间的入口处,把天花板上的房灯开开关关折腾了几次,但那些床顶的小灯依然亮着。可罗德里哥进屋的时候好像没碰过房间里什么东西呀。他在雨衣的口袋里翻了翻,找出司机给他的小本子,戴上眼镜,趴在床上看起书来,免得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他读到小书的标题:《当娱乐停止》。
文章的开头是一个想自杀的赌徒的自白:“一开始,我赌是因为好玩。这种魔术般的魅力让我远离生活的烦恼、情感的压力和各种牵挂、失意和忧愁。我赌,我忘却……这种有益的消遣还能从游戏机里变出钱来!夫复何求?但随后我输了。我不得不离开拉斯韦加斯,因为我身无分文。我输掉了我的积蓄,我的时间,还有自尊和自爱。把持不住自己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犹豫了一下,萨缪艾尔接着看下去。他想到内华达州政府视赌瘾为一种疾病。他欣赏内华达州,它就像一个好家长,让游客们好自为之。
一抬眼,他又看到另一个芒,在他上面,他打了个手势;床顶上的芒也还了他一个手势。他遗憾地想,他几个月都没有做爱了。他摇摇头;顶上的男人也学他的样子。他接着看书:“有些人慢慢就染上了赌痰,就像酗酒和吸毒一样。赌成了一种无法抗拒的需求。这种生理和心理上的压力叫‘强迫赌博’。这种病是和不安全感和独处的欲望连在一起的。一开始,人们总是瞒着家人去赌……”
“家人?”萨缪艾尔想。要有个家吗?家人?多年来,他答应去看望他的那个经营钻石的表兄,但也只是说说而已。母亲一辈子都在受苦,在爱别人;她住在长岛的一所公寓里,和侄女一起住,侄女的父亲是大屠杀的幸存者之一。每次去母亲家,他就成了大孩子。她要是看到他住在这样的陋室里会说些什么?
“越赌,‘强迫赌博症’就越严重,他和家人的距离也越来越遥远,他就在自己的谎言中日益沉沦……这种病不分男女老幼,不分种族、家庭,谁都可能染上。甚至出身和社会地位都与此无关。根本无法预测人一旦沾上了赌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所以。千万不要沾赌!”
女人也是一样,萨缪艾尔想,他很高兴自己还是自由之身。他同情那些为情所困的人,感叹那句很流行的说法:“爱到切肤。”爱还是变态?他把这种感情、湿疹都视为皮肤过敏。
在小册子的红页上列的是赌病各种不同症状的编码,在目录的右边,粉红色的地方是“赌病救护热线”。24小时全天服务,不分节假日:拨通1—800—522—4700向审慎而看不见的对方求援。这些人会制止你赌博或自杀。
“拿起电话,拨号吧。”署名:内华达州赌博问题委员会。
萨缪艾尔翻了个身,拿起旧话机。瑞兹马上回答:“您需要什么?”还算殷勤,萨缪艾尔注意到这点,回答说:“一杯咖啡。我可以自己下去拿。”
“不劳驾您。我会给您送上去的。”
不多久,瑞兹敲门进来,给萨缪艾尔一杯装在纸杯里的咖啡、几袋砂糖和一把小塑料调羹。
“谢谢。”芒说。
穿着宽松的短裤和汗衫,他觉得自己显得有些可笑。
“我该付您多少钱?”
“不用了。”
“说吧……”
他原想问怎样才能关掉床顶的小灯,但没敢问。
瑞兹觉得他笨笨的,地道的乡巴佬。最好还是闭嘴。
老板一走,他把纸杯放在钉在墙上的狭窄的小梳妆台上。他又看到这件怪家具上镜子中的自己:疲惫,半裸着身子,鼻子上架一副可笑的眼镜。他背对着梳妆台,咽了几口又甜又烫的饮料。
“那个莫莱……”他思忖着,但马上又纠正道,“……那个冒用这个名字的人和那个死在悉尼一巴黎飞行中的人一样可疑。”两个男人之间有什么阴谋?他们在搞什么恶作剧?
芒在旧地毯上蹭了蹭,他的光肘子和腿可以喂饱臭虫了。而他自己,他难道只是个普通职员?他肩负的是比例行公务更重要的任务。经理对他说:“您头脑灵活,您或许能让我们省下那笔二百万美金的支出。”
在这个事件中,两个男人谁是牺牲品?是活人还是死人?而他自己,他在其中又扮演什么角色?想凭着自己的聪明才干来博得上司的赏识还是满足他受挫的自我?
他躺在床上,又想起那个在飞机上嘲笑他的小孩。他吐了吐舌头,镜子中的他也少不了做同样的动作。其实,向世界做做鬼脸也是件开心乐事。他起身,一边等罗德里哥的音信,一边向窗户走去。冰雪覆盖的街道非常热闹。几个爱玩的唱着歌,焰火乱射,引起一场大战,但他只是看见、听见,没有亲身经历。
“这间房间也能容纳三两个人的,”他想,“有的是地方,足够摆三张折叠床的。”
他来回地踱步,罗德里哥迟迟不来电话。他的那些乘客都在哪里呢?等待是难熬的,他得走动走动才不至于陷入浓浓的睡意之中而错过那个墨西哥人的电话。他打了司机的手机,但没人接听。
电话铃响了,他飞快地拿起话筒。
“喂?”是罗德里哥;他在楼下等他。
芒套上衬衫,飞快地穿好衣裤,向走廊跑去。在隔壁房间,一个严肃的嗓音正在自言自语。这种语调单一的独白会是什么?祷告?萨缪艾尔跪下来系鞋带,之后飞奔到总台。在大厅的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肥胖的混血女人,可能是旅馆的常客,正在讲述半夜发生的事情。她看到芒就计算着这家伙能否给她带来什么好处。罗德里哥向芒解释说,他的乘客都在“福利院”里。“我之前没跟您说,因为我不能肯定哪里能收留他们。”
“开玩笑吧?您把他们带到福利院去?”
罗德里哥滔滔不绝:“院长助理,卡尔曼西达是我的表姐。我给她打了电话,跟她说了我的处境,说如果她不能帮我,我只能让这些人露宿街头了。否则他们只好去赌钱,只好在老虎机前面过夜了。卡尔曼西达手头还有几个空床位。院长萨丽在电话里同意了。”
“福利院……”芒重复着,目瞪口呆。
“他们不想住机场……那个您感兴趣的男人要给福利院一笔捐款。他要了今早的车,好到机场取行李。大家都去,包括女人,他们在这儿找不到饭店。他们打算去洛杉矶。我告诉他们您和他们一道去。”
“他们反对吗?”
“没有,他们太累了,顾不上。”
“您肯定他们不会雇别人的车?”
“不会,我和他们约好了明早七点。我之前先来这里接您。”
那肥胖的混血女人因为没有引起芒的注目有些生气,叫道:“哎,您!”
调查员转过身,有点惊讶:“有何贵干?”
“您想要一个特殊的消息吗?”
瑞兹做了一个手势让她闭嘴。
“别来了,你搞错了!”
“噢,你想让我闭嘴?”
司机拉过萨缪艾尔的胳膊。
“别听她的,上楼!”
“别担心:我不会让他们赶我走的!我感兴趣的,是洛杉矶的饭店,那里会有很多空房吗?”
“我打过电话了。‘星’饭店是墨西哥人开的。单人间每晚九十五美金;双人间一百二十美金。他们正等因航班繁忙而延期未到的一个日本退休人员旅游团。到处都有太多的飞机。这期间你们可以舒舒服服地住下来。我和那个急于离开拉斯韦加斯的法国男人说了,他什么都同意。”
“那些女人呢?”
“最性感的那个有些病了……卡尔曼西达会照顾她的。明天她就能再上路了,肯定!”
芒很满意,放下心来。现在,他可以小睡一会儿了。
“您做得很好,”他对墨西哥人说,“您会得到五百美元的奖金的。”
“好极了。”罗德里哥说,“我明天去那儿之前来接您,就说好了七点差一刻。”
芒想到床顶的那圈小灯,踉罗德里哥提了。墨西哥人也不记得那灯是怎么控制的。
“我只是按了门日的开关。可能这会同时打开天花板上的房灯和床顶的小灯,但熄灭小灯的开关可能设在别处,您希望我问问瑞兹?”
“不用。”
芒怕被混血女人耻笑,也怕被瑞兹讥讽。
“我自己找找看吧。”他说。
他和罗德里哥道过别,走上楼梯,听到肥胖女人的再次邀请:“要是您改主意了,可以打电话:五十美金……”
瑞兹用一个粗野的手势让她闭嘴。她明白自己最好还是乖乖地闭上嘴巴,如果她不想冒丢掉“征服者”老板的恩典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