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景天精心准备的招待宴会,就这么毁掉了。因为今晚过来参加宴会身份最高的就是孔师长,所以他着重按照对方的喜好安排了,而孔师长那颇为隐晦的各种喜好,都是他和孔绮云日常相处的时候一点点分析出来的,不可谓不用心。若是顺利,通过这场合心意的宴会,孔师长应该会记得雁城有一个年轻有为的内务厅长,长相俊美,能力出众,和自己的女儿关系似乎颇好。
只可惜,多日的准备,全因为面前这个突如其来而又莫名其妙的女人毁于一旦。
众人只记得临市的新团长不仅仅深得孔团长的称赞,而且还有钱,特别有钱,非常有钱,相当有钱。那一掷千金的豪气让诸位团长都红了眼,虽然他们在各自的城市好像还挺牛逼的,但是实际上呢,政府给的津贴根本不够干什么的,日子比平常人家好过一些也有限,只能自己私下里想上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孔绮云更是被这个新认识的朋友的出手阔绰给惊呆了,而且因为两个人性别相同,她一点寻常的戒备之心都没有。只是觉得自己新认识的朋友很讲义气,能为她这个算不得熟识的人弄出这么大的排面,日常生活中也一定是一个值得深交的人。
女人之间的友谊很简单,有时候只要一句话说对了,那你就是我亲姐妹。
因为陶桃此次在雁城要停留许多时日,所以在接下来的两天,除却张大帅抵达雁城当天在政府大楼开了一个短会之外,孔绮云几乎带着她游遍了雁城。陶桃脱下军装就和邻家的小妹妹一样,孔绮云因为年长她两岁,完全没有把她当做是那个在战场上令人微风丧胆的独立团长,处处细心周到,两个人之间的感情突飞猛进。
这天,孔绮云带着陶桃去了一家雁城最有名的洋装店,她看着陶桃的身上穿着的都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裤子和衣裳,而且颜色不是黑就是棕色要不就是灰色,一点都没有这个年纪女孩子应该有的青春活力。虽然陶桃解释了,在军营当中多么漂亮的衣裳最后的下场都是一个样,但是她以在雁城这段时间不用想着军营里那些事儿为由,将人给硬拽了过来。
这家洋装店门口的牌子和装饰就很有外国风情,上面还写着洋文。因为雁城在北方这些省市当中算是经济比较发达的,所以这家洋装店还是很有规模的。
两个人下了黄包车,径直进了店里。店中有几位贵妇人在那里选洋装和旗袍,有店员看到她们走进来便笑容满面的迎了上来。孔绮云算是常客而且出手大方,所以每次来店员都喜欢接待她,到底是有学问的,说话轻声细语,不像是那帮夫人们,态度不好,动不动就骂人。
孔绮云任由店员给她们介绍了几件最新的款式,都是掐腰的小洋装,样式不夸张但是绝对好看。选了一件红色的递给了陶桃,逼着对方进了试衣间。之后继续绕着店里看了两圈,表情有些不大满意,这里都是成衣,要不是因为陶桃留在雁城的时间不多,她就找人上门定制了,还是量体裁衣比较合身,穿起来也舒服。
就在她正欲坐下喝口茶顺便等陶桃换好裙子的时候,店门再次被人从外推开,训练有素的店员急忙迎了上去,在看到来人之后先是一愣,随后堆上了笑容:“原来是孙厅长,今天又是来陪孔小姐买洋装的?”
孙景天一愣,他已经有几天没有看到孔绮云了,不是不想看,而是压根抓不住对方的影子。有的时候去孔师长在本市临时下榻的地方,会被告知孔绮云晚上要去陶团长处住,白天去医院也是扑空,被告知孔护士请了几天假,说是要陪朋友。
而听到店员问好声的孔绮云也是有些惊讶,接着惊喜的站起了身,上前两步想要和男人打声招呼。却在看到对方身后跟着的两个人的时候,怯怯的止住了脚步。
见状,孙景天只能迈开步子走到了她的身边,脸上挂着一抹宠溺的笑:“傻了?你过来买东西,怎么没喊我?”
孔绮云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后方,然后回过神摇了摇头:“我是陪陶妹妹的,后面那两位是……”其实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那看起来约莫五六十岁的男人,头发已经有些秃顶了,用发油抿的油亮,脸色是不健康的紫红色,可见是常年酗酒的,鼻头也是红的酒糟鼻,看起来整个人都油腻腻的。虽然身上穿着一身西装,脚上还蹬着新皮鞋,但是怎么看气质都透露出三分猥琐,和城中的大家老爷是不一样的。
而那女人虽然长得挺白净的,脸庞身条也都可以,但是到底也是年纪大了,透露出一丝丝老态,发丝夹杂着花白。身上穿着的是半旧不新的宽大衣裳,看着就是乡下人自己扯布做出来的手艺,针脚粗糙,不太合身。
孔绮云心里不是特别的舒服,但是表面上却努力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因为和孙景天认识的第一天开始,对方就没有掩饰过自己的出身,而且他父亲也经常说,寒门出孝子,看一个人不要仅仅只看他的家庭。所以她未曾觉得对方的出身有任何的问题,她也一直觉得,只要对方肯上进肯努力且有责任心,那就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而经过这两年的接触下来,男人的确足够优秀。
只是……想归想,她一个千金大小姐,冷不丁的看到这样的老人,心里上的落差仍旧让她半天缓不过神来。
“我给你介绍一下。”孙景天十分自然的牵起了她的手。
这不是两个人第一次牵手,但是不知为什么,孔绮云心中有些窘迫,被对方包裹住的小手微微发热,心底不是十分的自在。微微皱了皱眉,想了想还是没有挣脱开。
“这是我的父亲,这位是我的母亲。”孙景天介绍完,转头在她耳边小声说:“今日来这里,也是准备带着我的母亲买两件城中夫人们最喜欢的旗袍,你眼光一向不错,不如帮着掌掌眼?”
“伯父伯母,你们好。”孔绮云趁着自我介绍的机会脱离了男人的大掌,虽然心底紧张但是表面却是十分的落落大方,一笑很甜,眼儿弯弯的:“伯母这么年轻,穿什么都好看。”
孙自明刚喝了酒,现在正迷迷糊糊的不在状态,听到别人和他打招呼也只是哼哼了两声。至于赵香则是自打进了这家店铺开始,就一直暗暗观察着自己儿子和这位小姐的一举一动,孙景天眼中的情意就是瞎子也感受得到,更别说她这个亲妈了。
她从上到下将那姑娘看了个仔细,只见对方皮肤白皙,脸蛋儿漂亮,身上穿着的裙子一看料子就是上好的,一定很值钱。且那言谈之间的礼仪修养都表示着这姑娘家中状况肯定不错,赵香见惯了村子里那家中劳作的婆娘们,现在看到这个儿子喜欢的城里小姐,只觉得哪哪儿都好,她儿子就合该配这种身份高贵的人才是。
“这丫头,嘴真甜。”赵香一乐,她刚来这城中没有两日,而且一直都是在宅院里待着,所以一开口就是大嗓门,在村子里一辈子的习惯,又岂是这区区几天就能改正的过来的。平时在家,那几个丫鬟和下人都是拿着孙景天的钱,她吆五喝六的自然没人敢顶嘴,可是在这店中买东西的又有哪家的夫人背景简单了?所以一时间都用嫌弃的眼神看了过来。
孔绮云站在原地有些难堪,要说她是嫌弃对方出身农村吗?却也不尽然,陶桃原本的背景她这两日也是了解了不少,但是却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这会儿不知怎么了,就是没来由的别扭。
气氛一时间僵在了这里,孙景天站在一边心头有些焦虑,因为他摸不清孔绮云的想法,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突然发现两个人之间的差距有点大?心中开始一阵阵的后悔,若是再拖上一拖就好了,不该这么早就将父母接过来,现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好像并没有发展到那一步,不知道孔绮云心底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绮云。”
身后传来的清脆叫声让孔绮云瞬间长舒了一口气,抱歉的和孙景天笑了笑,然后转过身看着盈盈走出来的少女,纤细的腰肢,雪白无暇的肌肤配上正红色的小洋装,脚下还穿着高跟鞋,简直美的令人窒息。
“真是好看,你以后都应该这么穿!”孔绮云拉着陶桃的手转了一圈,由衷的赞叹,随后好像想起了什么,复又抿嘴笑了笑:“还是不要了,你若回去军团中这幅打扮,你手底下的兵可就没有别的心思去训练了。”
陶桃和她笑闹了两句,看向了不远处的赵香和孙自明。
孙景天皱眉,将身子挪动了两下,挡住了对面看过来的视线。
陶桃收回目光,没有上前打招呼的意思,以她和孙景天表面上的关系来看,两个人算是关系不好的陌生人,完全没有问候对方父母的必要。
孔绮云则是兴冲冲的拉着她往全身镜的旁边走,看那架势几乎是要所有能够想到的溢美之词都用在了她的身上,只求她将这件裙子带走。
赵香一直看着孔绮云的方向,想要问自己儿子点什么,嘴唇动了两下却没吱声。不知为何,她有点怕这个多年未见过面的儿子,半点都不敢在其面前造次。
于是她就只能又将视线放在了那两个姑娘身上,原本是在看着孔绮云的,只是突然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穿红裙子那个十分的眼熟。不像孙景天以前在家的时候从来不正眼看陶二丫一眼,即使成亲了之后也是未曾好好的看一眼自己的童养媳,而且两个人成亲还没一个月他就跑了出来。当时陶二丫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身条没抽开,面容也稚嫩,与之现在差别太大,认不出也正常。
赵香可不是,陶二丫于她来说是朝夕相处的人,甚至每年冬天还睡在一个炕头上,她对于这个便宜儿媳可谓相当的了解。陶桃被土匪带走那年已然十七岁了,就算因为长期营养不良长相和现在有些差别,但是眉眼之处总不会有太多的变化。
观察了半晌,终于在那红裙少女转身嫣然一笑的时候,赵香的瞳孔突然放大,呼吸急促起来,整个人好像都要站不稳了。
孙景天发现了自己母亲的异样,急忙伸手搀扶住了她,低头关心道:“可是不舒服,我叫车你和爹先回去休息好不好?”他自是不想走的,今天好不容易遇到了孔绮云,总得把这一腔的相思都让对方知道了才好。
“二丫……二丫……”
他发现赵香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魔怔了一般在那里喃喃自语,他低头仔细听了一会儿,才勉强分辨出对方念叨的是什么。
二丫?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那边孔绮云和陶桃已经付完钱,准备要走了。在经过赵香身前的时候,对方突然伸出一双手拽住了陶桃那裸露在外的小臂。
这一突然的举动让孔绮云和孙景天都觉得愕然。
而陶桃只是停下了脚步,微微侧过头,眼底一片冰冷的看着拽住自己手臂的那双手。
赵香在对方转过头那一瞬间,确定了她额角那虽然已经变得很浅,但是形状独特的疤痕之后,手上更用了几分力:“二丫,真的是你?!”当初陶二丫被土匪带走了之后,她虽然庆幸自己能够躲过一劫,但是很快就感受到了生活的毒打。家中没了这么能干的一个人,她才知道种地有多难,上山拾柴火又是何等的辛苦,要编多少竹篮子才能换回孙自明的一斤酒。自那以后的日子,她每天都欲哭无泪,肉眼可见的衰老了下去。
他们两个的日子过得更苦了,经常上顿不接下顿的。而孙自明没酒喝了就会发脾气,赵香经常会挨揍,搞得鸡飞狗跳的,整个村子都不得安宁。后来过了两个月,陶翠翠突然满身是伤的在半山腰被人发现了给抬了回去,她找陶翠翠去要人,觉得既然陶翠翠都能逃出来,那陶二丫应该也可以。
但是陶翠翠只是扔给她一句,陶二丫死了,这无疑让她感到深深的绝望。
现在原本认为死了人活生生的就站在眼前,赵香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怒气夹杂着怨恨撕扯着她的理智,赵香手上越攥越紧,根本不顾现在是什么场合:“就是你,陶二丫!你骗得过别人可骗不过老娘,你个小娘皮,这些年在外面过得可好了吧?忘恩负义的小贱人!”说着,扬起手就要打。
孔绮云见状不好,急忙想要用半边身子护住陶桃,她现在整个人都是懵的,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孙景天则是在察觉自己母亲的意图之后,心跳都要停止了,现在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赵香的话是个什么意思,他只知道站在那里的那个女人可不像表面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好欺负,那可是独立团的团长!这一巴掌打下去还了得?!他眼疾手快的及时拦住了那一巴掌,跟着长呼了一口气。
未曾想陶桃先是轻轻的将孔绮云推到了一边,然后在孙景天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也将其推的踉跄后退了两步让开了,然后走到赵香面前面无表情的,抬起手抽了一嘴巴子。
力气之大直接让赵香一个360°旋转之后跌坐了地上,挨打的那边脸立刻肿的老高,然后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赵香一边张不开嘴的哭着,一边吐出了一口血水,里面还泡着一颗牙。由此可见,这一巴掌到底是个什么力气,就是一个大老爷们也不敢说一下子就能打掉别人的牙。
陶桃打完之后甩了甩手,然后嫌恶的盯着自己手臂上被攥出来的红印,神色冰冷:“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碰我?”
孙景天终于在震惊中回过了神,急忙蹲下去查看赵香的情况,发现伤势严重之后铁青着脸站起来,语气不善,极力隐忍着几欲冲出胸腔的怒气:“陶团长,她是我的母亲!”
“你的母亲……”陶桃嗤笑,然后神色冷凝,直视着男人的眼:“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