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娘待人温和,我从来没有见她动过怒,但华山派上上下下都十分敬重她。
她亲热地拉着我的手,柔声细语对我说着话,让我心里说不出的安慰和踏实。
师父、师母都觉得赵长卿好,那他自然是不差的。
我望着自己的脚尖,轻轻点点头,这门亲事也算是应下了。
二师兄听说我要嫁人,说:“那小子救了你,你就以身相许啊?说起来,我也救过你的命呢,早知如此,我也向师父求了你。”
大师姐说:“你还真敢说!人家赵家是长安城有名的富户,光聘礼就送来黄金千两,另有一尊一人高的白玉南海观音像,这还不算别的珠宝首饰,可见多看重我们小喜,你呢?你救了人家一命,却让人家小喜替你洗了半年的臭汗衫!”
其实二师兄对我很好。我的武功就是他一点点教我的,我刚被救活时,身体不好,总生病,后来他总是天不亮就把我从被窝里叫起来去爬山。
我们把华山爬了个遍。他知道哪里有好吃的野果子,哪里的风景好,还知道哪里的蜂巢又大又甜。
有一回我们遇到的马蜂特别厉害,我跑不及摔倒了,已经跑远的二师兄又拐回来,仗义地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我,他被马蜂蛰的一周下不了床。
现在想想,同门之中,二师兄待我最好了。
不过,我还是嫁给了赵长卿。
那日,我坐在喜轿里,赵长卿骑着一匹极神骏的大马,他穿着大红色喜服,胸前系着红绣球,乌发金冠,英俊神武,背影挺拔。
山道上初升的太阳被他挡在前面,明亮的光线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他的身影也跟着时明时暗。
我放下帘子,看着眼前晃动的喜盖头,心里一点点甜蜜起来,就像咬了一口蜂蜡似的。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是喜欢他的。
我虽然年纪小,也分得清真情还是假意。赵长卿看我时的眼神总像一张网,眼睛的倒影里全是我,所以我断定他也很喜欢我。
毕竟我是名门正派出身,在江湖上报我们华山派的名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能娶一个华山派的女弟子,也是要跟着沾光的,况且我会武功,会骑马,能饮酒……
喜轿摇摇晃晃,马蹄声哒哒作响,我闭着眼胡乱想着,对嫁给赵长卿后的日子既期待又有些紧张。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进了长安城,进了赵家。
我后知后觉地想到,赵长卿的家就在长安城里,那么,他受伤时怎么不回家养着,还跟我一起住了半个月的客栈?害得我还以为他是外地人呢。
不过新婚的名堂太多了,我一下轿子就被媒婆领着做这做那,也顾不上胡思乱想。
外面热热闹闹的,喜乐齐鸣,锣鼓喧天。
我们华山派二百零八个同门都来了,赵长卿的亲朋好友应该来的也不少,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恭喜、恭喜”得祝贺声。
一套繁琐仪式做完,我被媒婆和丫鬟守着,老老实实坐在床上等着新郎官。
后来外面逐渐安静下来,连媒婆也走了。
我坐得昏昏沉沉,手突然被人抓住,我以为是赵长卿来了,但红盖头被人拉下来后,我才看到来人是之前在长安城街头遇到的小乞丐。
她头发束整齐了,穿着小丫鬟的衣裳,一脸焦急,语速很快,说着奇怪的方言,但我都听懂了。
她说:“小主人,他对你那么坏,你怎么还要嫁给他啊?”
我生气了,之前我还可怜她,现在我相信赵长卿了。我猜测着她脑子是不是也坏了?赵长卿对我好着呢,她哪只眼睛看到赵长卿对我不好了?
正想发火,这时亮堂堂的烛光,映在她的眼中,似蒙着一层水气,小脸上全是对我的关切,那样真切和伤心……
可我还是迅速起身,双手抓向她的肩膀,反扭住了她,厉声说:“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她也不挣扎,只是流着泪说:“小主人,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阿吾提啊。”
她说了一个奇怪的名字。我摇摇头,心里七上八下,难道她之前真的认识我么?
我松开她,说:“好了,好了,你别哭了,我曾经差点儿被淹死,被人救了后,过去的事都不记得了,你给我说清楚,你为什么说赵大哥对我不好?”
“我知道……我都知道……小主人,只要你还活着就好,你不记得我,我永远不会忘了你,“她拉着我就要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小主人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站得笔直:”回来、回来,我今日成婚,哪里也不去!”
“赵长卿也在!”
我顾不上脱掉嫁衣,只解了凤冠霞帔就跟她溜出了赵家。
说来也怪,这个叫阿吾提的小丫头对偌大的赵家甚是熟悉,拉着我七拐八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翻墙而出。
我们换了男人打扮,站在街道上,看着对面的碎玉院,气派小楼平地起,一溜溜的红灯笼随风摇曳,雕梁画栋,胭脂气扑鼻。
这是一家青楼。陪赵长卿养伤的时候,我见过几家青楼,但眼前的这家在长安城里绝对排得上号。
门口站着几个穿红着绿的美人在朝我们招手。
我深吸了口气,对阿吾提说:“进去!”
赵长卿竟敢逛青楼,竟敢在大婚之日逛青楼,他是活得不耐烦了!我找到他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二师兄说,我虽嫁了人,依旧是华山派的弟子,赵长卿若是欺负我,就是与整个华山派为敌!
阿吾提陪两个姑娘饮酒时,我借口方便摸去碎玉轩头牌的厢房。
那层楼,只在楼梯处守着一个小丫鬟,我很轻松敲晕了她。
刚走到窗下就听到赵长卿的声音,他语气很不耐烦,说:“你以前知书达理,如今怎变得如此无理取闹?“
我捅破了窗户油纸,朝里看去,果然见赵长卿和一个女子面对而立。
他没有穿喜服,穿一件普通的玄色衣裳,仍旧是面如冠玉,仪表堂堂,我心里想:”什么是衣冠禽兽?他就是!大婚之日,他来私会青楼头牌!”
他眉头紧锁着,显得心事重重,看他不开心,我也跟着没出息得心里不舒服。
“无理取闹?长卿哥哥,不是我无理取闹,而你厌了我,所以你连跟我说说话都不耐烦了。”女人背对着我,一字一顿地控诉。
一听声音,我立刻听出是谁了。
正是那个荒宅子里遇到的美丽女人。
她竟转过身来,娇容悲切,即使是质问,声音仍然轻柔婉转:“你要和别人洞房花烛,共度良宵,我只想和你说上几句话,你都觉得我无理取闹,难道你心里没有我一丝一毫的位置了么?”
我心头一紧,心想:“赵长卿果然跟这个女人好过,但是看样子赵长卿已对她没有感情了。也难怪,她是青楼女子,赵长卿待她大约是逢场作戏。唉,她原该知道恩客无情,为什么还有这样痴情呢?痴心错付,难过的只有她一人罢了,也是可怜。”
转念又一想:“赵长卿过去常来这种地方么?以前且不提了,往后他若敢再寻花问柳,我非要打断他的腿不可!”
好在赵长卿还记得这是他的新婚之夜。
他说:“婉歌,我们已无可能,见面亦是徒增烦恼,我们以后莫要再见面了。”
说完他朝门口走来,我还没来得及躲起来,就看到那女人伸开双臂,拦下了他,她连声音都在发颤:“赵长卿,你以为你重新娶了她,就能重新开始么?不可能!你对她做过的事,永远都在!你就不怕她哪一天想起来?你还不知道吧,她坠河的时候,是有孕在身的……”
“你说什么?……”赵长卿猛然转过身,双手抓住那女人的肩:“你是说扎尔有了我的孩子?”
我目瞪口呆,觉得他们是在说我,又觉得不是,我怎么可能有过身孕?
我低头看看平坦的肚子。
如果他们说的是我,那么孩子呢?
还有,我之前真的已经嫁给赵长卿了么?
在来青楼的路上,阿吾提说我根本不是中原人,我的家在遥远的西北国,我叫古力扎尔。
我想起赵长卿第一次看见我,激动地喊我“渣儿”……而且,我是被二师兄从河里救出来的,他们说我不仅失血过多,还中了毒……刚刚这个女人说“她坠河的时候,是有孕在身的”。
我的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冷一阵紧一阵,像在浓雾之中走着,四周埋伏着眼睛发着绿光的狼群。
赵长卿已走到了门口,他稍稍一开门就能发现我,我的双脚犹如被钉在地上一样,一动不能动。
那个美丽的女人从他身后拥住了他,门被她的冲力撞的发出了声响,他们紧贴着门,她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声音委屈得像小猫一样:“长卿哥哥,你说过一生只爱我一个人,你说过会娶我,你为什么要为那样一个异邦女子而弃我?为什么?”
我听见赵长卿叹了口气,如戏剧结束拉下了大幕一般怅然,他安慰她说:“好了,别哭了,我再陪你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