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春不知被何事叫走了,余下姜小满独自在屋内喝药。
原本以为那药汁已经够苦,未料丹药之苦远胜之,且带着一股难闻的臭气。
这凌二公子的想法真是匪夷所思,竟用那外敷的霜露熬成内服药,难怪还带着一股酸萝卜的腐臭味。
她正准备再次啜饮,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外面叫道:
“小满!”
随之门便被推开,她惊了一激灵,药汁都喷了出来。
只因那声音她不能更熟悉。
——大,大师兄!???
静看来人,约莫三十岁,双眉如柳,温雅明媚,鼻如雕玉,眼若繁星,身着一袭玄色长衫,腰间别一把玉箫,箫身温润剔透,与他的气质相得益彰。正是姜清竹接任宗主以来收的大弟子——人称“凤箫君子”的莫廉。
莫廉推开门便朝她这边走了过来。
姜小满吓得扑腾起来,她以为他很生气,因为大师兄这人常常看着和颜悦色的时候实则已经怒火中烧了,她咿呀哇啦发出一阵怪声:“我可以……解释!”
“别说话。”
莫廉抬手打断她,径直走过来却只摸了一下她额头,又用灵气探了探她头顶、脖间穴位,随即长舒一口气,“没事就好。”
姜小满还疑惑着,紧接着门外又传来脚步声,霎时好几个人推门而入。
干瘦的秦云昭师兄道:“小满,你给我们下的什么药,劲儿太大了现在头还晕。”
胖胖的王铮师兄道:“你咋跑扬州来了——不是,你咋跑这鸟不拉屎的地儿来了!?”
圆脸的齐茵师姐则道:“嘘!你们小点声,小满师妹还在休息。”
莫廉笑笑,“这帮人寻了几天也寻不到你,碰巧我又在附近出任务,没辙,便只好来找我了。”话音未了,意识到这边不对,“怎么了小满,不舒服吗?”
呜呜呜——
姜小满压抑不住心中的酸楚,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出,瞬间成了泪人。
“月儿……没了……”
听她不住抽泣,莫廉沉默无言,用大手温和地拍着她的背安慰她。齐茵则过去静静抱住她,姜小满也顺势抱过师姐,哭得更厉害了。
其实她还想说的是: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莫廉与三人交谈了几句。当时在城中偶遇凌家弟子,他心急如焚,未及多礼便先驱驰赶来,留下三位师弟妹与那两人寒暄。后来三人与管家细细交谈后才知晓那大魔已逃,此红云剑阵之事便不必再布于庄上了,莫廉得知后才舒了口气。
秦云昭告诉姜小满:“我们在城中碰见了岳山的人,听那两人说,他们要上山布红云剑阵,那阵仗可不得了。加之我们先前打听得知,你也一同去了山庄,这可把我们吓坏了。”
齐茵道:“是啊。不过,听说那无影刀本是建议直接下阵,还是在凌二公子几番劝说下,才答应给他七天时间。这凌二公子也是胆大,单枪匹马便进这山庄来诛魔了。”
王铮没好气道:“他是胆大了,可也不能把咱们小满忽悠上呀,这要出个三长两短,我的妈,看哥几个不把岳山掀了!”
姜小满连连摆手,“不是,不是……”
是她自己要跟来的。
她听完师兄师姐们说的话,脑子嗡嗡的,心中更是些许震惊。
原以为是凌司辰要牺牲一庄子凡人来诛灭诡音,没想到,竟然是他主动争取来的时间,让这一庄子的凡人能够活命。
……
姜小满怔愕了半晌,便开始躁动不安起来。
她要去给他道歉,先前是她误会了他,还要道谢,若不是他舍了魔怪选择救她,她现在恐怕已经……
对了,他人呢,现在在哪里?
他方才说要出去查探情况,他不会去追诡音了吧……他不会有危险吧?
姜小满翻身下床,却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幸而莫廉将她扶住。想来大概是躺了太久腿脚发软无力,加上先前灵力几乎被吸尽,这才让下肢一时失控。
莫廉温声道:“小满,你受了内伤,再躺会儿吧。”
“不行。”她颤颤巍巍,话也说得断断续续,“我,要去,找他……”
“找谁?”王铮刚说出口,便被齐茵拍了一巴掌打断。
莫廉和秦云昭则对视了一眼。
他们最终拗不过姜小满,由齐茵扶着她出了厢房。
四周破损不堪的院墙正在重建,家丁们忙碌不休,搬着砖石、木料,来回奔走于那条从后山通来的小道上,个个身上带着泥土,汗水淋漓。
行未几步,恰逢碧春往这边来。
莫廉便上前询问了几句。姜小满看着他,越看那脸色越凝重,心中便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他们聊完后,碧春便告辞往后山方向去了,莫廉也转身走了回来。
姜小满显然很焦急,莫廉看了她一眼,道:“凌公子他们已经走了。”
“走了!?”王铮瞪着眼睛。
——走了?姜小满脑中一片恍惚,霎时天地俱静。
莫廉点点头,“走得很急,可能是岳山出什么事了。”
“啊?方才那两人优哉游哉的模样,不像能有什么事啊。”王铮插言道。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凌公子也才刚走,临走前还拉走了门前的牛车,可能确实是有什么急事吧。”
姜小满听完脑中愈发混乱,乃至莫廉说的最后几个字她都没听清。
她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
他甚至没跟她道别。
以为把魔丹给了她,便两清了吗?
但其实,她一开始的目的,本就是魔丹不是吗?
可是,怎么感觉空落落的……
稍晚些,待姜小满恢复得差不多了,一行人便前往堂屋拜别岑家老夫人。
老夫人看着气色甚好,脖子上的斑鳞竟然全都康复了。
不一会儿,岑兰跑了进来,想是刚从后山忙活完,脸颊上还沾着些许泥泞。她毫不在意,这倒一点也不像大户人家的闺中小姐。
她紧紧握着姜小满的手,依依不舍道:“你要走了?”
姜小满同样不舍地点了点头。却见岑兰招唤丫鬟抱来了那架绢丝裹着的琴,看着那动作便是要交给他们一行。
莫廉皱了皱眉,上前正欲接过,却被姜小满猛地打断。她不等岑兰开口,便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不行!”
依大姑的性子,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道理!
她俩僵持了一阵,岑兰终是拗不过,沉默一阵后,便回头将琴尾的玉佩解了下来,拉过姜小满的手,塞进了她的掌心中。
“斯人无所求,却愿倾囊相助。父亲未能予之何,唯愿此物捎去慰藉。”
姜小满也不再推脱,便收下了那枚玉佩。
临走前,姜小满总觉得有一事未完成。
思考了半天,走至莫廉跟前,摊开手,嗯嗯哼哼了几声。
莫廉何其懂她,便从怀里熟练地摸出一张纸和一支笔。
其余三人:不愧是大师兄,准备如此充分!
姜小满麻利接过,趴在一边案上,唰唰地奋笔疾书起来。老夫人、曾管事无不好奇,纷纷侧首而观之。
她很快写完,将那满满是字的纸递给了老夫人。
老夫人接过细细品视了起来,那神情从疑惑到凝重,最终看罢后又化作温蔼一笑。
她乐呵呵道:“你们二位是真真有趣,神医……不对,那位仙家公子竟也求了老身同样的事。”
言罢,她笑容渐敛,又沉默了片刻,终是长长惋叹了一声。
老夫人似自言自语道:“我于十八岁嫁于他,终究只是父母之命,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他与我虽有夫妻之实、却从无夫妻之情。”
“他不曾爱我,却从未亏待过我,言听计从、关怀备至。偶有争执,摆脸色的是我,无理取闹的也总是我。他一生对我不离不弃,然我却在他去后,仍为那自以为得不到的真心,作茧自缚至今。”
途中王铮料是没听懂,张口想说什么,却被莫廉“嘘”了一声制止了。
老夫人顿了顿,视线挪向一边的岑兰,“兰儿和秋儿的人生,也是我一意孤行规划。他反对过周远入赘,但最终还是依了我,这才酿成如今的惨剧。兰儿,你恨我吗?”
岑兰已偷偷拂了几次泪。默默走至母亲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
虽未言语,想必万般遗憾,也终于释怀。
“罢了,这段往事,也是时候放下了。”老夫人看向女儿,目光闪烁、恢复了精神气,“既然二位仙家都开了尊口,若是兰儿她愿意,天涯海角便都随她去,老身绝不会再行阻拦。”
姜小满欣喜无比,问莫廉再要了一张纸,埋头又是唰唰几笔。
这回,她将写好的纸给了岑兰。
【阿兰:我会回家为你争得拜门复试之机,你也切莫放弃。以汝之灵气,汝之琴技,想必过考易如反掌。明年二月,我会在涂州等你前来。】
二月——是姜家每年拜门考核之月。
岑兰接过,细细读罢,那面上终是破涕一笑,笑声中带着哽咽。
千言万语,泪水终滞在喉间。
她点了点头:“嗯”。
最后是曾管事送他们出来的。
行礼道别罢,曾管事一道佝偻之影,手中执一壶热酒,目中,送仙客五人飞天离去。
“二位替山庄除了邪魔,又用丹药治好了老夫人的顽疾。现在想来,我们排斥仙家、故步自封这么多年,最后却还是仙家出手救了我们,实在无比讽刺。大恩大情,小小山庄,无以为报。”
他喃喃念罢,只将那酒倾洒于高空,口中则高声唱道:
“
仙君踏月兮,香梅落雪。
侠士弹剑兮,魔影泣血。
素琴欲奏兮,尘缘难绝。
浊酒对饮兮,相期何月!
仙客们,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