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曦宁说着,竟侧身伸手作势来捞他,吓得他后退一步,忙道:“不必劳烦,我自己上去。”
此处虽有些偏僻,仍旧有巡逻路过的甲士,拖拖拉拉地引人注目到底不好。
他并没有骑过马,又怕上不去丢脸,便也管不了那么多繁文缛节,抓着她的手腕借力翻身上去坐在她身后。
这对他来说十分新奇,坐在高头大马上,仿佛心境都开阔许多,让他忍不住朝远处张望。
段曦宁高声道:“坐稳了!”
她话音一落,一拉缰绳,枣红马便疾驰而去。
张望出神的沈渊猛地闪了一下,险些摔下马去,猛地一晃向前倒去,本能地抱住了她的腰,好让自己不会惨遭坠马。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心跳得极快,赧然与惊恐交织着,想要放开她,为自己的失礼致歉。
可是马跑得实在太快了,他根本不敢放开,生怕自己摔个血肉模糊。
他个头与段曦宁相当,转头就能看到她近在咫尺的脸颊。
他小心翼翼地瞥了她一眼,便匆匆移开视线,唯恐她会觉着冒犯。
隔着单薄的衣衫,他能真切感受到她身上的温热,只觉得贴近她的地方都发烫起来,烫得他脸颊热意渐浓,泛起火烧云。
整个人僵着,仿佛变成了一座木雕。
感受到他的不自在,段曦宁高声笑话他:“朕都不在意这些虚礼,你怎的还忸怩上了?”
沈渊也觉得这样扭扭捏捏实在不像样,小声又苍白地辩解:“我,我没,没有。”
段曦宁见他这会儿乖顺极了,早已没有方才在营中炸毛的模样,不禁朗声大笑。
微微侧头看着她肆意的模样,感受着微暖的风拂过脸颊,沈渊竟觉得为质以来那些烦乱的思绪连同对她的恐惧被吹散殆尽,转而生出几分向往。
何时他也能如她这般,畅快肆意,如自由翱翔于九天之鹰隼,天下无不可去之处。
在以往的人生中,他甚至都没见过能这般纵马飞驰之人,只这一次,便爱上了这样畅快淋漓的感觉。
有那么一瞬,他生出了想要学骑马的念头,感受着风从脸颊边拂过的畅快。
段曦宁带他去的地方,虽不能一览众山小,却能将远处景色尽收眼底,甚至隐隐还能看见武康城的轮廓。
眼前这片土地有些萧瑟衰败,不复昔日繁华,却依旧是生他养他的故土。
他生于斯长于斯,却不知来日飘零还能否魂归故里。
念及此,沈渊心中五味杂陈。
他在这片故土上其实并没有多少美好的回忆。可他的一粥一饭、一丝一缕皆受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供养,这里还有待他最好的兄长,终究还是让他不舍。
背井离乡之后,他便是真正随水飘零的浮萍,无所归依,自生自灭。
段曦宁负手而立眺望远方,却没什么离愁别绪,迎着山上拂过脸颊的风,满是征服的快意与满足。
江南已是她的囊中之物,接下来只要拿下西蜀,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前朝覆灭之后的两百多年来,哪一个帝王不梦想着能够山河一统,再造盛世,彪炳史册?
她会成为终结这百年乱世的人,重现前朝之盛世。
她要让后世人看看,女皇治下的天下能有多繁华鼎盛。
站在同一处的两人,却是两种截然相反的心境。
沈渊收好纷乱的思绪,转头就见段曦宁大马金刀地坐在了一块儿大石头上。
那石头上满是尘土,他忍不住想要出声提醒,却见她毫不在意,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疑惑地问:“陛下为何要带我来这里?”
段曦宁微微扭头看着他脸上还未散去的留恋,朗声道:“这是你的来处,而大桓将会是你的归处。等去了大桓,你会喜欢上那里的。”
她说这话时神情中充斥着无与伦比的自信,让沈渊也受到了感染莫名生出向往,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
只是很快他就回过神来,道:“陛下未免太过自信。”
虽如是说,他心里却因此升起了几分好奇,想要看看让她如此自信的大桓究竟是什么模样,即便那对他来说可能与囚牢无异。
段曦宁并未计较他语气中的几分不逊,仍旧笑着,那是一种对一切都尽在掌握的神情,视线锁着他的双眸,满是志在必得:“总有一天,朕会收服你,让你心甘情愿做我大桓之人。”
此言如平湖惊雷,令他平静的心湖泛起千层浪,他只匆忙移开视线,掩饰自己眸中瞬间的慌乱,撇过了头,问:“陛下要强人所难吗?”
见他如此,段曦宁笑得愈发肆意:“朕从不强人所难,朕想要的,都尽在掌握,从不失手。”
沈渊余光偷偷瞄着她恣意的模样,忽而在心底生出了丝丝羡慕和向往。
她的人生应当是要风得风,随心所欲,满是快意的吧?
与之相比,他单调苍白、一眼便能望到头的人生,简直无聊透顶,灰暗无趣。
随后他又迅速打消了这样奇怪的想法。
他怎么能去羡慕敌国的皇帝呢?
杂乱又矛盾的心绪,似乎山风也难以吹散。
盯着他看了半晌,段曦宁忽然问:“你是不是,很想知道那荆国质子的事?”
听她突然这么说,沈渊直觉不是什么好事,却偏偏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应了一声:“是。”
“朕当初率军过荆州时,荆国便立即递上降书,由质子亲自来献降书。”段曦宁眺望着远处,娓娓道来,“那质子是荆王的外甥,后被荆王收为义子,对其疼爱胜过亲子。”
言及此,她神情中夹杂着戏谑与嘲讽:“其实朕早就打听清楚了,那是荆王逼迫自己胞妹所生的孽种,本见不得光的,偏荆王又宝贝得紧,才搞什么收义子这一出。”
“那质子早被惯得不知天高地厚,自视甚高。递降书是假,想借机刺杀朕才是真。”
沈渊一惊,只觉得她此刻的神情冰冷得可怕:“他以为,朕不过是侥幸沾了父皇荫庇的柔弱女子,是个不谙世事等人保护的小公主,以为只要支开贺兰辛他们,杀朕便是轻而易举的事。”
沈渊心中恐惧腾起:“那陛下将他……”
“一掌打死了。”她起身拍了拍身上沾的灰尘,说得轻飘飘的,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蚂蚁,“人就扔在荆州云梦泽的湖里做花肥。”
沈渊眸中大震,不寒而栗,哑然失语。
段曦宁转头看到他大惊失色的神情,陡然一笑:“你这副模样做什么?朕又不会吃了你。”
“我……”沈渊张口不知该说什么,努力将惊恐往回咽了咽,良久,他才问,“陛下,我们该回去了吧?”
她挑眉问:“不想待了?”
不等他说什么,她就痛快道:“是该回去了。”
段曦宁起身牵过拴在远处一颗大石头上的马,灵巧地落在马背上,转头看他。
这次不等她多说什么,沈渊大大方方地自己上马,老实地坐在了她身后,比来时还要拘谨几分。
夕阳渐渐西斜,无限拉长了两人投射在大地上飞速前行的影子。
贺兰辛知道段曦宁只带着沈渊一人就策马出去时,着实吓了一跳。
此处可还是梁国地界,万一梁国有异心,和这沈七公子内外勾结意图行刺,岂不是要出大乱子?
在荆国吃过一回这种亏,陛下怎么不长记性呢?
他少时就是段曦宁的亲卫,自是一直将她的安危看得比天高,以保护陛下为天职。
正焦急地要派人赶紧出去寻她,就见她带着沈渊回来了。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贺兰辛,你在这儿做什么?好好的怎么还看上门儿了?”
段曦宁拉着马缰绳停下来让沈渊先下去,带着几分调侃高声问。
贺兰辛朝她行礼过后,劝道:“陛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行军在外,出去还是带上亲兵为好。”
段曦宁明白他的意思,瞟了一眼沈渊,大大咧咧满不在乎道:“战事已停,朕不会有事的,不必多虑。”
说着她就翻身下马,把手中的缰绳扔给了他:“既然门都看上了,顺便把马也给朕喂了吧。”
贺兰辛接过缰绳无奈应道:“是。”
沈渊客气有礼地同贺兰辛作揖,眉目平和,彼此不见怠慢。
待贺兰辛牵着马走了,他转头同段曦宁道:“陛下,贺兰将军所忧不无道理。”
段曦宁轻笑着凑近了他盯着他的眼睛问:“有什么道理,你会行刺朕吗?还是会和梁国的人里应外合做些什么?”
她要是连他这样一个藏不住怒气的质子都怕,那趁早还是退位让贤吧,不够丢人现眼的!
沈渊与她对视着,不由地后退半步,挪开了眼,只道:“臣不敢。”
他若懂这些阴谋算计,会使这些手段,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段曦宁负手而立,唇角微扬,带着不达眼底的笑意:“那就好,只要你乖乖待着,朕自不会亏待于你。”
沈渊未置一词,只是静立在原地,定定看着她说完这话便转身潇洒离去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