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九思一转过身,就见苑淮南那双贼溜溜乌黑的大眼正盯着她直转。
苑淮南在他们四个兄弟姊妹中年纪最幼。此时他头发整齐梳在银冠中,身穿薄花色蟒袍,腰系玉带,上束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足上蹬着一双鹿皮小软靴。
寒下脸苑九思面色不大好看,“我不知皇弟在说什么。”
她眼神冷下来有些慑人,不怒自威,苑淮南迎着她的目光,心头倏就有点慌。这个皇姐不仅岁数长他,肚子头灌的肚子也不输他,并不是什么省油的好灯。
他今日冒险前来,四下没有旁人,谁知苑九思会不会打以大欺小的龌龊算盘。
稳住心绪,苑淮南安慰自己毕竟身为男儿,况今日还有备在身,最忌讳随随便便就怂。
他身量比苑九思足足矮一个头,仰着看久了不免就觉得脖子酸疼。压下惧意,苑淮南甚是顽强地摇头晃脑起来。
“入学这大半年,我都坐你和三皇姐后头。本皇子慧眼如炬,你俩藏在袖子底下做的事,以为瞒得过我?”他讲话时激动得身上系带的绦穗都一甩一甩的。
见苑九思哑然,苑淮南更加笃定自己已抓住她的把柄,得意之色溢于言表。越说越忘记分寸。
“没想到淑仪皇姐赶着练和三皇姐一样的字,是大有缘由。啧啧,这件事不知太傅和贵妃娘娘知道后会作何感想。”
听他说话,苑九思深感头疼。那些代做的课业是对不得质的。
她开始思忖,若趁现在没人和苑淮南打一架,自己会有几分胜算。
自幼苑九思就和这个弟弟不对付,两人见面必生争执。年纪小时尚有聂贵妃与和嫔相互将二人拘着,他们不见面也倒没事。
可自打苑淮南今年满十岁踏进国庸监后,苑九思就没有一天安宁过。
平日中无非念书念乏了,不小心往后靠到他的书桌,苑淮南必趁其不意,将桌子狠狠往后一拉。
好几次若不是有柔德拦着,她铁定栽倒在地出尽洋相。
按说依苑九思有仇必报的脾性是绝对该和他发作的,可她有顾虑。
她怕朗月歌见到她粗放一面后会不心水她......为此苑九思便一一忍耐下来,尽量不叫人看笑话。
只是她心头更加讨厌这个弟弟。
在四个兄弟姊妹中,到底只有苑西荷待她最好。
至于苑淮南,兴许是他因没有得到回应而感到无趣,又或是他忌惮随意胡闹会惹到聂贵妃和和嫔那边去。在与朗月歌接触几次后,他收敛了许多。终于勉强有个人样,苑九思暗松一口气。
***
倘一直相安无事下去还好,没想到他竟丧心病狂地在暗中关注她一举一动。竟然将她好意的忍让视为懦弱的妥协!
“稚子无知!”苑九思随口感慨一句。
约莫因晚上风声太大,苑淮南并未听清她讲的什么。但凭揣测,应该不是什么好话,可她不敢说大声叫自己听到。想来确实是怕了。
苑淮南看她锋芒尽褪忧忧郁郁地别着头的样子,就忍不住鼓起腮帮子笑。看四姐吃瘪的模样真叫人心头爽快。他满心欢喜,一副浑然不知危险近在眼前的无忧无虑模样。
伴随他的笑,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柔软的肉抖出一波波优美的弧线。
和嫔将他喂得太好了。
苑九思头一次认真地半垂着头打量他,单论眉眼,其实还很活波可爱。
若是丑八怪,怎么配做她弟弟?
手肘撑着白玉台,苑九思并不急,闲闲地问他:“若真要和太傅告状,恐怕五弟早就去了。还会同姐姐我在这儿闲谈?”
她漫不经心的模样让苑淮南有些恼火,毕竟他可是在以极认真的态度要挟她。
一旁便是玉树琼枝,头顶的月华,宫灯烛光都柔柔打在上头缀的花上,瓣瓣晶莹。
她的侧脸在朱辉映掩下显得轮廓分外精致。苑淮南不懂什么灯下看美人梗,只知这时他这个讨厌皇姐比往常还要好看些。
听她问自己话,苑淮南回过神后挺直小身板理所当然地道:“本皇子来,主要是想给皇姐一个自我救赎的机会。”
“哦?赎罪?”淡淡一挑挑眉,苑九思也不恼,斜睨了他一眼忽然转开话头:“皇弟可曾学过骑射?学过刀枪剑法?”
她话头转得太快,苑淮南一时反应不过来,呆愣愣地僵在原地,尔后他的表情出现细微的变化,大约是赧然,当中还夹杂着几分震惊。
后宫之人都知道太子殿下六岁读书七岁习武。按理说刀枪之事苑淮南也不该晚到哪儿去,可他小时候生过大病,好了以后体子仍不好。饶现在已满十岁,宣帝和嫔也未让他接触刀剑骑射。
于是他下意识摇摇头,内心十分沮丧。其实这正是他来找苑九思的目的。
“如此甚好。”苑九思点着头,唇畔勾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笑得很勾人却也有点瘆人。
隐隐地,苑淮南觉得自己来找她单挑是个错误,毕竟他尚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天真孩子啊。
苑九思噙着笑一步一步走近他,趁苑淮南不备,两只手稳准地揪住他两边脸颊。肤质细腻,手上的触感软软绵绵,苑九思不由多使了几分力掐了一把。
因太过错愕,苑淮南还真由着她占了便宜。
他眼睛瞪得极大,从出生到现在,真真从未有人这样对过自己!
待苑淮南回过神要拍开她的手时,苑九思早已自己松手。他面上只留被揉红的一片,脸颊又烧又疼。
环顾周围,并没有人能帮他。吃痛捂着脸,苑淮南在无助的同时又有点庆幸,还好没人看见他被欺负的窘迫样子。
在这寂寞的夜里,他的皇家气势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气急攻心,一时竟忘了来找她的目的,苑淮南嘴巴一扁“嗯哼嗯哼”地就要委屈地哭起来。
见那红了的眼眶,苑九思突然有些心慌。今日是除夕,若自己真把他惹哭了铁定讨不到好果子吃。
苑淮南脾性与她有几分相像,吃硬不吃软。
既然事情都失控了,不如索性赌一把。
苑九思镇定下来,倚在栏边气定神闲地拍拍巴掌,冲他道:“‘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句话在五弟身上可真一点都不合用。如此矜娇的千金之躯,碰一下就哭了碎了,哪适合征战沙场?刀剑无眼,父皇还真是为五弟想得周全。皇弟切要保重身体,别浪费父皇一片苦心啊!”
苑淮南先是懵然,听清她话里的讽刺后就越想越气,可话糙理又不糙。
最终,在苑九思隐含期望地眼神下,他还是硬生生地把眶里的泪憋了回去。心道不能叫她得逞。
见他确实没再有要崩溃的意思,苑九思暗松一口气。
幸好苑淮南比较嫩,没识破她龌龊的小心思。
忍耐好一会儿,苑淮南才握着拳头抬起头来。他眼睛被泪浸过,在朦胧灯火下显得亮晶晶的。
深吸一口气,苑淮南才咬着唇道:“我找皇姐其实正是为这事,父皇母妃一直未松口让我习武,连太子哥哥也不愿教我。”
他神情十分真实可怜,末了还很诚恳地补了一句:“若皇姐肯帮我这个忙,我自会对皇姐的事守口如瓶。”
·
苑九思觉得自己一定是魔怔了,才会答应苑淮南的要求。
明明她都是自身难保的泥菩萨。
***
殿考之日。朝云殿。
日后刚出,几架奢华的缎面轿子就陆续地一荡一荡地荡来。
一顶绣蔷薇牡丹的玫色轿子落下后,跟着一旁的花笺赶忙上前搀扶。苑九思搭着他的手慢步步出撵架,她面带浅浅微笑,似对殿考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这日她特意穿了一件簇新的樱粉袍子,颜色娇俏。衣裳稍嫌宽松,便纤腰束带,体态十分风流。她的对襟褂子上用蔚蓝与银色丝线别出心裁地绣了几个祥云荷包,若不看仔细,只以为是衣裳上的绣花。
迤迤然摆着身段向朝云殿走去。梯级层层,苑九思走得步步优雅。
只有搀着她的花笺才晓得,她手里其实已出了层薄汗。
偷瞟了眼花笺,苑九思压低声音和她讲话:“你说,本公主现在若是不慎崴了脚父皇会不会......”说着她悄悄递过去一个你我皆懂的眼神。
不知为何,今晨一起来她就觉着两只眼皮子跳得厉害。感觉真是不大好,所以时时刻刻都在琢磨着打退堂鼓。
花笺很为难,怕稍一松口她就真退了,咽两口唾沫她壮着胆子,期期艾艾地道:“奴婢嘴巴笨,讲句实话,公主千万莫要生气。”
轻哼一声,苑九思皮笑肉不笑,“在你眼中本公主就是那番小心眼儿的人?嗯?”
花笺差一点就想点头。
“那奴婢就直说了,奴婢以为,以为公主就算崴了脚也逃不过......毕竟崴的是脚......不是崴了脑子......”说着说着她就觉得气压十分低,以为苑九思不高兴自己说的话,她渐渐噤声。
突然,苑九思停下脚步,她也连跟着顿足。
花笺想定又是自己说得不中听,惹她不满了,心头忐忑等着她骂回来出气。
本已做好挨骂的准备,可等过须臾,也没等到苑九思斥责。实在没按捺住,她小心去看苑九思,才发现后者根本没搭理她。
她的目光顺着苑九思眯细的桃花眼看去。
只见朝云殿堂中。
清清朗朗,风度翩翩,惨绿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