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德与法

靖北侯说完最后一句话后,也不理瘫在一旁的老太太,径直走出了泰安堂。

回到正房后,靖北侯看着屋里的妻子和女儿,冰冷的心逐渐回暖,虽然他这辈子没有母亲的疼爱,但是他有美丽大方的妻子,玉雪可爱的女儿,两个聪明懂事的儿子,有着幸福的家庭,这也就足够了。

“母亲思念父亲,你让人将泰安堂改成佛堂,供母亲给父亲祈福。”靖北侯说出自己的决定,他相信以自己妻子的手段,靖北侯府的事情就没有能瞒过她耳目的。

“我知道了。”大太太点头,没有反对,这个决定她还算满意。

“那杨宛清呢?”解决了老的,这还有一个小的呢?

“妹夫刚刚接到任令,说是要回京述职,以后就留在京中了,大概一个月后就会到京,还请夫人再照顾杨宛清一个月。”靖北侯想到杨家的回信,对着大太太好声道。

“一个月倒也行。”大太太道:“只是这一个月她除了是出不了东跨院的门的。”

“理当如此,就让她禁足在东跨院。”靖北侯知道自己妻子的为人,这一个月定不会在衣食方面亏待杨宛清,至于禁足东跨院,就算是妻子不说,他也打算这么做。

靖北侯和大太太对老太太和杨宛清的处置达成一致后,又看向一旁的女儿,让自己的神色放温柔,道:“我知道,我们阿华是个好孩子,你祖母年老糊涂了,她平日里说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若是有什么不快的,就告诉阿爹,阿爹替你分说。”

“祖母是长辈,我自然不会和长辈计较。”随后又娇俏地对着靖北侯道:“我就知道,阿爹最疼我了。”

“阿爹不疼你疼谁啊!”靖北侯听到女儿撒娇的话,原本阴沉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大太太看着父女二人其乐融融的氛围,勾了勾嘴角。只要丈夫拎得清,婆母再糟心,日子都好过。

靖北侯又考教起女儿最近一段时期的功课来,脸上不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看来还是萧太傅厉害,这段时间长进很大。”

“师父学识渊博,各种典故信手拈来,字字珠玑,听了这段时间的课,让女儿受益匪浅。”虽然上课的时间不长,但是她每次都获益匪浅。

靖北侯勉励了一番后,对着女儿道:“你明天还要去萧太傅那里听课,如今时间也不早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陆若华知道父亲和母亲之间有事要谈,便起身告辞了。

靖北侯看着女儿离去的背影,握住身旁妻子的手道:“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

“夫妻本为一体,说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大太太回握住靖北侯的手。

“再者,我受些委屈没有什么,可是阿华从小就没有祖母的疼爱,老太太如今又做出这样的事情,恐怕阿华会寒心的。”大太太说到这,又宽慰道:“幸亏阿华是个宽心的,也不在意这些。”无论是老太太之前对二姑娘和六姑娘,还是如今的杨宛清,阿华都是泰然处之,虽然她宽慰阿华的懂事,但是也心疼女儿。

“那我们就更疼阿华一点。”靖北侯温声道。两个儿子是男子,不用常在老太太身边,受不了什么委屈。但是女儿不一样,靖北侯想到这些年老太太对女儿的冷待,心中的冷意更甚。他的母亲不善待他的女儿,又凭什么要求他善待杨宛清。

“好。”大太太应道,随后又想到什么,对着靖北侯道:“对于女孩来说,没有什么比嫁人更重要的了。如今阿华和周家的婚事已经退了,咱们是时候该给阿华物色人家了。我跟你说,这事你得放在心上,将眼睛擦亮了,这好男儿本就没有多少,你可要留心,不要等看好的人选被人抢了才后悔。”

靖北侯一想到女儿以后不知道要嫁给哪个混小子,脸就又阴了起来,但还是在妻子的殷殷嘱托下,黑着脸答应了。

第二日,陆若华收拾好东西后,便前往萧府而去。进了萧太傅的书房后,陆若华看到书房中的晋王,愣了一下后,才恭敬地对二人行礼。

萧太傅考教完功课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对着陆若华勉励了几句。

一旁的晋王笑着赞道:“早就听闻太傅对县主这个女弟子颇为满意,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殿下说得不错,纯安天资聪颖,又刻苦好学,确实是个不错的弟子。只是可惜了!”可惜是个女儿身!萧太傅一脸遗憾地看着对面的陆若华。

陆若华经常被自家师父拿这个眼光看着,早已习惯。但是却听到晋王顺着萧太傅的话赞了又赞,就是她这么自恋的人,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谁说晋王高冷的,这分明是个花式夸人小能手吗。

萧太傅和晋王说了会儿话后,想着今日晋王的来意,又想到自家弟子对事情往往有着不一样的见解,便道:“你最近也上了不少课,读了不少书,我今日有一议题,想要听听你的看法。”

“师父请说。”陆若华恭敬地答道,这么些天,还是第一次师父向她问策。

“何以治国?德乎?法乎?”萧太傅问道。

陆若华听后心中一惊,不是因为这个题目太大,她回答不上来,而是因为这个题目是朝中如今最热门的话题。前段时间,朝中崇尚法家的朝臣提出要重修律例,让天正帝崇尚依法治国。本来是件好事,但是这些尚法的人隐隐有排斥儒家以德治国的意思,甚至用起晋代葛洪的话,这位是历史上极力主张刑罚之治的人。朝臣中有人引用他的那句“仁者,为政之脂粉;刑者, 御世之辔策 。”,此话一出,引起了朝中儒者的群愤,群起而攻之。

儒家向来以德治国,讲究德治,而法家讲究法治,本来两家的理念就不合,如此一来,两者的矛盾彻底被激化,如今朝堂上正为以德治国,还是以法治国争论不休呢。

这可是今年最热门的话题,有人甚至押题今年的秋闱或者是明年的春闱就考此题呢。

“既然师父问策,那纯安就斗胆说说自己的看法。”陆若华对着萧太傅和晋王行了一礼后,直言道:“周公鉴于殷商的灭亡,提出了敬天保民的主张,认为应当施行德政。‘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为善不同,同归于治;为恶不同,同归于乱’,可见《周书》一书中对于周朝奉行德治的主张,也开启了德治的先河。”

“孔子尚周礼,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将人治和德治结合寄来,认为只有君主的贤明,才能推动国家的治理。儒家的德治主要着眼于统治之术和治民之策,认为必须是有德之人才能执政。”

“可是儒家只是推崇德治,并没有放弃法治。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儒家只是更多的将德治临驾于法治之上。在更多的儒家人心目中,‘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这是在强调,必须是有德行的人执法用法,才能让国家长治久安。”

“儒家虽然推行德治,但是并不排斥法治,只是不**治与德治相提并论,让德治高于法治。纯安觉得若是有儒家之人不同意施行律法,就应当回去再读读圣贤之书。”

萧太傅听后,却是笑了,“你能看明白,可是有的人却是看不明白,自以为自己读了几年的书,就能读懂圣贤理论了,实在是荒谬。他们很多都是在曲解圣人的意思,你今天的这几句见解,倒是没有废了我这些天的功夫。若是你像他们一样曲解圣人之语,我就要好好罚你了。”

“说完了儒家,那法家呢?”晋王黑黝黝地双眸发亮一般,看着面前的女孩,“刚才听了纯安对儒家的点评,实在是大善,不只是纯安对于法家之论怎么看?”

“法也,刑也。自齐桓公时的管仲起,便开启了法治的先河。管仲认为,法度建立,就不可巧以作伪,权衡立,就不能欺以轻重,故国家最重要的就是立法度。管仲凭借对法的崇尚,帮助齐恒公成就霸业。而历史上最为著名的立法者,莫过于商君,商君认为‘法任而国治矣’。直到了韩非子,法家的思想趋向成熟,但是韩非子也将法治与德治对立起来。”

“他说;‘夫圣人之治国,不恃人之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为非也。恃人之为吾善也,境内不什数;用人不得为非,一国可使齐。’可见,在韩非子看来,人本身的善良是很少的,正像天下少有自直之箭和自圆之木一样,所以治国一定不能依靠人治,德治,要远智能,束以法度。”

“自韩非子之后,法家的杰出代表也有不少。法能约束人的言行,一个国家必然要设立律法。法能强国,从管仲到商鞅,法家人扶持了一代又一代强大的国家,所以,法家的作用不用我说,师父和晋王也能够明白。”

“法能强国,一个强大的国家成立不然离不开一部完整的律法,只有依法治国,天下才有公公正可言。天下百姓才能依照律法,有伸冤的希望。所以,在纯安看来,律法必然要修。”

“如此说来,你偏向法家?”萧太傅问道,他倒是没有想到自己身为一代大儒,所收的唯一的女弟子居然崇尚法家。

陆若华却是摇了摇头,继续道:“我并不偏向哪一家。德治和法治都有利有弊。”

萧太傅有些惊讶,好奇地问道:“这怎么说?”

“德治的优点在于强调君王的道德修养对于国家的重要性,一个国家的帝王自身是不是注重道德修养,对国家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特别是在如今宗法盛行的情况下,‘贵有常家,尊在一人’强调君王自身下修养更具有重要意义,无可非议。”

“但是德政的弊病也是明显的,很多时候都是‘人存政举,人亡政息’。有贤德的人当政,当然盛世清明,百姓安生,但是一个国家很难保证它的君王都是圣贤君子,前朝暴君的事例屡见不鲜,一旦君王是暴虐之人,政由己出,国家马上就会变得浑浊不堪。甚至每位君王的继位都会对政令做出一定的改变和震荡,”

“特别是在战乱的时候,如何寻求国家的重新建立才是第一需求,这时候首先取决于力量的对比,德治在这个时候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反而法治有着明显的作用。所以,战乱时期的人往往都崇尚法治,如三国时期的曹操和诸葛亮等人。”

“那法治的利弊呢?”萧太傅问道。现在他的兴趣已经完全被勾了起来,原本只想要用这个题目测测弟子的见识,却是没有想到会听到如此一番精彩绝伦的见解,实在是让他欲罢不能。

一旁的晋王更是如此,其中的有些话,还让他陷入了沉思,现在看向陆若华的眼神,已是满满的惊艳。

“任何国家和时期,都是需要律法的,战乱时期更甚。从唐高祖时期的《武德律》到唐太宗贞观十一年颁行的《贞观律》等等,最后到我大燕的《大燕律例》,可见律法的重要性。一个国家,甚至一位君主,都不可能不要律法只要道德的。”

“对于以法治国,优点是明显的,但是法治的不足和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法律是人定的,其中有着各种各样的漏洞,甚至每隔几年就要重新修订律法,弥补之前的不足和漏洞。还有,律法不能自行,需要有人施行,如果施行律法的人不能公正执法,那么律法的效果就会大打折扣。这时候的法治,不但不能利民,反而会扰民。法治的可贵,不在于法的准则,而在于能不能被执行到底,能够公正地执行律法的人,自古以来,可谓是凤毛麟角。”

“既然两者都有弊端,那治国又当如何?”晋王忍不住问道。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将德治和法治单独而论,让它们对立起来?”陆若华笑着反问道。说了这么多,她的思路也越来越清晰。

“正所谓为政以德,治国以法,这二者并不矛盾,我们不妨将二者结合起来。”陆若华笑了笑,继续道:“君王仁德,律法才能更好地施展下去。君王仁德,才能够更好地教化百姓,只要百姓能够被教化,那么就会少了触犯律法的不法之徒,那么我大燕也会更加的清明稳定。”

“所以你认为如今和朝堂争论应该如何解决?”萧太傅再次考教道。如今的朝堂,人人都在拿眼睛盯着他这个太傅,这个儒家的代表,今日晋王前来他的府中,他能够察觉出是陛下的意思,让晋王来试探于他。他这些天对于朝堂的争论一言不发,让朝中大部分的人都着急了。

他原本已经想好了做法,但是不够全面,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但是今日听纯安的一席话,倒让他有了新的思路,不过,他更想要知道他的这位学生若是在他的这个位置上,会有什么抉择?

陆若华沉思了一会儿后道:“纯安认为,为臣者应当中正秉直,一心为国,事情的决断,应该取决于是否对大燕有用才是。”

“此话怎讲?”晋王好奇地问道。

“为臣者,应当忠君体国,敢问殿下,重修律法,对我大燕可有益处?”陆若华对着晋王反问道。

“当然。”晋王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

“既然如此,我认为为臣者,就不应当碍于门派党政之别,而是一心为国着想,重修我《大燕律例》。”

“恐怕朝堂上的很多儒者不会善罢甘休。”虽然他也认为应当重修《大燕律例》,但是朝堂上的那群人也实在是难缠。

“同时还应该上奏陛下,选拔贤德之人为官,执掌律法,这样两者不都兼顾到了吗?”陆若华笑着道。

“正所谓和而不同,应当让朝臣都明白这个道理,他们虽然信奉的学说不同,但都是为了大燕能够更好,就应当摒弃学术之见,认真思考对方策略给大燕带来的好处,而不是只盯着对方的短处。”

“所谓求同存异,寻求儒法两家的共同之处,这共同之处就是为了让大燕能够更加强盛,有了这个共同的目标存在,两者虽有争端,但是却也一直是共同为国效力。”

“此话大善!”晋王抚掌道:“今日听纯安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承获益匪浅,请受承一拜。”

陆若华避开晋王的礼,没有接受,只是笑着道:“不过是纯安一点浅见 ,当不得晋王殿下的大礼。”

萧太傅虽然没有说什么话,但是看向陆若华的目光满是赞赏,随后道:“接下来,为师会教你读史。”读史明智,从史书中读人性,读朝代兴衰,以前他觉得纯安是个女孩,用不到读史,如今看来他大错特错,耽误了这个弟子了。

“多谢师父。”陆若华大喜道。

第二日,萧太傅便在朝堂上禀奏,同意重修《大燕律例》,又上奏皇帝应该选用贤才来执掌律法。皇帝同意,大赞萧太傅为朕之肱骨,关于德治还是法治的争斗终于在朝堂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