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之骄女

段曦宁见是沈渊,诧异地收回剑,戒备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沈渊被她凌厉的剑锋直指咽喉,顿觉自己的脑袋方才仿佛摇晃了几下,险些直接滚落。

兀自镇定,听她问话只觉得莫名其妙。

明明是她派人将他叫来的,不知这又是唱的哪出?

难不成是贺兰辛自作主张?

对其意图不明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拱手如实答道:“贺兰将军言称,是陛下召臣前来。”

段曦宁恍然,这才想起自己先前喝多了,酒气上头指使贺兰辛去干的好事。

她打量着眼前如玉纯净的少年,未曾言语,不知在想什么。

帐中一下静得出奇。

他墨发只简单松垮地用发带束在脑后,比起当日在大殿之上多了几分慵懒随意,在昏暗的灯光映照下更加不似真人。

久久未听她出声,闻到她身上似乎有酒气,不由地忐忑起来。

她收了手中剑放好,随口道:“朕喝醉了,一时脑热叫你来的。”

听她如是说,他眸中闪过一丝希冀。

看她不似好色昏聩之徒,现下清醒了,是不是会放他走?

毕竟他们也才第二次见面,他也不是什么貌胜潘安的天仙,这位女皇不至于见色起意到如此地步吧?

虽说他是男子,不在乎什么清白贞洁的,但被迫与只见过两面的女子太过亲密,还是有些无法接受,能免则免。

可是他腾起的希冀很快被浇灭,只听对方道:“正好,你先在此候着,莫叫旁人进来。”

沈渊垂眸掩饰眸中的失望,微微俯首,露出一截白净无暇的脖子,整个人像一只困于笼中的仙鹤,眉目低垂地长揖应道:“是。”

他心神不定地坐了回去,看着她去了屏风后面,听着清晰传来的水声,思绪愈发烦乱。

他不是无知小儿,隐隐能猜到她可能想要对他做什么,心中迷茫而无力,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想起自己来之前,沈濯对他的冷嘲热讽。

从前他对此早习以为常,已能自觉当对方在犬吠,并不会往心里去。

此时此刻,却莫名应景,那些谩骂之声不受控制地回荡在他脑海中,勾起了他那单薄脆弱的廉耻心。

没做过什么事时,他自然不会将那些污言秽语放在心上。

可眼下,他岂不是正要做那些人口中的,不知羞耻之事吗?

他只能安慰自己,这种事归根结底吃不了什么亏,不必往心里去。

并且,这女皇看起来似乎并没有那么可怕。

他神思游离,正胡思乱想地发着呆,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就有一大块洁白的拭巾和一把桃木梳子劈头盖脸地砸进了他怀里。

待他回过神来,那女皇已大马金刀地在他对面落座。

她长发散落,着一件足以遮到脚面的长裙,整个人奇异地显出了几分柔和。

“发什么呆呢?”段曦宁支使道,“过来给朕将头发擦干理顺。”

沈渊错愕,完全没想到她会使唤自己做这事,一时未动。

见他呆愣,段曦宁微蹙了蹙眉:“愣着做什么?”

沈渊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拭巾和木梳,迟疑:“陛下,男女,男女授受不亲。”

段曦宁不耐烦:“哪儿那么多废话?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读书人就是毛病多,叽叽歪歪的,出门在外,哪儿那么多讲究?

要不是此刻酒意上头脑袋发昏不想动,她才不使唤这呆子呢!

眼见她显露几分不悦,沈渊也不敢真的惹她发怒,起身先拿着拭巾覆上了她湿漉漉的长发。

他从来未干过这种活儿,不知轻重,不敢用什么力道,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头发上的水珠,余光觑着她的脸色。

她仿佛对他并无防备,慵懒地靠着椅背,似在闭眼小憩。

倘若他现下有刺杀她之心,她的咽喉近在咫尺,只需手起刀落,便能……

且不说能否成功,可杀了她之后呢?

她麾下将士可不是梁国的酒囊饭袋,必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大桓,甚至整个天下都会乱,且极有可能从江南、从梁国乱起。毕竟谁也想不到盛怒且善战的大桓将士会做出什么事。

届时又会是战乱频仍,生民离乱,永无宁日。

他既来为质,自该求和,而不是求战。

他思绪正游离着,便听看似小憩的人突然出声,淡淡的,听不出喜怒:“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沈渊。”他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方才在想什么,心下一惊,莫名有几分心虚,生怕被她看出来。

她重复了一声他的名字,又问:“沈渊?‘居善地,心善渊’的渊?还是‘渊渟岳峙’的渊?不错,是个好名字。”

听她念着名句,沈渊神情一滞,有些恍惚。

他的名字只是宗正寺按着族谱随意取的,根本没什么值得深究的含义。

紧接着,就听她说起自己的名字:“段曦宁,东曦既驾,万邦咸宁,朕的名字,记住了。”

“是。”沈渊轻声应下,紧张地根本不敢看她,在心底默念她的名字,又夹杂了几分疑惑,不知她为何突然要与他互通名姓。

见她不再多言,他也默然不语,只动作轻柔地为她理顺头发。

正要放下木梳,她却突然袭来一掌,吓得他慌乱地后退,手中梳子也随之掉落在地。

一道巨大的力道如狂风席卷,扯得他又往前踉跄了几分,抬眼时,却见她依旧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手上却多了一把匕首。

正是她当日在大殿之上把玩的那柄。

他心下惊骇,她明明只是挥了挥手,东西怎么就到她手里了,难不成她会什么仙法?

段曦宁一扫方才的慵懒,换上了惯常的、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倨傲:“想杀朕?”

这匕首是他出来时带在身上的,原本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他惊得脊背发凉,急忙拱手:“臣不敢。”

“朕名曦宁,乃天之骄女,只有天能收朕。”她淡漠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像极了站在九天之上俯瞰世间的神明,“你不会武功,当有自知之明。”

语罢又问:“朕送你的匕首,可喜欢?”

沈渊心中七上八下,惊魂未定,如实道:“臣并非习武之人,只怕会暴殄天物。”

“无妨,这匕首送你正合适。”她微微一笑,将匕首还给了他,意有所指地提起,“荆国质子的东西,指不定就是你梁国进贡的,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沈渊一愣,不知她此话何意,荆国质子?

荆国不是已经为她所灭了?

未曾听闻荆国也有送往大桓的质子啊?

段曦宁不理会他的反应,又恢复了慵懒的模样,无所顾忌地伸了个懒腰,张口吩咐:“该安置了,去给朕铺床,朕累了。”

沈渊迟疑了片刻,这回倒是未让她再催第二回,手脚利落地为她铺好了床,起身见她就站在身后,急忙闪身将地方让开。

段曦宁在榻边坐下,扯过被子就躺下,翻了个身见他在一旁杵着,纳罕道:“你不走吗?这儿没你睡觉的地儿。”

沈渊竟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心下稍稍松了一口气,施礼道:“臣告退。”

“记得将灯灭了。”段曦宁又道,“烛火刺眼,妨碍睡觉。”

大帐外,有好几双好事的眼睛都盯着帐内的动静。

毕竟这可是他们陛下破天荒第一次留男子在帐中过夜,万年的铁树难得开花,对于很多了解陛下的将士来说,堪称奇景。

女将们嫌弃地推了推一身臭汗的男人:“边儿去,一身臭汗,熏死了!”

被推得踉跄的将军没好气道:“都是行伍之人,你能比老子香多少?假干净!”

占据最有利位置的女将兴冲冲地问:“你们说,那小子跟咱们陛下,谁上谁下?”

推人的女将豪气干云道:“肯定是咱们陛下在上啊!那小子看着弱不禁风,待宰羔羊似的,哪能压得住陛下?”

立刻有人否定:“咱们陛下向来不解风情,好像不太懂男女之事。”

先前的女将惋惜道:“早知道提前送陛下些我珍藏的好图了,我珍藏的那些宝贝,应有尽有,保准……”

仗着个头高居高临下,占了个不错位置的高大将军当即反驳:“拉倒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咱陛下是什么人。她最讨厌别人跟她说这些不三不四的了。上回有个兄弟开了几句腔,被她听见了直接贬去养马,现在还掏马粪呢,怎么,你也想当弼马温呐?”

想起自家陛下的彪悍,说要送图的女将缩了缩脖子,仿佛已经能想到自己的凄惨,不敢再说。

这时,一心盯着大帐动静的女将道:“诶,诶,快看,帐内的烛火灭了!”

这句话,成功让交头接耳的几人都住了嘴,齐刷刷看向大帐的方向。

纵使几人官职不低,也无人敢靠得中军大帐太近,生怕惹怒陛下,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隔着这么远自然听不到帐内的声音,只能靠双眼硬盯。

负责巡夜的贺兰辛见他们几个鬼鬼祟祟缩在这儿,不用问便知他们想干什么,呵斥:“身为臣下,岂可肆意窥伺君主?”

被逮个正着,众人有几分心虚,也有胆大的拉他一起看热闹,又遭呵斥:“胡闹!叫陛下知道,必定严惩,还不回去!”

几人被训得抬不起头来,又好奇得紧,有人偷偷瞥向大帐方向,当即小声道:“那小公子出来了!”

这下,就连方才义正言辞的贺兰辛也望向了大帐门口。

看到从大帐中走出来的沈渊,贺兰辛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当即便让这群好事的家伙赶紧散了。

好歹也是有品级的武将,像个长舌鬼似的,胆敢在此看陛下的热闹,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