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正值霜降的时节,屋外风声呼呼,带着丝丝凉意,而这西厢房里却如置身温炉之中,暖意融融。
桃红沏好一壶香茗,岑兰点点头示意她退下去歇息,又转身玉指轻捻瓷壶,将茶叶倾入小瓷杯中。
“小满姑娘,喝茶。”
姜小满接过茶杯,只觉热气透过杯壁,暖洋洋的。
“谢谢。”
她心中却五味杂陈。岑兰竟丝毫未曾怀疑她,不仅帮她解围,还将她带进了自己的闺房……
她抿抿唇,“你……不怀疑我?”
早时在堂屋的时候也是,她对自己便没有半点戒心。
岑兰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茶,又用绢布擦了擦从壶口滑落的水滴。
“莫说你了,我都觉得那百花先生甚是可疑,分明不是仙门正统,却自诩能除煞。”
姜小满不由感叹:没想到,老夫人对仙门心存芥蒂,这岑二姑娘却正好相反。
岑兰端着茶杯,悠悠在姜小满身旁落座,温声道:“马叔他呢,看上去很凶,实际上啊,人很好的……你莫要怪他呀。”
姜小满浅浅“嗯”了一声。
她定是不会怪他,倒不如说这马护院实在尽责,更没冤枉错人。
岑兰轻啜一口香茗,笑眯眯地打量着姜小满,柔声细语:“虽不知你为何要扮作哑巴,但人皆有难言之隐,你不愿说,我亦不问。”
姜小满听着,心头是暖流涌动,这岑二姑娘真真是貌美心善!
尔后,两人于房内安坐,吃着桃红送来的甘甜果糕。岑兰从那晚初逢时弹的琴曲开始,聊了诸多琴乐方面的话题,她对琴乐之热爱不亚于她姐姐,从古曲到时下热门的小调,皆能侃侃而谈。姜小满则多听少语,只偶尔问上一两句。和岑兰呆在一起,她竟没有不适的感觉,岑兰周身的灵气太过柔和,加上屋中温暖宜人,她全身都放松下来。
时间则不经意地流逝,也不知坐了多久,一望窗外,竟已是日薄西山,暮霞满天。
姜小满猛然站起。
糟了,四个时辰已过,那拖时间的假药丸怕是已经化了!
姜小满告别岑兰后,便急匆匆奔回丹房,远观丹房外有白气升腾,她以为失火了,惊得是加快了脚步。
一推开门,便见那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她顿时松了口气。
还好,那白气只是架在土灶上的盆钵里冒出的滚滚沸气。那沸腾的热气成一股白烟,直冲上屋顶,四周药气愈发刺鼻,比早上时还要浓郁。
这假药丸功效确实不错,这样煮着,即便人不在屋中,也不会引人生疑。
凌司辰脱了外衫,束发挽袖,又不知从哪找的长匙,一边搅动着甗中沸水,一边轻描淡写道:“让你打探情报,你还真撒手不管了。”
姜小满找不出借口,憋屈一阵,幽幽道:“这不有你嘛。”
她捏着鼻子,凑近一瞅,见那药丸已完全融成一碗白色浆汤。
凌司辰将那浆汤舀起,慢慢倾入一只玉瓶中。
“一会儿我有别的事要做,你去把这个带给老夫人。”
姜小满接过玉瓶,瓶壁还透着温热。
等等,带给老夫人?
她惊道:“这是真药?”
凌司辰看了她一眼。
“不然呢?”
姜小满惊:这可是关乎老夫人病症的药物啊!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便这样随意交予我!?”
凌司辰却是面色平静。
“我已用灵凝术将药汁精炼于此丸,剩下只需化开便成。你也是堂堂仙门宗族,不至于连最简单的一步也完成不了吧?”
姜小满一时语塞,这是在讽刺她吗?说得这般刺耳,偏偏她还无法反驳。
凌司辰将多余的药汤倒掉,接着又开始收拾盆钵和土灶,“辛苦你了。说说吧,发现了些什么?”
姜小满立在一旁,蹙眉整理着思绪。
她思量片刻,便将左院两厢房的人员布局、以及在杏儿房间里的发现尽数道来。
“……除了主人外,还有丫鬟和家丁总计八人。至于常来院中的曾管事,他对庄上之事了如指掌,倒不像是魔物所能伪装。马护院虽然看起来很凶,但力道相较魔物来说又太轻了。”
“力道?”凌司辰抬头。
姜小满尴尬地挠挠脸颊。
“跟踪不善,被逮个正着,幸好有阿兰替我解围……”
“……”
她顿了顿,继续道:“不过,我倒是从阿兰那儿听得一事。”
“何事?”
“她那大侄儿岑申,一个月前被她姐夫差人送回夫家了,据说走的还是梅河旁边的那条道……不过,如今正好不用在这山庄里待着,倒是一桩幸事。”
凌司辰手中动作只微停了片刻,轻淡一言:“还挺会挑时候。”便又继续忙活起来。
姜小满点头同意:“可不是嘛!要是稍晚几天,正碰上城郊水魔,不得危险了。”
几番话落,姜小满方自惊觉,她竟有朝一日也能与人流利无阻地讲下了这许多话,心中更觉神清气爽和前所未有的畅快。
毕竟在家时,她虽偶尔也能说上这么多,却是对着家人寄识附身的灵兽言语,相比起来还是像现在这般对着人说话更让她愉快。
凌司辰聆听着,手中的动作虽未停,眼底却闪过一丝思索的光芒。
“你和岑二姑娘很熟?”
姜小满“嗯”了一声。
“阿兰她人好,琴也弹得好,今日对我也很是照顾……”
见凌司辰目光如炬,又不由有些忐忑。
“你,你不会在怀疑她是诡音吧?”她急忙辩解,“不可能,绝不可能是她!”
“为什么?”
姜小满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你瞎吗,那么一圈灵气呢!”
凌司辰冷哼一声。
“我且问你,你见过多少地级魔?”
“没见过。”姜小满嘟哝道。
“对地级魔而言,将体内魔气伪装成灵气就和吃人一样简单。你没见过地级魔,总听过刺鸮之事吧。”
姜小满无奈地“噢”了一声。
恶贯满盈的地级魔刺鸮假扮成修者混进玉清门,连夜杀了二十来个弟子,甚至还把长老的头拧下来摆在棋桌上——这在仙门可是人尽皆知的恐怖故事,她自然也是听过的。
也是从那时起,各仙门都斥大手笔在大门处紧急增布了一层破魔结界,门中弟子归来,哪怕把浑身的灵气全释放出来都没用,必须过了这层结界才能进去。
这边姜小满哑口无言,那边凌司辰则继续发问。
“再者,寻常女子晚上不睡觉,反去后山弹琴作甚?”
姜小满不以为然:“夜深人静,灵感迸发,难眠之时抚琴也很正常吧。”话音刚落,又警觉接上,“等等,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她越想越不对,支支吾吾道:“你,你不会,昨晚根本没睡着吧!”
难道昨晚他是在装睡?
又想到自己夜里扒被子的行为,心中一阵慌乱,不由涨红了脸。
“是守院家丁说的,她有夜弹的习惯。你说巧不巧,三个死者恰好也是晚上失踪、次日清晨遇难。而且,山庄封禁之前,她也是最后一个出去的人。”凌司辰不紧不慢答道。又恍惚抬头,“你刚才说什么?”
姜小满别过头,“没什么。”
没想到他也没闲着,一边忙着扮演假神医一边也在暗中调查。
凌司辰继续道:“她那次出行归来,翌日正巧是九月廿四。”
“咦!那天不正是——”
“没错,正是第一个死者——张仲遇难的日子。”
“……”
言罢,屋内气氛骤然沉默。两人相视,姜小满心中五味杂陈。
趁本尊外出时杀了夺取身份替换之是地级魔物常见的手段,加之【夜间弹琴】与死者【夜晚遇难】的巧合,凌司辰这么猜测再正常不过。
可此事若真与岑兰有关,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想来,是岑兰给她的感觉,那和煦的仙力与温柔的琴音,怎的也不像出自魔物之手。
沉寂良久,凌司辰才又问道:“你既与岑兰熟络,知不知道她除了弹琴外,还有什么别的爱好?”
“别的爱好?”
“譬如吟唱短曲之类。”
“短曲?”
又是短曲,姜小满心中已隐约有些不安。
“我只听她弹过一次琴,并未听她唱过曲。……奇怪,怎么你们都在问这个?”
凌司辰眉梢一挑,“你们?”
“那个百花先生,他也问了这个。”姜小满困惑不已,“这唱曲,难道和诡音有什么关系?”
凌司辰来了兴趣,他停下了手中动作,转过身,手指刮了刮下巴。
“有意思。他还说了什么?”
于是姜小满又将她一路跟踪百花先生、偷听到的内容一五一十道来。原本以为凌司辰不会对这类不知路子的游道感兴趣,所以才没一开始就讲出来,没想到他竟还主动问起。
凌司辰听完并未作答,眼中却闪过一丝冷冽之光。
……
姜小满百思不得其解。
她独自一人坐在客房的卧榻上,脑中回忆着今日之所见所闻。
这短曲和诡音之间究竟有何关联?
还有那遇难之人,偌大的梅雪山庄,为何偏偏是这三人命丧黄泉?要按曾管事所说,那张仲和简二在山庄上行事乖张、得罪过不少人,但也犯不着毙命。且若真是因琐碎之事得罪了诡音,那魔物难道又会以人的道义去衡量杀人与否吗?
哎不想了!她一拍脑袋。
越想便越头疼,不如暂且搁下,明日再寻办法潜进杏儿房里找找线索。
此时已近子夜,窗外月悬高空。
她此前行至主房时,见老夫人已早早休憩,便将药瓶交予了守房的丫鬟,之后径直回了客房。简单用过下仆送来的晚食后,便开始坐于床上冥想起来。
就这样一直坐了三个时辰,却也没见凌二公子回来。
她困意渐起,便也不再等了,遂熄了灯躺下。
可躺在凉凉的席上,心头却有如千蚁爬过般,怎生也安稳不得。
……
凌司辰还没回来,他到底是去做什么了?
一面说要她协作,一面又什么都不告诉她,如此独断专行,着实令人窝火。
等等,莫非他已经知道谁是诡音了?
如若他已将诡音斩杀,说不定现在已经带着两颗魔丹远走高飞了!
……不会吧,他岂是这样的无赖之徒。
再说,就算他真的找出了诡音,他一个人打得过吗?
那三界话本中说,诡音曾是东魔君的旧部,仙魔大战时自渭河一役后下落不明,再次现身便是三百年后了。据说当年她曾祖父那一辈的四位宗主合力围剿诡音尚能被它全身而退,可想其实力之强大可怕。
若是那诡音的旧伤已痊愈,纵是凌司辰这样的当世骄子,也恐难与之为敌。
正思量间,目光却无意扫到对面床头——赫然见到凌司辰压在枕下的寒星剑。
完了,剑都没带,这下铁定是打不过了。
姜小满忽地心头一紧。
……糟了,他不会已经被杀了吧?
那诡音下一步,岂不是要顺藤摸瓜来杀她了?
她“噌”地一下坐起。
此时,窗外风声骤然大作,又有脚步声一步步临近,姜小满顿觉心口怦怦直跳,呼吸急促起来,心提到了嗓子眼。
“月儿……!”她解封了灵鸟,又胡乱中摸起随身携带的玉笛,紧紧攥在手中。
脚步声更近了,她紧张地吞咽着口水。
……
吱呀——
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