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陆眼见自家公子中了邪似的,成日在殿门口打转,有几次还被段景翊误以为是在等自己,硬拉着他去景明殿坐了坐,便忍不住叹气:“公子,你这能行吗?好好地送什么宝剑?又贵又没什么用。这大桓最不缺的就是兵器了吧?”
“送礼自然要投其所好。”沈渊有理有据道,“那位陛下同贺兰将军一样是习武之人,约莫也像贺兰将军一般喜爱名剑。”
“可是这位女皇陛下未必领情啊,免不了要吃力不讨好。”商陆不由地给他泼冷水,“到头来说不定是白费银子。”
“孟子有云,尽其心者,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沈渊认真道,“我当尽其心,得失由命。”
听他文绉绉的,商陆摇摇头:“公子,我听不懂。”
“先前教你……”
“公子!”眼见他要说教,商陆像是学堂里不爱读书,见了先生就要跑的学子一般,赶紧往一旁躲,岔开话头,“我去小厨房看看晚上吃什么,给您做点儿好吃的。您慢慢等,不急啊。”
沈渊看着他像兔子一般溜了的背影,忍不住无奈地摇了摇头,任他去了,轻叹一声看向空荡荡的长街。
这都大半个月了,怎么连人影都没有呢?
等待的工夫委实枯燥,他百无聊赖地默背起了《春秋繁露》打发时间。
背一段便朝远处望一眼,盼着能早些看到等待多时的人。
这些天,他已经将儒家十三经、汉赋四大家的辞赋全都默背了一遍。
若是再这么等下去,他莫不是得默背《三字经》、《千字文》了?
终于,在背到“故能使万民往之,而得天下之群者,无敌于天下”一句时,远处似乎终于有动静了。
他急忙朝路口处望去,内心不免忐忑起来。
段曦宁懒懒地坐在步撵上,远远地就见沈渊在承明殿不远处的长街上徘徊,跟丢了钱似的。
只要不瞎,都能看出来他在等她了。
他还在假装正好撞见的样子实在有些傻,段曦宁扣了扣步撵的扶手,问:“在这儿做什么?等人啊?”
一下子就被人看穿目的,沈渊面上微囧,慌乱中带着几分不知所措。
本想掩饰一番,可他实在不会撒谎,干脆硬着头皮道:“陛下,我,我上次出宫得了把名剑,想请陛下品鉴。”
段曦宁觉得新奇,叫人将步撵放下,起身跟着他进了承明殿问:“你哪儿来的名剑?”
沈渊忙叫人先给她上茶,又亲自将棠溪取来,如实道:“上回出去在外面买的。”
听他一说,段曦宁这才想起,上回他出去买了把剑,贺兰辛给他告状的事。
当时她还疑心他买剑做什么来着,后来政事繁忙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等他打开木匣取出棠溪,她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确实是把好剑,棠溪之名她也有耳闻。
绝世宝剑,定然值很多银子,到她手里却是要暴殄天物了。
她轻飘飘地掂了掂手中的棠溪,看不出是否满意,问道:“多少银子买的?”
担心送礼没送到点子上的沈渊有些犯难,轻声问:“陛下不喜欢佩剑吗?”
她一笑,问:“时人有‘君子剑,霸王刀’一说,你觉得,朕可称得上是君子?”
“这……”沈渊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
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他未多见其行迹,自不可妄下论断。
段曦宁却没有追问下去,故意玩笑道:“朕这种身形娇小的小姑娘,拿这种君子之器未免显得过于秀气,对敌时恐怕会落了下乘,叫人欺负了去。”
身形娇小?
沈渊顿时哽住。
人常说七尺男儿,而她应当算得七尺女儿了,这叫身形娇小?
她若是娇小,世上便没有高挑的人了。
她被欺负……
她欺负旁人还差不多吧?
段曦宁看到他这发懵的神情顿时哈哈大笑,直让他觉得她又在逗他。
她既有心思开玩笑,或许也是对这把剑还算满意之故?
说话间,她突然起身,握着这把剑一下出鞘,在手里灵活地挽了一套繁复的剑花。
可以看出她极擅使剑,动作干净利落。
那剑明明是利器,在她手中却翻舞出花儿来,看得人眼花缭乱,令人不禁拍案叫绝。
沈渊也跟着起身,有些看呆了,几乎要忍不住拍手叫好。
心中惊叹未散,却见她突然脸色一变,笑容瞬间敛去,剑锋指向了他的咽喉,眸色冰冷,满是审视。
变故来得太快,沈渊吓得脸色一白,僵立当场,不明白她为何突然翻脸,只觉得那锋利无比的剑尖只需轻轻用力,便能叫他血溅当场,顷刻丧命。
他霎时间脊背发凉,第一次觉得死亡离自己是如此的近。
他一直害怕的事眼看竟要成真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就要被这么随意地斩杀吗?
后背冷汗直流时,脑子却异常清醒。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次真是幼稚可笑至极,竟然会想着去送她宝剑,这不是给屠夫递刀吗?
这下可要自食恶果了。
在他思考着要不要向她求饶时,就见她忽而重新带上了笑意,仿佛方才的变脸是他的错觉。
只是那笑意未曾达眼底,仍旧叫他心底发寒。
“沈公子,买这么好的剑,想用来做什么?”
沈渊紧张得有些结舌:“送,送给,陛下的。”
“无事献殷勤。”段曦宁将信将疑地审视了他一圈,收剑入鞘,“难不成是有求于朕?”
见她收了剑,沈渊大大松了一口气,急忙摇头:“不是。”
段曦宁多半信了他的说辞,带着玩笑的语气,大方地承诺:“说吧,毕竟拿人手短,朕能办到的,定不推辞。”
被她这么一吓,沈渊别说提什么要求,话都差点儿说不利索了,急忙解释:“没有,真的没有别的事。”
段曦宁晃了晃手中的剑,不吝称赞:“不愧为名剑。”
无缘无故的,她也不打算白拿这么贵重的宝剑,起身离开时,随手递给他一枚腰牌:“下回想出宫拿着这个,别再跟着采买宫人了,免得叫人误会。”
沈渊收好那令牌,又松了一口气,不明白明明是自己要送礼讨好她,怎么就变成了像是他拿宝剑换令牌?
一旁被吓到的商陆眼看段曦宁走了,长舒了一口气,赶忙凑过来问:“公子,您没事吧?”
沈渊望向远处,早已看不见段曦宁的身影,只摇摇头:“没事。”
“吓我一跳。”商陆心里还是毛毛的,“这位陛下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啊!真吓人!”
沈渊收回视线,提醒道:“慎言,当心祸从口出。”
“哦。”商陆应了一声,仍旧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沈渊好脾气地安慰他,晃了晃手中的令牌:“放心,我没事。陛下这不是还给了一块令牌吗?”
商陆看了看他手上的令牌,依旧心有余悸:“公子,您没事就好。”
沈渊拍了拍他的肩膀,望向殿门外,不知为何,明明应当惊恐的,他心中阴霾却奇异地散去了。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位女皇陛下从决定带着他回京时,就根本没想过要杀他,每次都只是吓唬他罢了。
若真想杀他,不会这么麻烦,像对待那位荆国质子一般,一掌打死扔哪个荷塘做花肥就好了。
商陆以为他也被吓得不轻,想要说些什么,让他莫再多思多想,自己吓自己,便故作轻松问:“公子,以后我们是不是就能想出去就出去了?”
就知他坐不住的,沈渊问:“你想去哪儿?”
商陆一听他语气温和就来劲儿了,积极地提议:“公子,上回我听说南市有家酒楼,叫六合馆,听说那里有各地名厨,可以尝到各地名菜,西域的菜都有,要不咱去尝尝吧?”
沈渊听得心动,却不像他那么踊跃,反而佯装板着脸问:“《急就篇》你可都背下来了?”
商陆登时就泄气了:“公子,你就饶了我吧!我又不去考科举,你成天逼我读书有什么用呢?你就是打死我,我也给你读不出个状元来啊!”
商陆原先就只是被沈鸿指派来的。
一开始,他只觉得沈渊人清冷,不爱说话,但很好伺候,不与仆从为难。
没想到近身相处下来,看起来冷冷清清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公子,这么热衷于教他读书,有空就逼他读书,还要查他的功课,说什么不让他做睁眼瞎,让他叫苦不迭。
这不,听他不想读书,沈渊便一板一眼地耐心教导:“读书是为修身明理,而非为了功名利禄。”
商陆苦着脸,他也不是不识好歹。穷苦人家多少人想读书都没机会,他有幸遇上公子愿意尽心教他,自该刻苦才是。
可他也许天生不是读书的料,根本坐不住,看见书就头疼,像是书上的字都变成跳蚤钻他身上了一样。
他振振有词道:“公子,照你这么说,读书也没什么用啊,就算把自己修成圣人又怎么样,难不成还能成仙呀?”
沈渊被他这歪理一时哽住,竟觉得他说的也有理,只好道:“改天吧,改天我们一早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