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不躲?
于行初回答不了,只躺在床上,耳听着老葛在旁搓手叹着:“殿下是气急了,手里没个准的。”
“殿下手里还是准的。”
床上人悠悠道了这一句,老葛心里明白他说的什么,王爷那砚台,分明就是冲着先生去的。
话虽是如此,可做奴仆的,又能说得什么,只继续劝道:“先生这几日受伤不便,老奴替先生告个假休息吧。”
“不必了老葛。”于行初撑了手慢慢起了半身,也不□□边人扶,头确实痛着,却也没什么,这便就点了案上的书目,“那里是一本字帖,劳烦送给殿下,先从最基础的地方做起吧。”
这实在是这几年,最执着的一位先生了。
世人皆晓安王爷是何脾性,加上一些有的没的,被请来府里的多少都是带了点能教就教,不能教就算的味道。
似这般坚持的,实在凤毛麟角。
倒也不是没有,就是……
老葛过去将字帖拿了,再一回头更是恭敬了些:“那先生好生歇着,晚些时候老奴差人送饭来。”
“谢过。”
于行初在书房里晕倒,倒是晕了些时候,眼见着日头偏斜才醒转,此番送走了好心的管家,这天也就黑了下来。
头上被大夫裹了好几层,触不到实处,乍一起身还有点眩目,于行初稳了半刻才慢慢站起来。
檐下已经点了挂灯,昏黄的光洒在门上,须臾映上一道身影,接着便就见一个小厮推了门进来。
许是没料到她已经起身,小厮明显吓了一跳,结巴道:“先……先生起来了?”
说着就将托盘放下去,打了火折子将灯都点了,屋子里瞬间就亮了起来,于行初过去坐了,瞧见那托盘里赫然是一道炒肝。
小厮机敏,笑道:“先生今日流了好多血,葛管家说要给先生将补将补。”
“你叫什么?”
“啊,小的叫木水。葛管家说,往后小的就跟着先生照顾,先生若有需要,唤一声便是。”
于行初将要拿筷子,那木水便就已经递过来。
她用饭,他就在边上立着,多少有些叫人食不知味。
“木水。”
“是!”
“你下去吧,我这里不需要人伺候。”
“先生莫怪,葛管家说了,得看着先生将这炒肝都吃完才行呢!”
“……”
他说到做到,直待于行初将那一整盘都给吃干净了,才麻利地收拾了关门出去,临行还嘱了一声:“小的就在边上,先生有事叫小的!”
自然是没事,于行初一个人待惯了,哪里需要伺候。
想了想,她转而立在了案前,重新铺了新纸。
先生没说要告假,葛管家不敢擅自做主。
只是自那日之后,也没见王爷去过书房就是,日日寝殿的房门紧闭,只有药饭送进去,却不见人出来。
于行初倒是无所谓,他不去,她却是要去的。
这几天她清晨用了素面换了药便就过去书房等着,没有人过来,她就自己拣一本书看。中间自有木水端食盒送进,等到日头将落,她便就再回去。
如是几日,第八日的傍晚,外头早早就黑了天,竟是落起雨来。
书房中不及掌灯,昏暗得很。
于行初惯来在窗边瞧书,此番那书页上捎了雨水,便是看不成了。
又是一天啊。
可是,急不得。
那安王爷便就似是一头困兽,兽类被困久了,必然心竭,心竭生魔,浑然与万物相斗,无穷尽也。
失了神智的兽,又哪里是她一时半会能拉得动的。
运气差,就是永无宁日。
运气好些的话——
书房的门突然吱呀一声推开,于行初卷了书册望过去,来人看也不曾看她,径直往案前去坐了。
他不理人,该当。
于行初却不能不理他。
几步走到了案前站定,仍是那一日的位置,就连那地上被砚台砸下的痕迹还在,与她面面相觑,颇有一番景致。
周钊远打一进门就瞧见了那额上缠了白绫的人,老葛与他说过,这人每天雷打不动地过来,月出才回。
他不晓得他背后之人是谁,也不关心他有什么学识,可他实在不该这般扎眼地没有自知之明。
“殿下。”于行初躬身,“殿下今日想学什么?”
好似前事全然揭去,不究因果,只问此朝。
周钊远冷冷一晒:“夫子当真沉得住气。”
“殿下说笑,鄙在此恭候多时,想来定是殿下不愿意学那解厄鉴,既如此,教来也无意义。”于行初继续道,“不若依着殿下,好歹鄙能保全一条命。”
这话九曲八弯,周钊远充耳未闻,只道:“原来夫子惜命。”
“自然,世人哪有不惜命的。”
年轻夫子应得颇快,那脖颈分明冷硬,却维持着恭谨模样,叫周钊远立时就不想多瞧,多一眼都觉得烦。
于行初垂着眼,没有瞥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嫌恶,就算是瞧见了也在意不得,毕竟这安王爷眼中,怕是也没什么能瞧上的。
“本王没什么想学的,老葛从你那拿了一本字帖,怎么?夫子是当本王三岁小儿?”
“字是门面,识人若书。”于行初顿了顿,“殿下贵胄,怕是不需得多好的字来掌这门面,可好歹总有拿出去一二的时候。”
此话一出,那上首之人便就嗯了一声:“夫子所言甚是,奈何——本王心情不好,烧了。”
闻言一直低着头的人才略微抬眼,周钊远好心情地看他,眼底染上一丝愉悦,也不知是满足于捉弄感,还是满足于挑衅。
无论是哪一种,于行初只觉,他多少竟是带了些孩子气。
“无妨。”
她在袖中掏了一卷册子来,轻轻掸了掸,似那日一般抹平整了摆在周钊远面前:“殿下心情不好,烧个册把册,也是应当。鄙还准备了一本,殿下用这个,也是一样。”
“哦?”男人捏起那新的帖子,接着,便是刺啦一声,“哎呀,本王瞧瞧,怎么这本又碎了呢?”
“殿下。”于行初凝了他掌中的碎页片刻,倏然回视。
“怎么?”
只是不及再问,“啪!”手背钝痛。
周钊远立时就站起来,盯住面前举着戒尺的人:“于行初!”
“殿下。”被恶狠狠叫住的人不过是掀了眼皮,端直站着,手中的戒尺握得随意,“字帖自是可以烧,可以撕,无非便就是鄙再多写几本罢了。可有些事做得,却是要受惩罚的。”
言毕,她伸了戒尺指过去:“不然,殿下以为这戒尺,是拿来配相的么?”
“来人!”周钊远厉声喝道,“将这不知好歹的轰出王府!”
“殿下!殿下不可!”老葛进来将人拦了,“这是岚妃娘娘请来的先生,殿下三思啊!”
“那又如何?!”周钊远提声,他混球久了,却从来也没有人敢与他动过手去,“他配吗?”
老葛拦不住,本是想要叫那新夫子赔个不是,不想他还没开口,那人便就呵了一声:“殿下觉得,鄙不配教你?”
周钊远正要接上,于行初却是截了他的话头:“殿下难道不觉得可笑吗?若当真是泰斗之士,何尝须得来教你这般不成器之子?”
“请的我,因为你只配得我,且不闻黄髫稚子觅绝学,你如今人在泥沼,便想攀鹰疾走,岂非痴心妄想,一步登天?”
老葛大约是听不明白这夫子何意了,隐约只觉得怕是骂人的话,夫子向来礼数有加,这还是第一次直呼你我,显然也是气得不轻了。
于行初原本是要按捺着自己的,可撞见他那模样,一时间没有控制住。
一来这次下山与她心中所想实在不同,二来失望至极,有那么一瞬也干脆想要撕破了脸去。
周钊远劈头盖脸被他指着鼻子骂了,却也没听着一个脏字。
此番看见眼前那双凌厉的眼,不知为何,竟似是吐了一口浊气般,下一刻便就哈哈大笑起来。
老葛吓得厉害,觉得这新来的夫子怕是跟主子当真八字犯冲,缘何他一来,王爷的病就犯得一次较一次频了。
周钊远笑得嘴巴都有些疼,也笑得于行初终于找回了神智,沉了眼瞧着面前的疯人。
“夫子的嘴,好功夫啊。”他竟是抚了掌,推开一直扶着自己的管家,慢慢踱步到了于行初面前,“你说本王便就只配得你来教,好呀,是不是有话说过,王八配绿豆,你待要做那王八,本王还要拦着不成?”
“……”于行初也不知这疯子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说到底方才是她僭越了,现下也只是绷着脸道,“时间不早了,殿下早些休息,明日鄙再来与殿下授课。”
“等等,本王叫你走了吗?”
于行初攥紧了手指,等他发话。
周钊远拿手指顺了衣袖上被老葛扯出的褶子,在后者胆战心惊中轻飘飘说了一句:“明日宫中有宴,夫子随本王去坐坐。”
这又是哪一出?
于行初微微拧眉,最后也不过是公事公办道:“是,全听殿下吩咐。”
罢了,也不瞧他,径自出去。
外头还在落雨,木水撑了伞过来迎她,想问什么却在瞧见那屋中人时闭了嘴,紧赶慢赶跟了出去。
“殿下……”老葛欲言又止,好半晌才道,“殿下,这一次当真是岚妃娘娘的意思,老奴看这夫子,也算是耿直,最重要的是懂医术,确然是不一样的。殿下信不过他,难道还信不过岚妃娘娘吗?”
男人没有说话,外头雨水打在中庭,沥沥带了些凉意。
“殿下,听老奴一句,莫要寒了娘娘的心哪!”
良久,那瞧雨的人才念了一句:“多此一举。”
而后随手抓了那碎了几页的字帖出去。
管家松了口气,瞧了瞧天色,想着这府里头,终究是要安稳下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