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如果他不爱我

中原有个说法,叫饮鸩止渴。

教书先生讲给我听的时候,我还奇怪,哪有这么傻的人,会喝毒药解渴?

今日才知,总有这样没法子的时候——明知心中有一团烈焰,像是封在地底的岩浆,根本不能惊动,可我还是维持着姿势没有动,手心仍压在他手背上。

我生怕自己一动,他就不喝药了。

他喝的一滴不剩,我才连忙放下碗,扶他躺下,急匆匆就走。

刚走了两步,又想起大夫交待他不可受凉,我又转身回去,垂眸帮他掖好被褥,这才逃也似的离开。

之后的两日,阿吾提端药过去,他都一声不响喝完,出奇得乖顺。

果然是名医,虽是出身小镇,但赵长卿连喝了几副药,病情竟是稳住了。

他急着回家,一刻也不让耽搁,天不亮就来叫醒了我们出发。

我迷迷瞪瞪骑着小红马,进了长安城,才忽然清醒起来。

长安城一如既往的热闹,朱雀大街又长又阔,路边摊让人眼花缭乱。

记得刚来长安时,我每次逛朱雀大街都觉得许久逛不完,可这次我只是晃了个神,就走完了。

拐过去弯,就看见高大气派的赵府,青砖灰瓦,绵延数里。

二师兄扭头看我一眼,我低着头盯着马鬃看。

我知道他是在提醒我,待会儿把赵长卿送到家,我就要回华山了。

赵府是深宅大院,地处京城中心,却闹中取静,几乎整条街都是他们的宅院。

一条街只有我们一辆马车,“哒哒”的马蹄声清脆清晰,像是踩在人心上,更衬得此地的安静。

静得让人发慌。

赵家正门外,种着一颗老桂树,开花时香飘四里。

香味愈发浓郁,让人透不过气来,我勒了马停下,阿吾提也跳下马车,走到我身边。

二师兄轻声说:“你且等着,我去去就来。”

马车上简朴的灰布帘子,严丝合缝,里边的人没有一丝声响——明明是期盼了一路,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家,如今到了家门口,他却连掀开帘子看一眼都不看。

马车铺着软垫子,跟床上一样舒服,也说不准是他睡着了。

二师兄用力夹了下马肚子,马车跟着他快速往前跑了起来,车轱辘碾着地面的声音骤响。

一身玄衣的赵长卿终于下了马车,他像是又发了病,走路都走不好了,跌跌撞撞的,而二师兄更是奇怪,来来回回在门口察看。

还不见赵家有人出来迎接……

我猛然一惊。

刚才不觉得,此时我才发觉赵府大门口的地面上,黄澄澄一片,一阵风吹来,几瓣桂花在我眼前的地上打着旋儿。

我一扬马鞭,小红马箭似的往前跑去。

我跳下马,焦急地要跑过去。

赵长卿正在斯着门上的封条,他的动作凌乱无章,碎纸从他手中飞走。

二师兄死死拉住我的手臂,“赵家出事了,”

他说这话时,双目炯炯地望着我,像要把我看穿,什么也没再说,可他眼底却有更多的话。

他不让我去,他不让我和赵家再有瓜葛!

我挣了下,没有挣开,只得停下来,眼睁睁看着赵长卿无力地撕着封条。

地上落了一层黄花,不知积了多久,才像是铺了一层地毯,香气愈发的凝郁,门里面静悄悄的。

黑色嵌金锁大门被推开。

院子里一片狼籍,精巧雕花地砖缝隙里竟蹿出了杂草。

手臂上的力道松了些,我想也没想就跑了进去,跑到赵长卿的前头,喊道:“有人么?有人在么?”

满园苍夷,无一丝声响。

赵长卿从我身边走过,一直从正厅走到后院。

到处可见被砸毁的物件,窗棂门框被捣毁,无一处完好。

偌大的院子一片死寂。

忽然,后院的院墙处传来说话声,很快有两个人翻墙进来。

赵长卿踉跄地走上前,终于开口说话,但嗓音嘶哑干涩:“嵇唐……柳朗……”

柳朗一看见他,双目惊恐地往后退:“你、你、你是人是鬼?”

“我家出了……什么事?我家里的人呢?”赵长卿双手抓住了柳朗的双臂。

柳朗神情又惊又喜:”长卿兄,太好了,你还活着呀,我和嵇唐还以为你驾鹤西去了,正打算过来给你悄悄烧纸钱呢……“

嵇唐一把推开他,扶着赵长卿,急切地说:“长卿兄,说来话长,此地不可久留,我们出去再说!”

“你先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爹娘他们……在哪儿?”赵长卿捂着胸口,艰难地喘着气。

嵇唐担忧地看着他:“你怎么成了这幅模样?若不是与你相熟,我都不敢相认了……“

“快说……”

嵇唐叹了口气,说:“你们家……被朝廷抄了家,女眷皆被充入奴籍,男眷入了狱,若非长卿兄你下落不明,也难逃此劫。事不宜迟,长卿兄,我们快走吧!”

“他们没死……”

赵长卿一只手搭在嵇唐手臂上,佝偻着身子,眼眶泛红,清俊的面庞竟是绽出了笑容,不过却无一丝笑意,他喃喃地说:”还活着……还活……着……”

他软软倒在了地上。

柳朗吹了声口哨,从院墙外又跳进来两个小厮,抬起了赵长卿,嵇唐领着他们快步离开。

柳朗却走到我面前,拱了拱手,飞快地说:“嫂嫂快随我们走吧,放心,有我柳朗在,定会护你和长卿兄周全。“

我没有动。

柳朗眼珠活络地转动,皱眉道:“嫂嫂不会还没有原谅长卿兄吧?嫂嫂有所不知,你落水后,长卿兄……“

“小喜,我们回华山吧,赵公子有友人相助,想必很快能好起来。“二师兄温声说。

“咦?你就是我家嫂嫂那位二师兄?听说你是华山派的得意弟子,在下今日就和你会会!”

柳朗的手刚一抬起,也不见二师兄怎么行动,柳朗就趴在了地上,蜷缩着身子直哼哼。

“哈!”阿吾提在一旁轻拍着手,说:“你再叫我家小主人一声嫂嫂,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嫂嫂……”

阿吾提提拳就上,被我伸臂拦下。

我望着残垣断壁的赵府,心里亦是庆幸,像是梗在心口的石头落了地。

眼前的一切渐变成模糊的泪光。

我也抿唇笑了笑,转身就走。

华山还是老样子,一草一木都不曾变。

我站在队列之中,跟一众师兄师姐练剑,师父负着手,在台上踱来踱去——仿佛还是一年前,我只是华山派微不足道的一个女弟子,从未下过山。

以前我爱逃避练功,总想着偷偷溜出去玩,如今我一次功课也不拉,到点吃饭,到点睡觉,师姐说我终于有些女子的样子,就连师父都说我沉稳许多。

只有二师兄说:“小喜,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我好怕你这样下去,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坐在桌边缝着衣衫,低头穿针引线:“我这样不好么?你以前不总说我坐不住,没个正经,你瞧,你的衣裳破了,我还能帮你缝……多好。“

手臂忽然被人环住,二师兄的下巴放在我额头上,我怔住不动,心中却如被一个铁锤一下又一下用力砸着。

他的声音如梦呓般说出:“小喜,你帮我绣一个荷包吧。“

我愣了下,忽然想起那个晚上,我在客栈长廊里见赵长卿手里拿着荷包……难道二师兄看到了、听到了什么?

我呼拉一声站起来,瞪着他,他双眼沉静又坚决地望着我。

我败下阵来,把手中的衣裳塞到他手中:“缝好了,我走了。”

连下了几日的雨,山林里会长出还阳草,每当这时,师父会让大家去山里采草药。

一进林子,大家就散开了。

我见一处山坡上,正长着一株喜人的还阳草,心下一喜,急忙跑过去。

却没想到草上沾了雨水,湿滑无比,我身子一仰,人就直直朝山下滑去。

好在下方有一块巨石,挡住了我的下滑之势,只是我听见“咔”得一声,我的右腿一阵就是剧痛,多半是骨折了。

这倒罢了,我刚咬牙忍下剧痛,就察觉手下的触觉不对。

定睛一看,我生生吓得往后挪了半步。

原来我正按在一条颜色鲜艳的小蛇身上,它倒三角的头高高昂着,我一动,它就“嗖”得一声咬住了我的手臂。

我惊叫一声,猛地甩开那条蛇,它扭动着身子要往草丛里钻。

我扬起手里的剑,用力朝它斩去,直把它斩成了几段,我才惊魂甫定地住了手。

“小喜!小喜!你怎么样?”

二师兄纵跃一跳,过来扶起了我。

我摇摇头,说:“没事儿,就是……腿怕是断了……”

他的脸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总也看不清他。

我低声说:“二师兄……你、你别晃……”

“小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