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变得异常沉闷,伴随着阵阵惊雷,颇有种黑云压城、风雨欲来之势,看这架势,之后的雨势不会小。
两人赶回到宫中时,大雨接踵而至。
到了夜里,雷电愈演愈烈,阵阵惊雷比白日里更为骇人,密集凶猛的雷电似乎想要把天地都砸穿震碎扯烂,并有愈演愈烈之相。像是有一头凶猛的上古巨兽在横冲直撞地嘶吼着要冲破封印,为祸世间,让人心惊胆战,闻之惊惧。
段曦宁有生之年还没见过如此惊人的雷电,仿佛天都要塌了下来,叫人觉得那雷会如山岳倾颓般铺天盖地而来。
她回来后要处理奏章,本就歇得晚。听那震耳欲聋的雷声响了大半天,被吵得极为心烦,恨不得出去指天叫骂,叫这鬼天安静些,别吵到她睡觉。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像烙饼,头都开始疼了,她索性坐起来,披了件衣服进了书房。
随意翻看着还未看完的奏章,烦乱心绪根本无法平复,依旧心烦。
透过窗棂,能看到外面被雷电照得亮如白昼。
如此不同寻常的天气,只怕又会酿成一场灾祸。
这贼老天,不是给她没事儿找事儿吗?
想想她便气不打一处来,更加心烦了。
坐在书案旁,她企图做点儿什么让自己冷静下来,却不知这大半夜的能做什么。
扫了一眼架子上的书,她一点儿都不想看。
成日里看奏章,她现在看见字就烦躁,实在不想看带字的东西。
又一声惊雷炸响,她忽然想起今日在马车上沈渊煞白的脸色,像是受惊的模样。
她这才意识到,他似乎是因为怕打雷,才被吓成那样的。
现在的电闪雷鸣比在马车上要吓人十倍百倍,也不知他能怕成什么样?
至于么,打个雷也能怕成那样,难怪先前那么怕她,真是个胆小鬼!
山崩地裂般的炸雷再次袭来,击穿了她游离的思绪,令她烦躁更盛,起身站在殿门口查看,便看到雷电不时击向一些较高的屋顶。
这雷电连宫中的殿宇都能击中,不知会不会击中普通民房?
宫殿结实,必不会有大碍,但寻常民房怕是遭不住雷击。
但愿百姓能被惊雷吵醒,别在睡梦中被倒塌的民房压住。
还有,这么大的雷声,不知会不会将那个胆小鬼吓破了胆?
别回头给吓死了。
看着眼前时不时被闪电晃得亮如白昼的天空,她愈加胡思乱想起来。
素筠赶忙出来给她过了一件外袍,大声劝道:“陛下,快回殿内吧,当心雷电伤人!”
段曦宁转身大步朝殿内走去,边走边吩咐道:“给朕更衣,朕出去看看。”
素筠跟着她走了没几步,闻听此言,大惊失色:“陛下不可,惊雷过后只怕要有狂风暴雨,此时不宜出门。”
段曦宁不在意道:“放心,朕在自己的皇宫,能有何事?”
素筠见劝不住她,只好替她更衣,陪她一起出门。
承明殿一如既往地安静,在惊雷翻涌的深夜里像极了一座空殿,空空荡荡的,竟不见人影,连个当值的人也看不到。
段曦宁拧着眉,大步踏进了内殿,远远瞧见床帐里面似是躺着人。
黑暗的环境下,纵使她目力极佳,也什么都看不真切。
她忍不住又朝那里走近了几步。
这时,一声巨雷伴随着闪电炸响,好一阵才过去,仿佛有人在耳边放了一大串最大最响的鞭炮,炸得人耳膜生疼。
就着闪电的光亮,她才看到殿内一隅有一扇窗户大敞开着,不知是被风吹开了还是粗心的内侍没有关好。
冷风在那个窗口呼呼作响,鬼哭狼嚎一般,听着有些吓人。
这样要是开一晚上,又是秋日,寒气只怕要把人给冻死。
跟在她身旁的素筠赶紧借着闪电的光,赶紧大步走过去关上了窗门。
又一道闪电照亮整个天空,段曦宁掀开床帐,便看清里面的人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漏出来,仔细一看竟在发抖。
担心他被闷到,她在榻边坐下,轻轻拍了拍被子,里面的人抖得愈发厉害,深深的恐惧她隔着被子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她冷硬道:“沈渊,是朕。”
被子里面的人受惊一般冲出来,钻进了她怀里,紧紧抱着她的腰,嗓音抖得厉害着道:“兄长,救我!”
段曦宁猛地扑进她怀里的人惊得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吓成这样,回过神来便轻轻拥住他,极力温柔地轻抚着他的背,有些生硬地轻声安抚道:“别怕,别怕。”
她能感受得到他瘦削的身子在她怀里瑟瑟发抖,可她从来没哄过人,这会儿安抚得极其笨拙生涩,只一遍遍地轻声道:“别怕,朕在这儿……”
怀中人似乎神智也不清醒,浑身战栗着胡言乱语:“阿娘,我怕。”
老娘可没你这么大儿子!
她虽腹诽一句,却也极尽所能地硬挤出一点点温柔来安慰他:“别怕,没事的,别怕……”
大约是这生硬的安慰起到了效果,过了好一会儿,怀里的人渐趋平静下来,不再瑟瑟发抖。
她这才松了口气,还从未见有人能吓成这样,真怕他吓出个好歹来,即便感受到怀中的人平静下来她也不敢松懈,仍旧轻拍着他的背。
惊雷响起时,沈渊被吓醒,满眼黑漆漆的吓得他钻进了被子里,耳边响起的扑簌簌的风声,仿佛又将他带回了小时候被关进的那间据说有冤魂索命的小黑屋子。
巨大的恐惧几乎将他吞没,侵蚀了他的理智。
那年他还小,刚刚丧母,根本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在母后的丧礼后还哭着想找母后。
沈濯骗他说要带他去找,却将他拐到了冷宫一处偏僻的阁楼上,关进了一间漆黑的屋子里。
门外,沈濯笑得猖狂又得意:“小杂种,听说这阁楼里吊死过不少妃子,厉鬼多得是,说不定你那死鬼娘就在里面,你好好找找吧!”
他在里面吓得拼命呼救,可是没人听见他的哭喊。
他被关了三天两夜,奄奄一息之时,才终于等到兄长来救他。
于是,他只听到似乎是“兄长”在安慰他“别怕”,他便顾不得许多一头钻进了“兄长”的怀里,似乎这样就能避开所有的恐惧。
恍惚间,他又好像看到了离世多年的母后,终于如他所愿那般温柔地抱着他,轻声细语地告诉他别怕。
终于稍稍冷静下来时,沈渊理智渐渐回笼,这个时候他的兄长怎么会在这里?母后更是他的臆想。
他抱着的人腰身纤纤,似乎是名女子,意识到这一点,他赶紧松开了手,从她怀中退了出来。
那人带着笑意问:“不害怕了?”
沈渊立刻认出了她的声音:“陛下?”
段曦宁命跟来的素筠重新掌灯,就看到他的耳朵从耳根红到了耳尖,脸颊仿佛熟透的苹果。
他歉意地赶紧起身要行礼:“是我失礼,还望陛下恕罪。”
段曦宁按住了他的肩膀,问:“你怕打雷?”
又一声惊雷炸响,他面色愈加惨白,顾忌她在此,不敢失态,惊魂未定地点了点头,又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
今天这雷确实骇人,但若只是打雷,他也不至于如此害怕。
可是窗莫名被吹开,还有一阵风吹灭了殿里留的灯。
她不解他这是什么意思,正要问,就听他赧然中带着些心有余悸道:“太黑了,阴森可怖。”
他那次在小黑屋子里面被关了三天两夜,差点儿丢了小命,出来以后被吓得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有些神志不清,之后便异常怕黑怕鬼,夜里必须点着灯才能入睡。
段曦宁听他的话也明白了,他不仅是怕黑怕打雷,同时畏惧那些怪力乱神之说。
这要放在平时,她指定毫不留情地笑话他,怎么会有人怕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可是看他脸色被吓得仍旧惨白实在是可怜,她难得心软,也没了打趣的心思,命素筠去把她收在承明殿偏殿的一颗明月珠找来。
见他似乎仍有些余悸未消,怕是吓得不轻,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难得温和地安抚着他:“没事的,只要问心无愧,怕那些做什么。纵使世上真有厉鬼,也该讲讲道理。冤有头债有主,谁害的他们便去找谁,你没害它们,它们怎么能来伤你?”
沈渊自认问心无愧,可他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没有害过任何人,沈濯为何要那样害他?那些人为何要欺凌他?
他想不通,只能归咎于虚无缥缈的东西,归咎于自己命不好。
段曦宁其实并不能理解他这种害怕。
她从小几乎天不怕地不怕,后来在军中历练过后更是无所畏惧,才不信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在她看来,与其怕那些虚妄的魑魅魍魉,倒不如怕世上活生生的人。
妖魔鬼怪到底有没有都不一定,人却是真真切切会互相残杀的。
她只见过人杀人、害人,可从来没见过哪个人是被鬼掐死的。
她生硬笨拙地安抚着他,灵机一动将自己腰间佩戴的螭龙佩摘下来挂在了他的床头,声音轻缓有力道:“朕将这个挂在这儿以后陪着你,朕乃天命所归,又是征伐之人,朕的东西必能震得漫天鬼神不敢靠近,你以后都不必再怕。”
“陛下,这……这不合适……”沈渊惶恐,抬眸看那玉佩,螭龙佩乃帝王配饰,她就这么随意挂这儿,实在于礼不合,他赶忙推辞。
段曦宁毫不在意,只是道:“玉佩而已,没什么不合适的,这下你可安心?”
素筠带人捧着明月珠过来,刚好听到段曦宁的一番话,这螭龙佩可不是能乱送人的东西,想要劝她什么,被她抬手制止,命人将明月珠摆到他床头。
段曦宁才不在乎这些物件。她乃一国之君,别说没有螭龙佩,就算穿一身破烂,也能叫天下俯首。
只有没本事的人,才爱拿这些身外之物给自己虚张声势充场面。
那明月珠像它的名字一般,皎如明月,摆到那里立即照亮了大半个内殿。
段曦宁干脆命人将其他的烛火都灭了,只留这明月珠,殿内的光顿时柔和舒适了许多。
她轻快道:“好了,这下殿中的灯可不会熄灭了。”
沈渊自是感激不尽:“多谢陛下。”
看着他神情恍惚,似是惊魂未定的模样,知道他今夜怕是吓得不轻,她想到了什么,提议道:“朕背兵书哄你入睡可好?”
沈渊受宠若惊,急忙推辞:“怎敢劳烦陛下?”
段曦宁自来就不爱跟人这么客套,令道:“乖乖躺下。”
不敢再多说什么,沈渊只好乖乖裹好被子躺下。
“治兵者,若秘于地,若邃阳于天,生于无,故开之,大不窕,小不恢……”
段曦宁背了《尉缭子》里面的《兵谈》篇哄他入睡,声音低沉下来显得舒缓柔和,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整个人披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沈渊听不懂兵法,只是出神地看着她,内心惊悸渐渐平和。
低头见他还是没睡着,睁着那双纯净漂亮的眼睛看着她,段曦宁笑着凑近了调侃:“早说看朕能睡着,就不费这口舌了。”
沈渊忙闭上眼睛道:“这就睡,这就睡。”
“将者,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