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曦宁与素筠定下了赌约,便起驾去了承明殿,却不料这回竟扑了个空。
听着承明殿的宫人说沈渊最近隔三差五就同商陆出去,日落方归,素筠心下暗斥这质子不知礼,小心地察看段曦宁的脸色,担心她会不悦。
素筠正要劝她先回去,就听她扭头道:“当初在军营中时,他就跟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似的,成天钻在他那小破帐子里也不出门。如今出宫了一趟,怎么还转了性子了,难不成觉出我大桓的好来了?”
素筠道:“大桓民风开放,与梁国截然不同,沈公子许是心生向往,流连忘返。陛下不如改日再来?”
“来都来了,干嘛改日?”段曦宁移步进了沈渊的书房,被里面满满当当的书惊到了。这实在不像他的地方,一堆一堆的书,弄得里面像个杂货铺似的。
她记得,当时在个小破帐子里他都把书整齐地收在书箱中,怎的有了书房却乱成这个鬼样子?
粗略地扫了一眼,她坐在沈渊的书案前随手翻看案上的东西,发现竟有副未完成的丹青,山水之作,意境空远。没想到他还擅丹青。
能画山水图,倒不知他还会不会画别的图?
她盯着眼前的画,沉思良久,才移开视线,打量了这书房其他的地方。
与之前她所看到的不同,这次倒是多了几本《食珍录》、《山家清供》之类与吃食相关的书,不知道的会以为他打算做厨子。
素筠跟着她走到门口,看着乱糟糟的书房便皱眉,斥责宫人:“书房如此凌乱,怎的不收拾,可是你们偷懒了?”
“这……”一旁的宫人为难道,“沈公子说要自己收拾,不让旁人动他的书。”
段曦宁抬头问:“这书房一直这般凌乱吗?”
宫人恭敬解释道:“这几日沈公子买了许多书回来,未顾得上打理,才这般乱。平日里沈公子自己会收拾整齐。”
段曦宁扫视着书房中的这些书,未再说什么。
长街上,商陆背着一大包书,蔫儿了吧唧道:“公子,你怎么又买这么多书啊?”
沈渊心情极佳,像是淘到了什么宝贝,耐心介绍道:“这些可是亡轶许久的典籍,先前我只在《七略》中看到过只言片语,如今总算见到全本,自要珍藏阅览。”
商陆叹了口气,就知道自家公子是掉书堆里了:“公子,我听说大桓的女皇陛下在皇城修了一座特别气派的嫏嬛殿,里面收藏着大桓征战四方搜罗回来的书。您要是有机会进去,怕是几个月都不想出来吧?”
嫏嬛殿,沈渊自然是知道的,云京书局的书便是从那里拓印来的。
听闻那里有重兵把守,非朝廷命官不得擅入,他自然是无缘得见其中盛景了,不免有几分遗憾。
他只道:“贪多嚼不烂,回去还是先将买来的书看完。”
商陆歪头打趣道:“公子,你小心读书读傻了。”
刚说完,就见自家公子愣在原地,让他一惊。
不是吧,他才刚说完,公子就真的傻了?
他是个乌鸦嘴?
“公子……”
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商陆也愣在原地,有几分难以置信:“这,这是女皇陛下的圣驾,她在承明殿?”
意识到这件事,商陆心中胆怯,下意识地就想后退躲避,沈渊却是疾步朝着承明殿走去。
刚踏进殿门,他就被里面的阵势吓了一跳。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段曦宁会突然亲自过来,看这阵势似乎还等了许久,不免心下惶恐,急忙拱手长揖朝她行礼告罪。
许久,未见她发怒,也未听她说话。
沈渊心中纳闷,抬眼就看到她身侧桌子上带有吴兴沈氏族徽的礼物,水波不兴中带了几分不安的眸子顿时有了光彩,一下子鲜活了许多。
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不会遮掩,到底是少年意气。
段曦宁颇觉有趣,将那封信递给他道:“今早到的,里面夹着你兄长给你的信。”又指指那一堆的贺礼:“你兄长送的。”
沈渊在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迹时眼睛便更亮了,听了她的话嘴角都忍不住微微扬起,宛若冰雪消融,春暖花开,令人如沐春风。
这还是段曦宁第一次见他表情如此生动好看,只觉得这才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神情,她忍不住道:“这笑起来还挺好看的嘛,没得板着脸整天装老头子。”
他听了颇觉不好意思地敛住了微扬的嘴角,但还是能让人感觉到他的愉悦。
段曦宁又让随行的内侍把绕梁呈上来,道:“送你的,打开看看。”
似乎没想到她也会送他贺礼,沈渊颇为意外,打开那锦盒见里面竟是一把琴,他好奇地拿出来看,看到琴铭更为诧异:“绕梁?”
段曦宁得意地挑眉:“如何?”
沈渊又郑重地朝她深揖:“多谢陛下!”
“这有什么可谢的?”段曦宁满不在意地叫他免礼落座,“再给朕泡杯茶。”
沈渊听命坐下,娴熟地拿起茶具,行云流水地点茶,为她斟好茶,放到她面前,小心地问:“敢问陛下,我兄长的信是如何送来的?”
段曦宁抿了口茶,抬眸看他,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怎么,想与你兄长通信?”
“是。”沈渊如实承认,又忐忑地问,“不知是否合规矩?”
“你兄长的信是夹在国书中的。”段曦宁放下茶杯,也不瞒着他,“你若想与他通信,亦可如此。”
这种奏章平常一年只会有一次,想借此通信,每年也只会有一次机会。沈渊清楚,但也很知足了,面上一喜,急忙行礼道谢。
“行了,别客套了。”段曦宁状似随意道,“说起来,你兄长较你年长,可与你那大伯父有何往来?”
沈渊愣了一下,只道:“兄长早年似是与大伯父有私交,后来大伯父没了音讯,便不见他们通信了。”
“哦。”段曦宁对这答案有些失望,又随口问,“朕看你书房中有未完成的画作,你擅丹青?”
沈渊谦虚恭谨道:“微末伎俩,不敢妄论擅长。”
“既会丹青,可会画别的?”段曦宁接着问,“比如营造图式,或是,舆图?”
舆图非同小可,沈渊心中一突,不知她是何意,有几分谨慎道:“营造图式或可一试,舆图,我从未试过。”
段曦宁扫了他一眼,见他拘谨地坐着,倾身凑到了他眼前问:“沈渊,你很怕朕?”
沈渊一惊,下意识地后撤挪开视线,一时结舌:“陛下,陛下天威赫赫,叫人心生敬畏。”
段曦宁却不容他闪避,抬手捏住了他的下颌,迫使他与她对视,却见他眸中清澈见底,夹杂着一丝惶恐,轻笑:“朕又不会吃了你,怕什么?”
这一幕看得素筠瞠目结舌,她家陛下这回不吓人了,改调戏人了?
沈渊对上她如狼一般锐利的眼睛,不由地失神,难得放肆地看着她的脸。
其实她有着一双漂亮的杏核眼,灿若星河,引人注目。
然而,她周身自有不怒自威的气势,淡如琉璃琥珀的眸子常令她多了几分锐意肃杀,叫人看到这双眼睛时难免畏惧臣服,自然也就无暇关心是否漂亮了。
不知怎的,沈渊莫名胆子大了些,实话脱口而出:“怕陛下会杀了我。”
一听这话,段曦宁便笑出了声,揶揄:“难怪每次见朕像耗子见了猫似的。”
放开了捏着他下颌的手,她坐了回去,挑眉问:“朕有那么可怕?”
见她并未动怒,沈渊壮着胆子道:“陛下乃英明之主,心有仁义,四海宾服,是我浅薄了。”
是他之前杯弓蛇影了,一个志在天下的帝王,装也会装得仁义,引天下贤士皆来效忠,哪里会对区区一个质子动辄喊打喊杀呢?
段曦宁一笑:“学人奉承可不好。”
“此乃肺腑之言。”沈渊垂眸,显得愈加诚恳。
段曦宁微微倾身,显得和善不少:“你既称朕为英主,可愿效忠于朕?”
沈渊错愕地抬头,撞进她那双幽潭般的眼睛,只觉得自己会被溺进去,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在下才疏学浅,只怕有负陛下所愿。”
话音一落,便听得她一声轻哼:“巧言令色!”
沈渊不知该如何说,哑然不语,看着她的眼睛,只觉得其中太过复杂,他似乎什么都看不明白。
“算了,逗你的。”段曦宁忽而一笑,令有些紧张的气氛陡然一松,“你还小,懂个什么?”
沈渊猜不透她的想法,略有些迷茫地看着她,就听她吩咐道:“既会营造图式,那便画一画这承明殿的图式。若画的好,朕允你与兄长通信。如何?”
虽不明就里,不知为何要画营造图式,但听到能与兄长通信,沈渊便急忙应下。
段曦宁不再多言,起身离开。
紧随其后的素筠直觉她心里是不大痛快的,待跟着她出了承明殿,便温声宽慰:“陛下,沈七公子毕竟还是梁国的公子,入桓又时日不久,不愿受陛下招揽实属正常,陛下切莫往心里去。”
“这点小事,哪里值得朕往心里去了?”段曦宁乜了她一眼,望向远处的天际,沐着斜阳,唇角轻扬,不见一丝阴霾,“吓唬吓唬沈渊而已。”
素筠轻笑,狡黠道:“陛下这回打赌可输给我了。”
“呀!”段曦宁猛然想起来还有这回事,“差点给忘了!”
素筠一看就知她想故意耍赖,立即道:“陛下可不能抵赖!”
段曦宁挑眉问:“你凭什么说你赢了?”
“陛下忘了吗?”素筠瞪大了眼,提醒道,“方才沈公子看到陛下带来的贺礼,可是眉开眼笑,未有惊恐之色。”
“好吧。”段曦宁抿了抿唇,不好意思再抵赖,心下暗骂沈渊,笑笑笑,笑个屁!
真当那沈鸿是什么好兄长了?
早晚有他笑不出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