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晚膳,喻俨遣退众人,等他洗漱完毕上床后拉下帷幕时,手里已然多了一封信件。
伴读……
看着信件上的内容,喻俨的神态有些深沉。
私心想着,他是不希望阿芜进宫的,因为一旦对方进宫了,就难免会和他有所接触,虽说现在他的模样已经和年幼时相差许多,妹妹不见得能够认出他来,喻俨也不敢赌身份曝光在妹妹面前的这个可能。
其实喻俨也不知道妹妹还记不记得他,毕竟当初分别的时候,妹妹才三岁,远不到懂事的年纪,八年多的时间过去了,陪伴在妹妹身边的一直都是小奚村的那些村民,李婶子和李大叔他们那些人,或许曾经对妹妹来说最重要的他,也早在时光流逝下变得微不足道了。
所谓的担心妹妹认出他来,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和自作多情。
每每想到这儿,喻俨都会难过,他的心情是那样矛盾,一方面,不希望小芜知道他现在的处境,一方面,又不希望小芜忘记他,因为如果连自己牺牲了所有想要保护的人都不记得他的话,他的一生,未免也太可笑了。
密信上说,小芜的爹娘对她很好,似乎是有意弥补,在昌平侯府里,就属小芜最尊贵,昌平侯夫人还特地为她聘请了几位老嬷嬷教导规矩,深怕外界以她流落在外十一年,规矩不佳为由指责小芜。
小芜从小就漂亮,只是以前家里条件不好,那个女人从来也没有将小芜放在心上,要不是他在一旁督促,对方甚至连奶都懒得喂,早产的小芜长得瘦瘦小小的,个头比同龄人还要小一大圈,但即便是那样的情况下,瘦黄的小芜也是好看的。
更别说被侯府认回来,精心调养了一段时间的小芜了。
回想着那天的惊鸿一瞥,喻俨真切地认识到,八年的分离,不仅他变了,连小芜都已经长成他认不出来的模样了。
要不是那份诡异的熟悉感,以及他派人回江州时调查出来的消息恰巧和侯府新认回来的姑娘对上号,喻俨都不敢肯定那就是自己八年未见的妹妹。
她更漂亮了,即便站在那堆养尊处优的小姐之间,第一时间就吸引人注意力的是她,像星星一样在黑夜中闪烁光芒的也是她。
这样的小芜,让喻俨多了一分陌生,同时也多了九分骄傲。
那样的小芜,合该拥有全天下最好的一切,美丽的外表,出众的家世,无暇的人品,最重要的,她一定会有一个一心一意,能够相伴终身的夫婿。
最后一者,正是喻俨现在之所以这般犹豫的原因所在。
不论侯府怎么替凌芜造势,她曾经流落在外十一年就是她的硬伤,正如范氏在接这个女儿回府之前所想的那样,她想要为女儿选择一个家世普通,本身人品能力不俗的夫婿,并不是因为小芜只配这样的男人,而是她曾经的经历限制她嫁入高门的这条道路。
一旦成为公主伴读就不同了,尤其三公主还是乾帝最宠爱的公主,凭着和公主的这份情谊,凌芜在那些贵妇人心中的分量必然加重,她未来的选择也就更多了。
这些天,喻俨打听了三公主的脾气性格,还借用身份便利,将自己的人安插到了三公主的宫殿内,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给妹妹提前铺路。
至于另一个……
喻俨看着密信上着墨较少的另一个女孩,那个昌平侯府的嫡六小姐,极有可能是他亲生妹妹的凌茁。
对于那个女孩,喻俨的心情就要复杂多了。
如果在他还是喻俨的情况下得知这个真相,他或许会愿意接受这个妹妹,试着疼爱她,关心她,或许做不到对待小芜那样毫无保留,可也会将她当成是自己重要的亲人。
但是可惜,喻俨在八年前死掉了,现在活下来的是严瑜,一个连他自己都厌弃的怪物,在深宫的八年里,他从里到外都已经冷透了,即便在得知真相的以后,也不再有多余的精力分在凌茁的身上。
她出现的时机太不好,喻俨内心仅剩的人性已经被小芜这个名字占据了。
但不喜欢也不代表厌恶,毕竟还有一份血缘关系,只要她乖乖的,喻俨不会对付她,甚至在保护妹妹的同时,也会顺带着看顾一下那个女孩。
将密信揉成一团,喻俨掀开帷幕,起身下床。
入夜后天气已经十分寒冷,喻俨的房间角落摆了一个火盆子,因为他现在的特殊身份,房间里烧的,是贵主子才能用的银丝碳,没有一点烟火。
他将信纸扔在了火盆里,之间银丝炭遇到纸张迅速燃起火苗,黑夜中,喻俨的神情在明灭不定的火光照耀下,显得越发晦涩。
——
“明天小姐就要进宫了,可这会儿夫人都没有来探望过小姐呢。”
就在所有五品以上京官家里适龄女儿要进宫的前一个晚上,巧心在伺候凌茁洗漱时再次抱怨起来,“听说夫人今天一天都呆在储珍院呢,午膳和晚膳都是在七小姐那里用的,想来教了七小姐很多在宫里需要注意的事项。”
这已经是她这些日子以来无数次提到侯夫人和侯爷的偏心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巧心也在观察小姐的表情。
“明明在七小姐没有回府之前,夫人和侯爷最疼的就是小姐您了,只要府里新得了什么好东西,一定最先送到小姐你这儿,等你挑选完了才轮到别人。”
小丫头嘟着嘴抱怨:“都怪七小姐,如果她没有出现就好了。”
巧心的余光注视着凌茁,看到她的表情已经嫉妒到扭曲,手中的金簪都因为她过于愤怒的大力被掰到变形,可见这些日子她的这些话不是没有作用的。
巧心心中一喜,闭上嘴巴不再说话,她也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
睡觉的时候,凌茁拒绝了巧心的陪夜,她也没在意,只当小姐心里还因为夫人侯爷的偏心生气,乐得少一件陪夜的差事,落个轻松。
在巧心离开后,凌茁的表情立马就变了,她的脸上哪里还有嫉妒,表情镇静,只是眼神中带着几分讥讽。
真是患难见真情,在她的真实身份没有曝光之前,自己院子里的这些丫鬟还算是忠心的,可在她的身份曝光后,那些眼皮子浅的估计是觉得跟了她这个假主子受委屈了,前途也变得渺茫,一时间什么阿猫阿狗都窜出来了。
包括巧心,因为她嘴皮子灵活,惯会说好听话,在此之前,除了娘给的巧思,凌茁最喜欢的就是那个丫头,但现在看来,那个丫头也有别的心思了。
这些日子她总是在她面前说到爹娘的偏心,说凌芜和她待遇的差异,似乎一心想要挑起她对凌芜的嫉妒和厌恶。
刚刚,她还装作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要是凌芜不在就好了,她是想干什么,让她在嫉妒中失去理智,对凌芜下手吗?
凌茁不笨,以前只是因为娘护着,一切都懒得想,现在陡然失去了骄纵的资本,时间一长,也就慢慢清醒了,思考问题时,也更有理智了。
那个丫头留不得了!
凌茁揪着被子,这些日子巧心在她耳边的话对她终究还是有些影响的,一想到这么晚了,娘还呆在凌芜的房间里为她解惑,凌茁的心情就有些酸涩。
她知道,那是娘的亲生女儿,不同于她十一年来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凌芜那边需要的提点显然更多,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是一回事,自从身份曝光后,凌茁一跃从侯府千娇百宠的千金变成了备受冷落的假小姐。
爹娘的关心爱护大半都分给了凌芜,偶尔才会想起她来,凌茁依旧会不甘心,十一年的感情啊,难道真的就不如血缘来的重要吗?
“夫人这是?”
入夜,范氏从阿芜的院子里出来,然后走向左边的小道,一旁的刘嬷嬷多嘴问了一句,因为这不是去正房的路。
“阿茁那里应该还没熄灯吧?”
范氏放心不下亲生女儿,所以花了不少精力教她宫里的规矩,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这几个女孩即将进宫的前一天了。
这些天,她确实也忽视了凌茁,范氏看了看天色,思来想去还是准备去养女那儿坐坐,提点她几句。
“听到夫人过去,就算已经熄灯了,六小姐都能高兴地从床上起来。”
刘嬷嬷看了眼夫人,心中重新评估了一番凌茁在侯府主子面前的地位,毕竟养了十一年,看来夫人还是放不下这个女儿的。
这天晚上,凌茁院子里的灯又点了半宿,第二天阿芜看到早早上了马车的凌茁时,差点没有被她脸上的笑意闪瞎了眼睛。
那个素来别别扭扭的熊丫头居然还冲她笑了,阿芜半只脚已经踩进马车厢,忍不住又退了出去,看了看外头的太阳是不是打从西边升起来的。
在确定太阳照旧东升西落后,阿芜才走进马车,掏出药蜜饯,默默吃了起来。
——
“小督公,等那些小姐们到齐了,您是不是还得过去说上几句话?”
皇城最高的揽月楼几乎能够一览皇城所有的景致,就是风有些大,绯红色的衣摆在风中飞舞凌乱,穿那件衣裳的人倒是不动如松。
此时一辆辆驶入皇城的马车在楼上几人眼中,就和蚂蚁一般大小。
喻俨知道,这些马车中的某一辆里,坐着他日思夜想的妹妹。
“嗯。”
明明想要拒绝的,身体却下意识做出了最想要的回答。
只是见一面,就一面。
喻俨这样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