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蓬莱仙岛,不再笼罩着往常的祥瑞之气,而是漫天肆虐的血雨与冰风。
晶玉砌成的台阶,一百二十级直通云霄,此刻却横七竖八铺陈着天兵的遗体。血水自其间无声流淌,汇成一条鲜红而扭曲的小河,顺着那台阶蜿蜒而下。
南天门前,是一身破损棘甲、疲惫不堪的魔君。
在她四周,密密麻麻的天兵围成圆阵,长矛与剑刃外指,铠甲在风中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张明艳绝世的面容已被染红了一半,卷长的睫毛被凝固的血痂粘连在一块。若不是头上那对折断的犄角彰显着非凡身份,她俨然只是一个浑身伤害累累的人族女子。
膝盖上残留着断刃,每一步挪动都是折磨。右臂的衣袖空空如也,残肢早不知遗落何处。
她仅剩的左手指尖微动,想要再施那风卷云袭之邪术。
随着术法启动,无数雨滴于她周身云集。
紧急之刻,一柄银光闪烁的战戟横空而来,穿透了魔君破损的身躯,将她死死地钉在了辕柱之上。
那些原本快凝成利刃的水珠瞬间蒸腾消散。
她紧紧抓住扎在腹部的长物,试图将其拔起。那战戟雕刻着精细的仙家纹饰,在她拼命的拉扯下印上了圈圈血污,却依旧纹丝不动。
一口鲜血随咳嗽喷出,点点血沫溅落在冰冷的砖面上。
她放弃了拔出战戟,左手颤颤巍巍抬起。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能破了这该死的天门。
咻——
一支闪耀着金光的箭疾速袭来,贯穿了她的手掌,又钉入了身后的石柱。
“魔头已是强弩之末,杀了它——!”
为首的、穿着一身金色战甲的天兵将领高声怒喝道。
随即,此起彼伏的呐喊和助威声在空中回荡,一波高过一波,振聋发聩。
“杀了魔头!胜利属于蓬莱仙界!”
“胜利属于蓬莱仙界!”
一帮蝼蚁。
她不屑哂笑,目光似要吃人的凶兽。
咻——
咻咻咻——
天将一挥手,霎时万箭齐发,如梭如瀑,倾泻而下。狠狠刺入她的身体各处,足、胯、腰、胸、肩、颈、甚至眼睛。
当疼痛早已覆盖全身每一处时,便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了。
只有心中熊熊燃烧的不灭怒火。
“那东魔君何其强大,仅雪雨千针一招便令数百仙家兵将殒命。可在受了天元仙尊银龙神枪一击便倒地不起,又被万箭穿心射成了筛子一般,在南天门前终是断了气。自此,天下算是太平了。”
啪。
说书人将抚尺拍下,引得满堂喝彩。
这《天元仙尊斩杀东魔君》的桥段人尽皆知。据说终结了持续数十年的仙魔大战,为人间换来了五百年的安宁与祥和,不仅是在这扬州城,中原大地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听到有说书人叙说这段传奇故事。
只是今日这说书堂,倒有些个年轻的小辈在窃窃私语。
“这老头讲的故事,和最近流通的《三界话本》里说的是相差甚远。”一人咂舌。
“三界话本里是如何说的?”一人问。
“书中说,四大魔君皆乃不死不灭之身。自那一役后,贼心未泯,如今已轮回转生到了人间,借凡躯潜伏,背地里谋划着东山再起,要屠了人仙两界复仇!”
“啊,这么可怕!”
“众所周知,那一战后蓬莱仙界也元气大伤,然而至今数百年都未有新仙飞升。我看啊,要是魔君重现,他们这回也难救咱们咯。”
“这这,希望我有生之年无事发生最好……”
又一人凑近了来。
“三界话本?那不是被仙门诸家唾弃的民间野书吗?与其看那种东西杞人忧天,不如多关心关心咱们扬州城郊最近出现的水魔。据说短短十日吞食数十人,搅得人心惶惶、夜不能眠!”
咿呀——
聊得正欢,有小童破门而入,惊得说书老先生端着的茶水都洒了一半。
那小童神色慌张:“水魔,水魔出现了!有仙家的人在诛魔呢!”
仙家,诛魔!?
这不比听故事有趣得多!
众人一拥而出。
留下说书老先生寂寥地品了口茶。
“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东西。”
众人风风火火赶至湖畔,才发现早已人头攒动。费尽周折,终于挤至前方,才恨今日天色晦暗,迷雾蒙蒙,湖心处仅隐约能见仙术光芒与朦胧怪影。
待雾气稍散,湖中景象方才渐显——
原是一头漆黑的魔物正与一名青衣女子在湖心激战。
那魔怪周身散发着阴冷的光芒,癫狂地挥舞着如树干般粗硕的触手,在湖面激起惊涛骇浪,其嘶吼之声震耳欲聋。而那女子则是脚尖轻点湖面,于不远处轻盈而立,手执玉笛,破涛声中,一曲缥缈似幻。
待雾气更散了一些,众人才惊觉,原来在那怪物周遭竟有一只鹅黄色的雀鸟翩然而舞,这雀儿伴随着笛声,或飞蹿,或盘旋,游刃有余地躲闪着漆黑触手的突袭。
行人们窃语纷纷,好巧不巧,人群中混着一眼尖的“仙门通”,一瞥便识女子来历:“笛箫纵鸟、琴瑟控兽,那必是涂州姜家的弟子!”
姜小满深吸一口气。
此时此刻惟有她自己,才能听见胸腔内咚咚响个不停的心跳。
纤指轻勾,笛声一转,原本如溪水缓缓流淌的音调忽急转直下,突透如利刃出鞘,那雀儿也随着变化的音律回头猛攻。它那尖喙和指爪皆被施予了破魔的法术,在那触手上轻轻一划即焚烧生烟。
那怪物痛吼连连,愈发狂暴地在水中翻腾,庞大身躯怒然如山崩海啸般向女修袭去。
姜小满正要闪躲,却见护主的的灵雀扑向自己。她急声呼喝:“月儿,回去!”话音落下,灵雀化作一缕金色烟雾,消散于空中。
同一刻,那触手砸下掀起的滔天浊浪将她震飞,瞬间天旋地转,耳畔风声呼啸,直至重重坠入冰冷的湖水。
湍急的浪水裹着泡沫呛入口鼻,姜小满扑腾着,刚从水中探出头,却被袭来的触手紧紧缠绕,卷于半空。
那怪物狰狞地张开血盆大口,转眼便要将她送入口中。
她奋力挣扎,双掌拍击着缠在腰间滑腻腻的触手,奈何根本使不上气力。
眼看那血盆大口越来越近,姜小满恐惧地闭上了双眼——
一瞬,怪物的动作竟戛然而止。
凝滞的气息中,她先是一愣,又缓缓睁开双眼。
穿过弥漫的水雾,她隐约看见,那湿漉漉大口旁边似乎还有一对豆子大小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自己,已无了半分杀意。
她先是想:原来水魔竟是有眼睛的么?后一霎,那水魔的眸光竟牵引起她心底一丝莫名的熟悉感。
错愕间,她便与那怪物的双目愣愣对视着。
总觉得,当是在何处看过……
……
嘭——!!
还未来得及惊疑,一声巨响划破沉寂,那怪物身躯竟在霎时从中爆裂。灼热浓稠的浆液溅了姜小满一身,触手瘫软滑落,她顺势再度跌入水中。
待她再次浮出水面时,却见那怪物已被劈成两段,死寂沉沉地漂浮在水中。油墨般的黑血浸染了周遭湖水,一圈圈慢慢扩散。
而那残躯之上,轻然立着一白衣剑客,年纪看起来和她相仿,丰神俊逸,杏目澄明,头上一束马尾用金丝红绳高高捆起,随风轻曳;手中则还握着刚刚斩下水魔、闪着凌冽寒光的银剑,那青竹般的身段一看就是春风得意的仙门少年郎。
如此果决的剑法,想必不是岳山凌家,便是玄阳宗的人。
管他来自哪派,只要不影响她的事便好。姜小满甩甩头,双手轻撑水面,借浮水术重新立起。
刚从绝处逃生,她还没来得及深呼吸几口气,却听眼前之人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哈哈哈哈!!!”
她心中疑惑,只见那剑客伸手指了指她的面颊,又指向湖面。
狐疑中,姜小满低头看向水中的倒影,差点没被自己吓死:方才那魔物的黑血溅得她满脸都是,如同面团裹了一层炭灰。加上她现在衣衫尽湿,黏附肌肤,发梢滴水成串,其状比那水魔还要可怖。
寂静的空气中,对方笑声如铜铃,她却心如止水。
“好笑吗?”她面无表情——又或是一团漆黑看不出表情。
剑客笑容渐敛,眸中闪过一丝俏皮,嘴角轻撇,回道:“还行。”
姜小满不再理会,低头重回水中,用力搓洗着脸上的黑血。然而,那血迹如同深入肌肤般,顽固不化,纹丝不动。
“没用的。水魔之血吸纳了湖中受难者之怨气,非凡水所能洗净。”剑客将手中银剑收回鞘中,从腰际取出一只雕琢精美的玉瓶,轻巧抛向她,“用这个。”
姜小满抬手接过,那瓶身摸上去丝丝凉凉,又掀开瓶塞嗅了嗅,一缕淡淡的酸萝卜气味萦绕鼻尖。
她皱眉:“这是什么?”
剑客笑道:“青竹玉露霜,专断怨毒之气。”
姜小满心中一惊。青竹玉露霜乃是青州炼丹氏族文家所制的秘药,珍稀异常,这少年剑客究竟是何人,竟有此等宝物。
将信将疑,她轻轻倾出几滴霜露呈于掌中,随即将手覆于脸上用力揉搓,霜露的寒气渗透肌肤,凉若冰雪。久久搓摩之后,却见掌心已染上黑色,果然是将那黑血化掉了。
她再度将头浸入湖中洗涤。须臾,抬起头来,此番湖中倒映之貌是一张洗净如初的姣好面庞。
白衣剑客从魔物尸身上一跃而下,三步并作两步而来,从她手中接回了药瓶。又细细端详着她,语调爽朗而轻快:“姑娘甚是有趣,说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姜家弟子在险境中把灵兽给召回去的。不知那灵兽的命,可是比你自己的还重要?”
姜小满与他目光相对,沉吟片刻,嘴里终是挤不出一个字。最终她只微微点了点头,便绕过他,径直向那漂浮的水魔尸身走去。
那剑客见状,从背后又高声喊道:“在下岳山凌家凌司辰,不知姑娘名讳?”
岳山凌二公子之名,谁人不晓。
当年玄阳宗设斗魔擂台,他三剑斩落青面黑虎魔,至今仍是街谈巷议的佳话。寻常女修闻其名,无不眼波流转,或柔情款款,抑或笑脸相迎。
可姜小满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反是自顾自走向那水魔尸身,眼睛不曾离开那在阳光下渐渐分解的残躯,努力找寻着。
少年不罢休,健步追上前去:“姑娘,我好歹出手救了你,你却连名字也不愿告诉我么?”
姜小满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抿了抿唇,似是酝酿话语。
白衣少年也目不转睛盯着她,似在等待她开口,让这场平平无奇的萍水相逢终结于此。
四目相对,风声呼呼吹过。
最终,姜小满什么也没说。
她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子,蹲下便开始在仅剩不多的魔物尸首上细细摸索起来。
凌司辰表情有些尴尬,他刮了刮下巴,自顾自说道:“你若不说,那我便开始猜了。”
“……”
姜小满咬了咬嘴唇,并未搭理,手中动作却是加快了。
“你是洛雪茗?”
姜小满叹了口气,轻轻摇头。
不过被认成涂州第一美女,她隐隐还有些高兴。
“不是吗?那你是……姜榕?”
姜小满心中五味陈杂,姜榕是她大姑,虽然也曾是位大美人,但今年已不惑过半了。
“看来也不对。我知道了,你是莫廉!”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那是我大师兄。”心中却欲哭无泪,怎么连男女都能搞错。
回头望去,少年倒不在意,反而挑眉笑道:“那你告诉我呗?”
一脸鱼终于咬钩的得意之色。
可惜姜小满仍未作答。
此时的湖面,浓雾已尽数散去,逐渐明媚的阳光下,魔物尸身渐渐褪色、皴裂、解体,尔后一点一点化为烟尘飘散殆尽。
奇怪——
姜小满望着空空的湖面,不免一脸空落茫然。
却听身后之人轻声戏谑:“你不会是在找这个吧?”
她回头一瞥,只见那少年手持一枚黄玉珠子,冲她晃了晃,笑意盈盈。
那珠子剔透晶莹,周身萦绕着淡淡的幽气,阳光之下又折射出五彩斑斓的辉光。
姜小满一眼认出,脱口而唤:“魔丹!”起身之际,她焦急之色溢于言表,张口欲言却唇齿难开,良久,只艰难挤出两个字:“给我……”
“你先告诉我你的名字。”白衣剑客勾起笑容,玩耍般将那珠子轻巧抛起,又稳稳接住。
……
他还真是执着啊。
少女抿了抿唇,双眼似蝶翼扑闪,“……姜小满。”
“你就是姜家宗族独女姜小满?”凌司辰面露惊奇之色,“有意思。我素闻姜家独女常年蛰居不出,且身患奇病,面貌怪异。你看上去,倒是挺正常的嘛。”
他话音刚落,却见姜小满脸涨得通红,腮帮子鼓起来像两个圆球。
少年微感尴尬,“唔,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一时寂静,姜小满咬着牙,似在酝酿。
“我!”一声破响。
“……我?”
“我,我确实患有怪病!”
“嗯?”
“……若与人说话超过十字……我便会汗流浃背口吐白沫……”她卯足了浑身之力,终于倾口而出,“劳烦公子把魔丹给我,然后不要再来打搅我了!”
言毕,她紧闭双眼,似静待暴风前的宁静。
凌司辰怔忡半晌,无声中,喉结上下微动。
良久,却听他缓缓道:“你这不是已经说了超过十个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