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救上岸时,失了很多血。
而我现在才知道,我失的不是血,是我和赵长卿的孩子。
是我和他的孩子!
而这个孩子,早已经死在那条冰冷的河里了……就在我被冰冷的河水撕扯淹没时,他就已经无声无息地走了。
那些可怕的记忆,断续又跳跃,就像是令人绝望的噩梦一样,可那不是梦,那是真的:
赵长卿搂着董姑娘往画舫游去,离我越来越远,他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不知道是那一刻心如刀绞,还是这一刻更痛彻心扉……我是他的妻子,他却不救我。
我想起我再次回到蒲类,阿爹和阿妈从帐篷里出来,看到我时又惊又喜,他们不敢相信地亲昵唤我“阿女啊”,问我怎么突然回来了?他们还问赵长卿呢?
他们还都以为我在赵家好好的。
阿爹认识很多到中原经商的西北国人,常托他们去赵家看我。
我坠河失踪一年,赵家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但我阿爹阿妈却什么都不知道,真不知赵家是怎么打发去探望我的族人的。
我忘了过去的事,忘了阿爹阿妈,他们说不要紧,以后有的是好日子过,他们待我那样好,好到我暗自心想,以前的我怎么舍得阿爹阿妈去中原呢?
现在我终于知道了,是因为我爱上了赵长卿,我为了他远嫁中原,日日宅在深闺之中,学中原话,学绣花……
我想着,他一开始不喜欢我也不要紧,我是他的妻子,我只要待他好,日子久些,他总会喜欢我的。
就像我的小红马,阿爹把它送给我时,它也不听我的话,倔得很,后来只要听见我的脚步声,就远远地跑来。
可是我忘了人怎么能和畜生比?赵长卿还不如畜生呢,他杀了我阿爹阿妈,我阿妈死的时候,手里还紧攥着他的玉扳指!
所以我用匕首狠狠地插进他的后心……我杀了他……他轰然倒下……他死了……我亲手杀了他……
“赵长卿……”我终于从噩梦中醒来,拼命喊出一声,喉头一阵剧痛,声音嘶哑难听,脖子像被人卡住一样。
渐渐的,我看清我家熟悉的帐顶,我不在沙漠里,我正躺在我家的帐篷里。
胸口一阵痛,眼泪急速涌出,流进我的耳朵里,我挣扎着站起身,一步步挪到帐篷门口,掀开帐帘。
绿绿的草地,明晃晃的日头,眼前一黑,我趔趄了下勉强站稳。
模糊中,一个身影朝我大步走来,走到我面前,我才看清是二师兄,他一把搂住了我,激动地低喊:“小喜,小喜!你终于醒了!”
梦境一瞬间变成现实,我叫古力扎尔,但我曾经也是把什么都忘记了的小喜,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杀了赵长卿,那样狠地刺穿他的脊背……
我的下巴搁在二师兄的肩头,他几乎要把我抱起来,以至于我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我逐渐适应了阳光。
熟悉的草原上,几匹红色的马在吃草,有牧民骑着马挥着马鞭在驱赶羊群……我真的又回来了……这才是我古力扎尔生长的地方……而我永远见不到我的阿爹阿妈了,他们的骨灰就埋在坤山高地……
我也,再见不到赵长卿了……
赵长卿!
一想到他,我就像被人剖着心一样痛苦,我哽着嗓子,一开口如沙砾在里面磨着:“今天是什么日子?”
“七月中旬。”
太阳很烈,我却觉得全身发冷,我拼命推开二师兄:“赵长卿……我要去找赵长卿……”
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我昏睡了一个月……赵长卿还在沙漠里,不!我不要沙漠里的秃鹫吃他的肉……我不要……
“我得去找他……“嗓子里一甜,一口血落在草叶上,猩红得可怕,我呆呆地伸出手,光洁的手指上什么都没有,可明明它们曾经染满了赵长卿的血……我觉得我要痛死了,我的心要痛死了。
二师兄无措地握住我的手,低声唤我:“小喜,小喜,你怎么了?“
我佝偻着背,泪眼朦胧地望着二师兄:“二师兄,我心口好疼啊,我疼得受不了了,我是不是生了什么病?“
我的理智告诉我,他死有余辜,他以及赵家,为了让我阿爹一辈子为他们卖命采矿,不惜欺骗失忆的我,妄想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阿爹得知真相后,不愿再为他家做事,他就残忍地杀死了我的阿爹阿妈……
他是我古力扎尔不共戴天的仇人!
而且他还不爱我,我是他的妻子,我跟董姑娘一起坠了河,他却救董姑娘不救我。
可是怎么办?我现在竟然脑子都是他,他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他重重地仰天倒在沙漠里,阴云密布,秃鹫盘旋,专等着啄食他的尸身。
二师兄将我抱进他怀里,拍着我的背,轻声说:“没有,你只是在沙漠遭遇了风暴,脱了水,昏迷得太久,醒了就好了。“
我挣开他,“你不要碰我,我好痛!”
“哪里痛了?”二师兄温柔地看着我:“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做些吃的。”
我用拳头抵着胸口,只觉得那痛从胸口处蔓延到四肢百骸,钝刀割着一样,说不出哪里痛,却又处处都痛,我摇着头,朝我的小红马走去:“我要去找他……我把他找回来……”
手臂被人用力拽住,二师兄拦住我面前:“你要去找谁?赵长卿么?他失踪了。他的仆人说,沙尘暴时他在沙漠里,只找到了他的马,没有找到人,都过去一个月了,他说不定早就死了!”
“他早就死了!我杀了他!”我望着二师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我只是要找到他的尸身!我知道他在哪儿……”
我转身就走,这次二师兄没有追过来。
阿爹阿妈身上的剑伤,还有阿妈手里的玉扳指,只有我知道是赵长卿的。
二师兄和阿吾提都不知情,那时候我只想亲自为阿爹阿妈报仇。
小红马温顺地等着我上去,我连踩了几次马镫都没上去。
腰上一紧,二师兄将我抱了起来,放在马背上,他也随后上来,他沉声说:“我带你去找他。”
马蹄声声,大朵大朵的白云安静地布在蓝天上,一望无际的草原辽阔空寂,只有呼呼的风声,以及二师兄策马的低喝声。
他骑得很快,我这个在马背上长大的人竟然觉的颠簸得难受。
无垠的沙漠被烈日烘烤着,我从小红马上跳下来,跑到那处沙丘。
除了黄沙,别无一物。
我想他大概是被沙土掩埋了,我跪在他倒下的位置开始挖,大颗的眼泪掉下去,砸出一个个的坑痕,犹如那天他的血滴下来一样。
不知挖了多久,黄沙
二师兄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拉起来,我这才看到我的十根手指全破了,血肉模糊,我竟不觉得疼。
二师兄声音很冷,恨铁不成钢地说:“小喜,你到底是怎么了?他待你又不好,你不是早与他划清了界限,如今他是生是死与你何干?”
我咬着唇,不知怎么对二师兄说我全想起来了,我不叫小喜,我和赵长卿真的是夫妻,赵长卿是我的丈夫,我不要他暴尸荒野!
白花花的阳光刺眼睛,我朝着那最光亮的地方看过去,略一闭眼,再睁开时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回中原的日子,拖了一日又一日。
赵长卿的人已经放弃了寻找,他们在寒潮来临前回了中原。
我整日骑着小红马在草原上游荡,我坐在草地上时,总忍不住回头看,仿佛下一刻嘴里衔着芨芨草的赵长卿,就会从草丛里走过来,慢悠悠地走到我身边。
我想,我只所以总想他,是因为我们夫妻一场,他是我那么爱过的人,他尸骨无存,我才心中难安。
这日,我让小红马在草坡下吃草,我爬到草坡上,坐下来眺望不远处的蒲类海。
紫蓝色的海面平静无波,就像无数紫色花瓣铺满了地面。
草坡另一面,传来一阵嬉笑声,我静坐着没动,充耳不闻。
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以多欺少,算什么好汉?有本事我们单挑!”
“轰隆”一声巨响,我脑子蓦地炸开一道惊雷。
我站起身就往回跑,跑到另一面高地往下看,一身西北国短衫长裤奴隶打扮的赵长卿就站在
他黑了许多,脸上有一道伤痕,还渗着血。
我张了张口,喉头哽咽,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竟然没有死!我生怕这是幻像,眼睛一眨那人根本就不是他。
他站在几个西北大汉中间,手中起着势,气质清雅,面目冷峻,虽落魄,仍是一脸狂傲。
我的脚开始往后退,每一步都如千斤重……如果他还活着,我该如何自处?我还要杀了他替阿爹阿妈报仇么?我还能借由他的死时时想起那些过往么?
一个西北汉子大声说:“狗奴才!你还没资格跟我们单挑,旗木得,你去,把他阉了!“他丢给一个小儿子男人一把弯刀,男人拿着刀走向赵长卿。
我发了狠,猛然回过头,不听不看往草坡下跑,他待我又不好,是生是死与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