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呆头呆脑的侍从商陆好奇地掀开车帘往外看,没看到想看的热闹场景,脸上写满了失望。
沈渊视线也不由地飘向窗外,入目所见皆是荒凉。田间荒芜,杂草丛生,不见有人劳作。路上行人零零散散,不知是因大军压境,还是此地本就萧瑟。
他从未出过梁宫,不知外面的世界到底该是怎样,只觉书中所写的人间烟火气应当不是此番景象。
桓朝大军就驻扎在武康城外十里,今日营中颇为热闹。
到了桓军营外,终于有了人气,冲淡了萧瑟之感。
与梁国和谈结束,意味着他们即将班师回朝,众将士自然是欢欣鼓舞。
今日借着上巳节,军中摆下宴饮打算欢庆一番,既为可以回家,也为此番过江大获全胜。
从外面看军营肃然如常,里面却热闹得仿佛在过年,到处皆喜气洋洋的。
虽说此番南征并未经历什么大战,可自前朝覆灭至今百余年,还未有人能顺利越过长江天堑。
北人本就不善水战,先前北方那些小国,要么有心无力,要么折戟沉沙大败而归。
即便是大桓,在出征之前朝中反对南征之人亦不在少数。
毕竟大桓一统北方没多少年,新君即位也不过三年,贸然大战,只怕得不偿失。
此番大胜,总算让南征将士扬眉吐气。
沈渊的马车在这营中显得分外突兀,不少人纷纷投来了好奇探究的目光,却因军纪严明,并无人上前冒犯。
贺兰辛将沈渊先安置在了段曦宁的大帐旁边一座空着的帐子里,随后就去复命。
他进中军大帐时,段曦宁刚与几位将军商议了在荆国故地和梁国驻军事宜,现下正翻看着相应表册文书。
见他进来,她只抬头看了一眼又继续低头看手中文书,淡淡问:“人接回来了?”
贺兰辛回禀道:“是,陛下可要让沈七公子前来拜见?”
段曦宁头也没抬,心思全在手中文书上,拿起笔做着批注,抽空抬头扫了他一眼,语调淡漠:“见朕做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当时她在梁国大殿上看起来对这恍若谪仙的沈七公子那么感兴趣,如今人来了,她却这幅态度,见都不见,仿佛无关紧要。这倒让贺兰辛摸不准她的心思了。
撇去脑海中杂念,他问起自己心中疑虑:“陛下,选这位沈七公子做质子,是否妥当?”
段曦宁放下了手中的文书,嗤笑道:“质子而已,江南重嫡庶,他是梁王惟二的嫡子,朕看他顺眼,这便够了。”
贺兰辛听了,便知她自有打算,不再多言,只道:“陛下言之有理,是臣浅薄了。”
“还有一点。”段曦宁抬头狡黠地一笑,“他长得好看,比他那些兄弟都好看,朕喜欢。”
从小她就喜欢好看的人和物,摆在眼前哪怕没什么用也很养眼,能让她心情大好。
她宫中之人无一不是模样周正的,当年选贺兰辛做她的亲卫,也是觉着他模样不错。
就连挑选战马也是挑的是最为高大、最为俊俏的。
贺兰辛被她任性的话一噎,笑着提醒道:“这话若是让朝中几位大人知道了,陛下就不怕他们又说陛下的不是?”
段曦宁看完了文书,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自己垂了许久的脖子,瘫坐着靠在椅背上,无赖道:“朕一个年纪轻轻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整天对着一帮糟老头子,眼睛都要瞅瞎了,还不许找个美人来洗洗眼睛?”
年纪轻轻、如花似玉、小姑娘……
呃……
这种胡话亏她也说得出口,贺兰辛一时语塞。
他又想起一件事,问:“陛下那日怎将那匕首赏给沈七公子了,不怕他心怀不轨,意欲行刺吗?”
段曦宁不屑轻哼:“怕什么?朕倒要看看,一只绵羊拿起了刀,敢不敢去屠狼?”
瘫了一会儿歇口气,她又坐直了,指了指一旁堆积的文书:“少废话,这一摞拿回去好好看,看完了有何谏议,写成一份奏章给朕。”
贺兰辛正想告退,一听这话,无奈道:“陛下,臣是武将,不是文官。”
段曦宁豪气冲天的大道理张口就来:“武将又如何?我大桓的武将,就是要上马能征战,下马能治民!你可是朕的亲卫,是朕最信任的人,如今朕人手紧缺,你自该替朕分忧。”
北朝经过百年混战,民生凋敝,文脉几近断绝,天下士人泰半都在南朝。
恢复科举以后,每年选拔的士子也都不尽如人意。甚至有的士子连《论语》都没看过,致使朝中文官青黄不接。
为了缓解这种局面,段曦宁将云京外一座前朝行宫改为学宫,给以士人优待,却连几个像样的先生都凑不齐,逼得教过她的老太傅一把年纪还得出来接着传道授业。
贺兰辛自然清楚这些,嘴上说着不愿,却已经将她递过来的各项文书接了过来。
见他这么痛快,段曦宁摆了摆手:“回你帐中看去吧,早些看完。”
她又拿起了笔,想到什么,又吩咐道:“听说此地黄酒不错,去给朕买几坛来,要烈一些的,晚上一起喝酒。”
“好。”贺兰辛没再说什么,只心中感叹自己是个劳碌命。
段曦宁私下里跟麾下众将不爱讲究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每次大胜以后常与诸将一起喝酒庆祝,从不摆架子。
白天军中不少普通将士已经热闹了一番,总不能厚此薄彼,晚上处理完军务得了空,段曦宁就叫了麾下的将军们一起喝酒。
平时这些将军们对段曦宁极为敬畏,从不敢轻易冒犯,但是到喝酒时候,胆子就大了起来,没了那么多顾忌。
酒兴正酣时,有个白天看见沈渊的马车进来的副将大着胆子问:“陛下打算怎么安排这沈七公子啊?”
女将们胆子更大,无所顾忌地调侃:“是啊,末将当时在梁国大殿上见了,这小公子当真是神仙般的人物,陛下好福气啊!”
段曦宁正喝得飘飘然,酒气上头,听了她们的话也开始了胡吹六哨:“那是,老娘看上的人,自要好好地……受用受用!”
“贺兰辛!”喝得醉醺醺的段曦宁嚷嚷道,“去,让人把……叫什么来着?把,把沈七给老子洗干净,等着我……”
酒量极好又脑子清醒的贺兰辛听了,有些摸不准她什么心思,不知她这是喝多了满嘴跑马,还是真打算找沈渊来。
他跟随段曦宁多年,自认对她也了解,知道她向来对男子多有提防,戒心深重。
这沈渊再好看再气度不凡,那也是别国送来的质子。放在平常,她只会对他防备心更重才是。
况且,她白天还对这位沈七公子的到来无动于衷,怎么晚上喝了酒又开始说这话?
难不成憋着在这儿等着呢?
见贺兰辛坐着没动,旁边喝高了的、稍年长些的女将起哄:“贺兰老弟,陛下让你去,你照做就是,难得陛下有兴致!”
段曦宁也豪气干云道:“就是,让你去你就去!磨磨唧唧的!”
她都这样说了,贺兰辛只好无奈地起身出去,心下只希望等她醒了,若是后悔,别拿他撒气。
沈渊平常都是日落而息,今天初次到桓军大营中却是辗转难免,无心安寝,简单沐浴过后便在灯下看书,却心不在焉,思绪不知飘向何处。
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不过是颗弃子。他那好父王从让他来为质时就已经彻底放弃他了,只会任他在大桓自生自灭,不会再管他。
哪怕他被人随意宰了。
想起梦里那大桓女皇毫不留情地让人将殿中之人统统斩杀的狠辣场景,他就忍不住一阵胆寒,总觉得那屠刀下一刻砍的就是他。
他该怎么办,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虽不愿连累无辜之人因他而死,可他也不想自己就这么客死异乡。
母后生养他不易,他还未加冠,前半生都困在梁宫中,从未见识过书中所描述的大千世界,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被人杀了,实在很不甘心。
正当他思绪万千时,帐外响起一阵嘈杂,似是他的侍从商陆与人起了争执。
他正要起身出去查看,就有将士闯了进来,为首的正是白天接他过来的贺兰辛。
他清楚贺兰辛是那女皇的心腹,必定是女皇要找他,贺兰辛才会专门过来。
能劳动女皇的亲卫亲自过来,定是大事,难不成是要当众斩了他祭旗?
想到这个可能,他心下一凛,盈满死亡的恐惧,只得面上强装镇定,客气地问:“贺兰将军到访,可有要事?”
贺兰辛当日在大殿之上也曾见过他,那时便暗自惊叹世间真有谪仙降世,如今再仔细打量仍旧惊艳。
都说灯下看美人,原本就惊艳夺目的人在灯火映照下更不像真人,山精鬼魅一般,摄人心魄,看得贺兰辛心中一突。
他们的陛下或许真的会为这样的颜色失了分寸,乱了心智。
可她是他见过的心志最为坚定的人,真的不会免俗吗?
此刻他有些不敢确定。
敛下打量的视线,贺兰辛干咳道:“沈七公子,陛下召你入寝,请随我来。”
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贺兰辛也有点儿别扭,总觉得自己这会儿好像变成了尚寝局的内侍,还得给她操心内帷之事。
沈渊自是听出了言外之意,惊愕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愣着未动。
贺兰辛刚说完,便有两名甲士上前,表面做着请他去的姿态,只怕他若不从便会直接押他过去。
沈渊自知反抗不得,只能乖乖从命。
他既然选择来为质,心中自然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先活下来才是要紧。
蝼蚁尚且偷生,他又何必找死?
段曦宁还未回到帐中,此刻中军大帐内空无一人,这让沈渊紧张万分的心缓和了几分。
贺兰辛只让人给他上了壶热茶,留他一人在此等候,领着其他人守在门外。
他坐在桌前,看着那壶热茶袅袅升起的白烟,茫然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不觉便出了神,都未注意到一道人影晃晃悠悠地进了大帐。
行军在外,段曦宁等闲亦不会让人随便进自己的大帐,尤其是晚上,更是不准任何人闯入。
今日她喝酒喝得高兴,防备心也给喝没了。进来时贺兰辛仿佛跟他说了什么,她也不耐烦听,更没察觉到帐内还有别人。自顾自地卸了甲,准备脱衣服时才意识到不对劲。
有人进了她帐中!
段曦宁的酒一下醒了大半,飞快地拔剑挥向来人,听到一个声音才停了下来。
那是如清泉划过的声音:“参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