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扶桑(下)
听风楼之所以能立于京城众青楼之首,除了这里的小倌儿们个个相貌出众之外,还应归功于对他们不断的继续教育。男人们只要进了这听风楼,便不论你是头牌还是不出名的小人物,每个月定然有那么两三次要去听师傅们的课。这些课里面包括了许多的内容,琴棋书画什么的自不必说,除了这些,还专门从宫里请了放出来的教习公公们教这些小倌们规矩,什么走路吃饭撒娇卖痴的应有尽有。只是这些公公们在宫里待的久了,自然看不上外头这些莺莺燕燕,所以教习的时候下手不免狠一些。吃风月饭的自然不能毁了容貌,所以打手板就成了家常便饭。
二月初,春风渐暖,一大早,通往城郊清心斋的官道上便有几辆带篷子的大车缓慢地行驶着,车内满满地挤着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男人们。和一般的大家公子出行时不同,这些小倌儿们个个恨不都能让路人看看自己,所以早都将那娇艳的身子从车窗里探出去,直惹得路边的女人们都住了脚看,男人们看有人看自己,于是又拿出一副娇媚含羞的样子,不由让人心痒痒的。
怜月挤在一堆叽叽喳喳的男人中间默不作声,一双小手隐在袖子里,小脸有些苍白。眼看着离他接客的日子不远了,可比起下决心寻死路,这漫长的等待却更让人难挨。
一旁坐着的小碧见他这副模样,脸上不由浮起一丝怪异的表情,最终却别过了脸看向窗外去了。昨天晚上,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又来听风楼了,不为别的事,却只说她主子想见怜月一面,让他想个法子,又拿出一个锦盒给自己,那里面装着一对儿通体碧绿的翡翠镯子。小碧这些年在勾栏院里也见过些好东西,只是这样上等的翡翠也还是头一次见。看着那晶莹剔透的玉,小碧只觉得自己的心里冷一阵热一阵的。说他不喜欢这镯子是假的,若是以前见了这样贵重的东西还不定怎么乐呢,可不知为什么,这会儿拿在手里却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他知道入了自己这行,这辈子别想能出去,那些命好的兴许能在年轻貌美的时候遇上个好主子,多赏几个钱在外头弄个院子养起来,说不定还能生个孩子。可这对像他这样的人来说毕竟是奢望,别说赎身,平时不遇到那种折磨人的客人就算好的了。小碧六七岁的时候便被卖到了听风楼,开始的时候不过服侍那些有名的小倌儿,渐渐年纪大了,他也有些姿色,于是便自然而然地开始接客。所以说,他倒不像那些后来卖进来的寻死觅活的,因为知道自己逃不过,所以倒不如接受了,这些年来也算是阅人无数,相貌好的女人也见过一些,虽然个个都像嘴上抹了蜜似的,可一出了这院子还不是各干各的丢开手去?哪里还有人记挂着一个勾栏院里的男人?
可偏偏楚寒雨却不同,认识她不过是这十来天的事儿,虽然她也和那些客人一样是来寻乐子的,可偏偏却让感觉心好像不在这里。小碧自打知道她对怜月的事儿特别上心以后,心里便像有什么东西硌着似的,后来才知道原来她是给主子办事来了,于是这才好受点儿。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倒还是不舒服,所以每次有了新消息便狠狠地敲她一笔。可偏偏楚寒雨倒不在乎这些,要多少便给多少,那钱倒不像她的似的。小碧后来想了想,自己这么做无非是想让她注意自己,想告诉她别一面和自己调着情一面心不在嫣,可楚寒雨倒像是看不出来似的,于是这不免让男人更生气。
看了看戴在手上的翡翠镯子,小碧终于狠下心来似的咬了咬小嘴,这才又看向怜月道:“一会儿等他们都进去见师傅了,你和我去个地方,上次我把一个耳坠子掉那厢房里了,你帮我去找找。”
怜月听了小碧这话,抬起苍白的小脸看了他一眼,只轻轻应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马车很快到了清心斋,车刚刚停稳,这群衣着鲜艳的男人们便叽叽喳喳地下了车,由两个教习的公公带着往正厅去了。
小碧见靠近自己的一个公公身边无人,便偷偷塞给他一个东西小声道:“我身子不爽,不想过去,这个您老人家拿去喝茶吧。”
那教习公公暗中掂了掂手里东西的轻重,脸上浮起一丝干笑道:“去吧,一会儿完了的时候我再叫你。”说完,便转身走了。
这边见那教习公公走了,小碧便拉着怜月来到了院角的西厢房,这一排房子有四间,二人进了第二间,只听那小碧道:“你先坐着,我内急,马上回来。”说完便丢开怜月出去了。怜月听了他这话,倒有些奇怪,可也不好问,于是只得一个人等他回来。
这房子的主子是清心斋师傅的,布置的清清淡淡,西边墙上挂着几副花草画儿,屋里又摆了几株清新的花儿,不知名的淡香飘了一屋子,房中间的桌子上还有一盘未下完的残棋。怜月只觉得自己在那华丽香艳的听风楼住了这些日子,突然来到这样一处住所,心里便有说不出的熟悉和舒服,不由想起生父活着的时候也是极爱这种调子,心里不由一酸,眼圈便红了。于是只管走到那棋桌前去看那残局,想忘记这些难过的事儿。
怜月从袖子下伸出一只有点儿红肿的小手,抓了几颗白棋子,可那手指却僵僵地不听使唤,那玉石棋子便一下子掉到了石板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向前滚去。
“呀……”怜月心里一惊,忙起身去捡,可那棋偏偏却停不下来,只管往前,怜月追了好久才算在门边上低头将它拾起来,可就在他刚刚要起身的时候,一抹紫色的衣襟一闪,一双软羊皮的靴子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怜月见了忙轻轻退后了两步让到一边,小脸也不知是惊是吓更加苍白了,竟是头也不敢抬,只等着眼前的人离开。
可那人却不知为什么也不说话,只管停在男人的对面,动也不动。房间里静的有些可怕,怜月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可视线所及之处却是一双幽深的不见底的凤目。
“大……大小姐?”怜月琉璃一样乌黑的眼珠怔怔地盯着眼前的人,挣扎了半晌,却只说了这几个字便哽住了,眼泪扑簌簌地就顺着那白玉般晶莹的小脸落了下来。
叶青虹站在地上,只管盯着怜月看,自己有多久没见他了?虽然这张白皙娇嫩的小脸无次数在脑海里浮现,可真正面对他的时候,却仍给她的心里带来一种说不出的震憾。怜月那双乌黑晶亮的大眼睛总是那样清透,纤尘不染,一眼望去就能见到那颗清澈纯净的心灵,使人见了便没法不为自己的世故而惭愧。叶青虹自认在官场、商场以及风月场里混了多年,全身上下都沾染了透骨的世俗味道,名利也好,风月也罢,早将她本就世故的心灵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壳,直至坚硬的成了盔甲,任是再强的诱惑也动不了半分。可面对怜月时,她的那层盔甲不知为什么转眼便烟消云散了,在那样纯净的目光前,她头一次体验到了什么是自惭形秽,也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刻骨的心痛。
两个人都像被施了魔法般站在那里,怜月努力了半天才终于透过了眼泪看清了眼前的人,心却被惊喜和悲伤蹂躏的几乎停止跳动了。她比上次见到的时候瘦了些,可那双诱惑无边的凤目还是那样黑亮,那目光里包含的心疼、不舍、爱恋和担心,让怜月差一点就把持不住地扑到她怀里去,躲在她的怀里应该是安全的吧?是没有任何人会伤害自己的吧?望着她复杂明亮的目光,怜月只想这一刻就死去,在这最幸福的一刻,就算死去了也没有半分遗憾。
叶青虹缓缓抬起手,想替怜月擦去腮边的泪珠,可不知为什么,那修长的手却停在了离他一寸左右的地方不动了,似乎是刚刚从梦境中醒来,发现自己要去抓一件想要了很久的东西,可又不确定这一碰之下,会不会就成了空。
手指上传来的淡淡清香和温暖让怜月猛地从思绪中醒来,不由自主地就轻轻退后了两步,那具小小的身子也轻轻颤抖起来,似乎在强忍着说不出的痛苦。叶青虹见他如此,心里不由着急起来,于是便上前一把抓住他道:“不要躲我,难道你真的不想见我吗?”
怜月轻轻抬起头,一张小脸白的几乎透明,只显得那乌溜溜的大眼睛更加明亮,只见他努力地扯出了一个笑容道:“怜月见过大小姐……”说完,便紧紧咬住小嘴,生怕后面带颤音的话现出破绽。
叶青虹听了男人这话不由暗中咬了咬牙,手上也不觉施了力道:“你见了我,就只有这句话可说?我在你心里算什么?你究竟把我当什么?”叶青虹越说越激动,只恨不能将眼前一味地刻意疏远自己的男人揉碎了吃到肚子里。
怜月被她紧握住自己胳膊的抓得几乎不能呼吸,可心里的疼却远比身体上的强烈一百倍,只见他定定地望着叶青虹道:“大小姐说的对,怜月见了您只有这句话可说,在我心里,您是叶家的大小姐,我把您当亲戚,当救命恩人,当最值得尊敬的人……”
“你……”叶青虹狭长的凤目中闪过一道危险的光,似乎有一团火在那黑眸里燃烧,传出来的热度几乎灼伤了怜月已是伤痕累累的心。
“大小姐,您……您就放了怜月吧,您的救命之恩怜月今生只怕是不能报答了,只能等来世……“
“我不要来世!”叶青虹俯下身大声道:“我要的就是这辈子,别跟我说来世,谁知道一个人来世会去哪里?”说到这儿,她的身子突然间抖了一下,可却接着道:“我只要你这辈子嫁给我,做我的夫,我最爱的人……”
世上还有什么比爱人的倾述更美好?还有什么比倾听自己心爱的人说爱自己更幸福?怜月小小的身子被叶青虹半抱在怀里,望着她,只觉得这一刻的幸福几乎要毁灭了他,能听到这样的话,自己哪怕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只见他抬起有点红肿的小手,轻轻掰开叶青虹握住他的两只手,又退后了两步,这才道:“大小姐的恩情怜月永生不忘,只是,怜月福小命薄,担不起您这样错爱,我们……今生注定无缘……”
叶青虹站在原地,被怜月掰开的手垂在两侧,紧紧攥成了拳,咬着牙狠狠地盯着眼前的玉人儿,痛苦、愤怒、失望一股脑的涌上来,直让她恨不能大声叫出来才不会憋死。正在这时,她突然听得身后不远处一个清悦无比却又怪声怪气的声音嘶嘶地道:“今生注定无缘?说得好!只要我活在世上一天,你们两个必定一辈子也别想在一起!”叶青虹听了声音不由惊起回头,只见自己刚刚进来的门边上此时倚了一个男人,一身桔红色的绸衫包裹着他风骚妩媚的身子,媚的能滴出水的眼睛此时正闪着说不出的光芒直盯着自己。
“扶桑?!”叶青虹见了眼前这男人,有些惊讶地说不出话,虽然她不知他是怎么得到消息来这里的,可心里却不由又想起了就是因为他从中做梗,才使自己和怜月无法见面,今天他拒绝自己一事,想必也和这个贱人有关。想到这儿,她的双手不由一紧,所有的力量都聚集在双臂上,恨不能一下便将这个风骚的男人打死。
可扶桑此时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只管迈步走进来,媚人的脸上由于同时交织着快乐和痛苦而显得有些扭曲。只见他来到怜月身边,一把抬起他白玉般的小脸声道:“啧啧,这张脸儿可真是楚楚动人啊,怪不得叶家大小姐着了魔似的想尽法子想弄到手,听风楼的客人们要知道这是叶大小姐看上的人,肯定抢着想给他破身,到时候只怪他不想当头牌都难!”说着便转头看像叶青虹道:“您说是不是,嗯?”
叶青虹听了这番话,脸上的表情动了动,可继而却浮起一丝邪魅已极的笑,那妖娆的凤目光华流转,竟是说不出的动人心魄,只见她看向扶桑,用一种轻柔的几乎滑腻的声音道:“楼主真是天下第一聪明人,说的句句在理。”
扶桑本以为叶青虹听了自己刚刚一番话定然大怒,可未曾想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笑容和回答,一时间竟有些怔住了。
叶青虹见扶桑怔怔地盯着自己,于是她脸上的笑容更清晰了,只听她柔柔地道:“按常理来说,您只要扣住了祈公子,那叶某便要时时刻刻听你的摆布,哪怕是像狗一样伏在您脚前也是应该的。可是,您别忘了,我叶青虹是最喜欢不按常理出牌,无论您把祈公子如何,就算是他真的变成了听风楼的头牌,我叶某人心里最爱的,最放不下的男人也永远只有他一个人,其他任何人都别指望我施舍一点儿!”
叶青虹这番话前半段说得柔腻无比,可后半段却句句透着狠意,真戳扶桑的心痛处,将那掩饰好了的伤疤狠狠地揭开,真痛得男人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靠着一旁的桌子,扶桑抬起风骚媚人的眼怔怔地盯着叶青虹,只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闷在里头,嗓子里泛起一股腥甜。
叶青虹看见扶桑摇晃着身子,张着艳红的嘴说不出一句话,她的心里便泛起一股说不出的舒服,只觉得郁在胸口好一段日子的恶气,在这一刻都发泄了出来。于是便上前两步来到怜月身边,拉起他的小手,将一块温凉的美玉放到他的手心里,这才盯着他的小脸道:“这块玉还给你,无论何时,只要你愿意,我叶青虹哪怕粉身碎骨也会将你赎出来,如违此誓,天地不容。”说完,她一俯身,便吻上那双冰凉的小手。
怜月手里拿着那块温凉的白玉,感觉着叶青虹灼热的唇在自己手上轻吻,顿时只觉得那一冷一热交织着纠缠在一起,使得他全身都颤抖不止。
扶桑勉强撑着柔媚的身子靠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叶青虹捧着怜月的小手辗转亲吻,那模样仿佛就像吻上自己最珍视的东西,爱恋之情将那两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任是最凛冽的寒风了吹不进去半分。
在看这这两个人相处之前,他只以为叶青虹是生来的铁石心肠。试问有几个女人看到他这样媚到骨子身子还能不动心?更别说两个人还真正有过肌肤之亲。可谁知叶青虹却偏偏就是那个最狠心的,看他的眼里全都是不屑。可是当扶桑看到眼前这一幕时,顿时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都要停止跳动了。原来,这个铁石心肠的人也懂温柔,原来她只不过对自己狠心而已,而对待她真正喜欢的人却是这样百般的疼爱。想到这里,扶桑只觉得刚刚那股子被自己强压下去的腥甜又涌了上来,就在他看到叶青虹站起身,最后望了怜月一眼便转身大步走了出去的时候,男人再也忍不住心里翻江倒海一般的痛楚,“哇”的一声,便将积攒了许多的怨气都吐了出来。可在他最后晕倒时却仍记得,叶青虹哪怕是在离开的时候,都没往自己身上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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