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诸仙门创立之初到如今的数千年,若论起哪家诛魔数量最多,凌家那可绝对是一骑绝尘、独占鳌头。其中的最大功臣,便是这红云剑阵。
这阵为昔时云海战神飞升前所创,从那之后亦是凌家代代相传的大范围杀招,力量或不是最强,但规模绝对是最广。相传五百年前,云海战神便是用这招歼灭了西魔君的百万大军。此阵需三人通力而布,阵起时,天上红云密布,三角所围之地,剑气如雨倾泻,刚猛强劲足以将山川夷为平地。
更遑论一个小小的梅雪山庄了。
“你疯了?这可是数十条人命!”姜小满疾步上前,一拍桌面,将那药丸震得乱转。
凌司辰倒格外镇定地将那药丸捻起,轻轻装入另一只白色小瓶中。
“若是放走诡音,那便不止数十条了。”
姜小满一时语塞。
她从未将自己视为那种义薄云天之人物,如今这世间魔怪横行,魔怪食人日有发生,纵是蓬莱仙人也无法救下所有人,她更不能。况且,昨晚她所想的还是取了魔丹偷偷溜走——她本没有资格站出来指责什么。
但脑海中却闪过了昨夜矮竹庭院中岑兰的抚琴之景。然后是整个左院仆从忙忙碌碌的身影,最后又是曾管事的慈眉善目和马护院的几分威严。
“诡音还在不在庄里尚未可知,这般行为和魔物又有什么区别,你——呜呜”但她话音未落便被凌司辰一把拉过捂住了嘴。
“嘘。”他低声道。
门前有人经过。
步履之声更近,一抹黑影隐现,等来人开口,原来是通报的婢女。
“老夫人召集了庄里人,在堂屋等凌神医过去。”
“知道了。”凌司辰应了一声。
……
那丫鬟都走远了,凌司辰却仍紧捂着她,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面上看着是在思考的模样。
“呜呜……”姜小满赶紧把他的手掰开。一股气堵在胸口,腮帮子又不自觉鼓了起来。
凌司辰松了手后则若无其事地收拾起桌上的瓶罐,将它们齐整地收回行囊,裹好斜挎于肩。又轻轻把额带解下,整理了一番衣衫,临出门之际方回头看了姜小满一眼。
“与其继续生气,不如与我一同早些把魔物揪出来。嗯?”
姜小满听了这话,闷声没有反驳。刚才那下打断,倒是让她冷静了些。
初听他那番话时,着实吓了一跳。但仔细想想,凌家在诸仙门中一向以狠厉果决的行事风格出名,他们为了屠魔连自己和同门的性命都可以不顾,又何况这一庄子的凡人。
她是不是又因为短短几日的相处,便把眼前这位凌二公子想得太过美好了呢。
不由想起大师兄常说的一句话,杀魔决不可存半分怜悯之心。她常年宅居家中,对魔物的了解不过来自于书卷读物、他人言传口述和家中捕捉回来的一些小魔,又怎知与大魔搏斗是何种非生即死的绝地交锋。
最好的结果,便是在这三日内将魔物揪出来,这样,谁都不用白白牺牲。
想通后,她便三两步追了上去。
“不生气了?”
“想通了,三日后的事三日后再说。不过,到时候我还是会阻止你。”
凌司辰笑而不语。
姜小满挠挠头,“对了,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百花先生的人?”
“没有。谁啊?”
“……你马上就能见到了。”
还未及近堂屋,便远远听见了屋中的交谈寒暄之声。
走近些,才发觉厅堂中已满满是人,越过门楣遥望过去,那中间端坐着岑家老夫人,堂下左右坐着家中的年轻一辈们。
待两位客人进屋,原本热络的交谈声戛然而止,两旁的人则不约而同站起了身来。
姜小满一眼便认出了岑兰。
她精神看起来倒是不错,就是面上总觉得挂着一丝哀伤。她周身的灵气也不似昨晚那样充盛,但还是明显与常人不太一样——
凌司辰显然也留意到了。
但他的视线只是短暂的停留,便快速扫过,似乎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也是,这世间凡人千千万,确实有那么些个体内灵气能堪比仙家修者的,就和一些人从小肌肉夯实赛牛马却没能习武的,倒是无甚稀奇。毕竟有没有是天生的,用不用得上则是后天的。
站在岑兰对面、与姑爷岑远并立的,想必便是岑家的大女儿岑秋了。
岑秋和岑兰长得十分相似,就是更加高挑瘦削,着一身金黄袄子,笑容中不带岑兰那般的哀愁,反更显自信之态,看上去也不像传闻中那般性情火爆。她周身气息就颇为正常,灵气也是普通人的量,看来这充沛的灵气也不是家族遗传。
那百花先生也在场,他依然戴着半阙铁面具,此时端端站在岑远的另一侧。
面色和蔼的曾管事则一直伫立在老夫人的身旁,最外圈站着的则是几个待命的丫鬟。
姜小满飞快扫视了一圈屋内的人。
诡音……会在这其中吗?
“凌神医来了。”
厅堂之上,岑家老夫人端坐在主位,微微含笑。银丝如雪,耳挂翡翠,头戴贵重的风花玉簪,穿着绣有金盏菊的显赫长袍。可即便是如此富贵华丽的装扮,也难掩其憔悴面容——眼眶凹陷,神色疲惫,脸颊和颈部皆贴满了厚厚的药膏。
老夫人向他二人依次介绍了大女婿和一双女儿。
介绍至岑兰时,“哑巴药仆”姜小满悄悄朝她吐了下舌头,岑兰起先愣了愣,继而覆手轻笑,也没戳破她的身份,只将那当作女孩之间的秘密了。
一番介绍完毕,老夫人温言道:“神医乃是帝都贵人,远途而来此行不易。”又转而向家中之人,“往后几日神医将在庄上小住,倘若他有所需,你等都悉力以赴。”
“老夫人言重了。”凌司辰颔首回礼,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岑远身边的戴着铁面具的人,“这位是?”
老夫人轻覆脑门,“哎呀,看我都忘了。这位是千机阁的百花先生,善施法驱邪。这些日子家里煞气重,阿远便让先生来家中看看。”
岑远也礼貌谨慎地点头,承认是自己的主意。
那铁面郎君满脸堆笑,弓身行礼:“在下百花。昨日比阁下晚至,未得一面,今闻老夫人言及,阁下不仅医术非凡,风采更胜武者,实使在下钦佩至极。”
凌司辰也回笑道:“哪来的跳梁小丑,既非仙门中人,竟大言不惭能除煞气?”
此话一出,岑远的脸变得铁青。
姜小满眼睛瞪大,他怎的这般直接?!这凌二公子,本来还装得温良恭谦,见到这百花先生,便似触了逆鳞一般。明明他自己都是个假冒的……
虽然,确实听闻过凌家人素尊崇仙道,以修仙为荣,在诸仙门中也最是骄傲,今日算是见识了。相较之下,爹爹就很体贴温和,养出来的弟子绝不会这般带刺。
——都几百年没人登仙了,也不知他们这么一根筋有何意义。
凌司辰这话说出后,整个屋子也鸦雀无声了。
但百花先生本人看起来却不甚在意,只轻摇手中折扇,云淡风轻。
岑家老夫人面色则微微一变,正巧被姜小满瞥见,她便暗中踢了凌司辰一脚。
岑兰见气氛微妙,便丹唇轻启:“原来神医与仙家也有往来吗?”
被姜小满一提醒后,凌司辰缓了片刻,才答:“来往不多。我只是觉得,驱煞气这种事,还是交由仙家的人更为妥当。”
“这便不劳神医操心了。”老夫人淡漠地接过话,又嘱咐身旁的曾管家,“老曾啊,你一会儿带百花先生去后院客宅、还有杏儿住的屋子都看看,若先生有吩咐,你照办便是。”
曾管家点头应诺。
凌司辰也没再说什么,姜小满这才松了口气。
众人散去之后,丫鬟们便扶老夫人回厢房歇息。
凌司辰带着姜小满这个药仆也一并去了。
在软榻上卧下后,女婢们替老夫人取下脸颊和脖子上的膏贴,只见一堆骇人的青斑爬满脖颈,揭下药膏的撕扯而留下的红痕也颇为触目。
“神医的膏贴真是灵得很,清爽舒适,不痒不痛了,比过去那些大夫们给的,都要好用。”老夫人赞许道。又扬手让那些婢女退下,随后慢悠悠伸出袖中满是褶皱的手腕。
凌司辰在床榻边圆凳上优雅坐下,有模有样地替老夫人诊起脉来。
姜小满不由替老夫人捏了把汗。
“老夫人恢复得不错。我再将药膏调浓些,多敷些时辰,便能暂时压住斑鳞了。只是,要根治此疾,还需配合连续饮用三日白露丹浆才行。”
“神医竟有法子根治这伴我八年的顽疾?”老夫人难以置信地惊讶道。
“当然。”凌司辰微笑,从囊中取出早上的那只白色小瓶,“不过,白露丹浆放久了便会腐坏,需要即制即饮。我特地带来了药引,熬制四个时辰便可成。”
岑家老夫人仔仔细细端凝着那瓶子,喜笑颜开,嘴中一直重复着:“好,好。”
“那事不宜迟,我便让碧春、青夏她们去熬药吧?”
“老夫人且慢。”凌司辰阻止道,“这药熬制工序十分讲究,方子晦涩难懂,除了我家药仆之外恐怕他人难以胜任。”
一直默默置身事外、几度昏昏欲睡的姜小满听到这话瞬间精神了。
药仆?那不是说的我吗?
这又是在打什么主意?
“也好,那便让小满丫头赶紧去熬药吧。”
“老夫人且慢。”
“又怎么了?”
凌司辰目光炯炯,缓言道:“这药不同于寻常,需在清静之地,用最纯净的器具煎煮。听闻贵庄左院的丹房有一水晶甗,玲珑剔透,纯洁无暇,不知可否允我的药仆去那里熬制?”
老夫人沉默半晌,才缓缓道:“无妨。”
转头便嘱咐丫鬟,“碧春,你带小满丫头过去吧,把封条都揭了。”
名为碧春的丫鬟俯身应诺。
凌司辰回头对姜小满使了个眼色,将小瓶和着一张黄纸硬塞给她,“你照着这个方子,配上这个药引,去左院煎药去。”
姜小满心中纳闷,还真当我是药仆啊?我又怎会熬你那个什么什么药?
却也不敢推脱,便勉强地接下了物品,犹犹豫豫,走几步路便回头看凌司辰几眼,对方却再次给她使了眼色。
她撇撇嘴,这才随着碧春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