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满这才注意到,他们停住脚步的地方正是右院西南的角落。这里是一片清幽的空地,寥寥几株繁茂的大树静静伫立。
却是和客宅相反的方向。
不过,相比于凌司辰为什么带她来这里,她更在意他口中“岑兰有一事没说实话”究竟指的是什么。
她眨巴着双眼,注视着身旁的白衣少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凌司辰也不急,语调平缓道:“杏儿出事那晚,岑兰确实是厢房中,然而,那夜杏儿也去了她的房间。杏儿并非她的丫鬟,深夜来访,必有隐情。至于她为什么没提及这点,我姑且认为她知道杏儿做了什么,不想让我继续追问下去吧。”
姜小满咂咂嘴,她道是啥呢,原来只是这等琐碎之事。
“人家兴许只是忘说了呢,你就别疑神疑鬼了。话说,她去是没去,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凌司辰淡然答道:“昨日我去送信时,顺便打听了一下。左院时刻有家丁巡视,这种事给点银子自然会有人说。当晚杏儿捧着一盒果物进了房间,东张西望、神色颇为异常。这家丁都注意到的异样之事,岑兰又怎会轻易忘记?”
姜小满睁大眼睛:“难道你怀疑杏儿就是之前偷东西的贼?……等等,送信又是怎么回事?”
凌司辰神秘地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移开视线,仰头看向天空,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三个死者,同一只杀人的魔物。地级魔不像玄黄级易被食欲操控,它们冷静狡诈,我不认为只是一时兴起杀人。要知道,寻觅藏身之所殊为不易,暴露自身位置的风险,它们极为介意。可是,三者的共同点是什么呢……”
姜小满没听懂,也没得到答复,又匆匆连发三问:“所以,你昨天暮时原来是去送信了?什么信?送给谁?”
凌司辰却置若罔闻,反而闭上眼睛,似在静静聆听。
“嘘,快回来了。”
“什么?”
姜小满一头雾水,正要发问,忽听见周围风声大作,树叶随之颤动。
“嘎——”
一只黑色的鸦雀不知从何处飞来,振翅从空中降落,卷起周遭一阵不小的旋风。
鸦雀最终乖巧地落在了凌司辰抬起的胳膊上。
“哇,这是什么!”
姜小满惊叫了一声,赶忙挥挥手,散走身边飞舞的黑色绒羽。
带着几分好奇,她又靠近瞅了瞅,“这是……灵鸟?”
“这是乌鸠。”凌司辰纠正道,看了她一眼,“这么惊讶,真以为只有你们姜家才有灵宠?”
姜小满回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灵宠当然不止姜家独有,但也有一句话叫天下灵宠皆出自姜家,这都没听过?
上古时期的五大仙门可是分工明确,正如那时仙家兵刃皆锻自凌家,灵丹妙药全炼自文家,各类符咒尽数来自玉清门之手一样,也唯有姜家掌握以幻音术驯养操控灵宠的能力。不过玄阳宗除外……那群莽夫除了会打之外,似乎确实没什么特别之处,现在也是如此。
当然,凌家曾向姜家取经,后改良幻音术为更适用于本家的“炼气追踪”,并挑选能胜任的鸟种。如今他家驯养乌鸠也已经上千年了,说这玩意是他们的灵宠也没什么毛病,姜小满并不想跟他争论这个。
姜小满仔细看了看,发现那黑鸟的细足处绑着一小卷信笺。
原来是只通信鸟。
果然如传闻所说,凌家的黑鸟除了送信外,没其他功能,只能执行最基本的往返和追踪。
姜小满噗嗤笑出声。
——这算哪门子的灵宠啊!跟凡间的信鸽鸿雁也没什么区别,仅仅是速度更快而已,比不了她家月儿半点。
凌司辰看她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也懒得与她计较。只默默摘下信笺,将乌鸠唤回至腰间配饰中。
选这右院西南角纯是因为这块结界最为稀薄,乌鸠携带主人少许灵气,他找来找去,也只有这块能恰好让它飞出去。
展开那卷信笺,一共两张黄纸,凌司辰的目光紧锁着其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读得极为认真。
姜小满在一旁看着,强忍着内心的好奇。
谁知少年读完一遍,竟嗤笑了一声。
“想不到这张仲,竟还拜入过你们姜家。”
“啊?我看看。”
姜小满一把将上面那张纸夺了过去。
目光急速掠过行间,却见信上写道:
【二公子交付之事已查明,各仙门五旬内均无梁州汤县人张仲之记,然十八年前涂州姜家曾有一梁州汤县少年弟子,名为简仲,但因行为不端于次年被遣逐。后此少年被同县一张姓人家收为义子,遂改姓张。】
凌司辰提点道:“我去他住的客房里查探时,发现睡床和案头皆一尘不染,其上还残留有微弱灵气,便想着兴许之前曾是仙门弟子。托人一查,结果还真是你家的弟子。”
他这样猜测也不无道理,凡间有句调侃的话叫:不进仙门不染洁癖。其原因便是这些个娃娃拜入仙门后,头一年不学凝聚灵力也不学任何法术,只学怎么用灵气洒扫房间、洁净自身,从此该习惯便会伴随终生,美其名曰:仙道始于养性。
然而姜小满还在迷糊之中。
咦?
咦?
这梅雪山庄怎么回事,人人都能跟姜家扯上关系??
凌司辰微微扬眉,“你对此人可有印象?”
“十八年前我才一岁……”姜小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且每年被爹爹遣逐的也近百人了,这些一轮游的又怎能算作姜家之人?”
一年内被遣逐之人,大都要么是过于愚钝,要么是实在五音不全,要么就是做了不正道的事,反正属于“孺子不可教”的那一类。这些人即便侥幸混过了拜门考核,一年时间也足够让他们原形毕露。
这张仲便是其一,而且还是最差的“平行不端者”,姜小满才不承认这样的货色算是自家人。
凌司辰自是笑笑,他本来也是调侃一问,其实心中早已豁然开朗,便又感叹了一句:“原来是这样。”
姜小满皱了皱眉头。
“原来是哪样?”
“简可不是常见的姓,你想想这山庄里还有谁姓简。”
姜小满掰起手指一个一个数,将庄上她认得的人从老夫人到丫鬟全部数了一圈。
“……没有啊?”
凌司辰扶额。
“你别只数活着的。”
“什么意——”姜小满愣了愣,旋即一拍脑袋。“哦!!那个死去的短工简二郎!”
凌司辰满脸欣慰,给予她一个肯定的笑容。
“你看啊,两个人,一前一后遇难,还都姓简,你想到了什么?”
“想到……他们可能认识?是一家人?”
“聪明。简二郎进庄不久,便想法子将简大郎也弄了来。至于目的,这简大郎年轻时曾拜入姜家,你再想想,这庄子里还有什么是姜家的?”
“我?”姜小满即答。
“……”凌司辰沉默片刻,呼出一口气。“除了你呢?”
“我知道了!是那台琴!”
“没错。这不就串起来了?”
“咦,什么意思?串什么了?我求求你说人话!”
姜小满想不通。
想不通这凌二公子长得人模人样的,说话怎么尽卖关子。
嘴上说着“我已经知道诡音是谁了”,问他是谁时,又说什么“在确定之前,还需再确认一件事”。
行吧,那便确认去吧。
姜小满可懒得管了,既然他已经有了把握,那想必明日便能知晓结果了吧。
本来按说的日子,岑老夫人的疗程当是已经结束了,但如今又发生了姑爷这事,老夫人看起来非但没好转反而还恶化了,也不知最后该如何收场。
当然,这些烦恼统统交给“凌神医”便好,也不是她这个小小药仆该操心的。
她钻进温暖的被窝,半眯着眼睛看着邻床之人褪下白色外衫,仅存黑衣紧裹其身。又见他随手从行囊中抽出腕甲,仔细地扣在腕间。
那模样,看着是今晚就要去确认啊……
她问道:“这么晚了,还要出去吗?”
凌司辰戴好了腕甲,又扎上头发,“你先睡吧,我很快便回来。”
姜小满捏着被子,沉默了一会儿。心中总有些不安,便又开口:“那明日,是不是就要去……诛魔了?”
凌司辰斜瞥她一眼,“你若害怕,可以留在客宅。”
“才没有害怕。”姜小满嘟哝着翻身背对他,片刻又翻回来,“好吧,我就是害怕了。你不怕吗?”
凌司辰不置可否,淡淡道:“你该问的是,他们害怕吗?”
“他们?”
“这一庄子的凡人,他们终日与杀人的魔物相伴而不自知,岂不该是最害怕的吗?”他的语气平静却决然,“总归得有人来了结这一切。”
姜小满抿了抿唇,一时接不上话。
这般熟悉的眼神与话语,不由牵动她的心弦,勾起一段往事的回忆。
【彼时,她尚豆蔻之年,那是她生平第二次出任务,但却是第一次与大师兄一起。
这次的魔怪,是一头在村落里现身的玄级魔。
好在,他们顺利将其诛灭,且无人伤亡。
回去的路上,村长老伯邀他们回村说是要招待庆贺,他们一行人便坐在老伯的牛车上休憩,老伯驾着牛车向村里缓缓行进。
“方才好生惊险,还好有大师兄你在,哥几个才死里逃生!”说话的是师兄王铮,他大口喘着粗气。
大师兄莫廉打趣道,“你小子的笙乐可又退步了,方才那都吹的什么。”
众人一片欢笑。
“大师兄……”十三岁的姜小满原本一直沉默,此时忽然小声幽幽唤道。
莫廉无比熟练地从怀中摸出纸和笔。
她接过后,抬笔迅速写下——“大师兄,你日后能不能不要再接这般危险的任务了,我害怕。”
虽然她全程都躲在远处与凡人一同观战,但目睹莫廉几番与那尖爪利齿擦身而过,她仍是心有余悸。
她将纸笔还给莫廉,引得几个师兄一齐聚过来围观,看完后又一齐看向莫廉。
莫廉将纸收好,温和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并未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指了指牛车外。牛车驶在泥泞的乡村小道上,周围都是一片片青青的农田。
“看到这些耕种的凡人了吗,这幅画面是如此宁静、祥和。而我们要做的,便是让这份安宁永远维持下去。”
“——不过,小满不用想这些。师兄们会保护你的!”王铮插嘴过来。
“没错!没错!”
又是欢笑声一片。】
……
姜小满喃喃道:“我才不害怕,我也要去。”
凌司辰没再说话,提上剑便要离开。转过身的一刻,姜小满看见他浅浅地笑了笑。
她道:“那我等你回来。大晚上的,你也小心一点。”
他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