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情知时机不到,皇上还是迫不及待亲征了。
我知那是一场硬仗,我方损失不会少,没想到竟是一个陷阱。
一向野蛮粗旷的匈奴,竟然以计谋胜了中原一场。
五万军马,回来的只有寥寥。
这倒罢了,战场之上,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足挂齿。
都尉府被奸细破坏才是要命的,因为这里有粮仓。
我随数千戍守将士拼死抢救,终于救下半数粮草,没想到,董贵人死了。
我第一回见她,是在未央宫。
皇上举办了一场马球,后宫嫔妃皆来观礼。
花红柳绿的观礼席上,一众嫔妃的面目遥远又模糊,我不住眺望,试图看到自己的亲妹子,沈清凉。
清凉特别得可爱。
从小她就聪明,我爹那些侧室都怕她,私下里说她不好惹,我却觉得她只是调皮罢了。
我入军那天,她以茶代酒,颇老成地说:
“哥哥,你只管去建功立业,母亲由我来守候。日后我是要入宫做皇上的妃嫔的,你我二人,定要做出一番成绩来,为母亲争光,光宗耀祖!”
我的妹妹,沈清凉,可爱、孝顺、懂事,入宫不过一年,却死了。
我在关外停到讯报,简直难以置信。
父亲娶了六房,每一房都有所出,但不管哪一房的孩子,都不如沈清凉厉害。
她小的时候,就逼的父亲最宠爱的妾室撞墙自戕。
我和父亲虽然责备她,但内心是承认她的机灵的。
所以,她入宫,我并不甚担心。
甚至认定,要不了多久,沈清凉将在后宫出人头地。
清凉那么美,那么可爱,那么聪明,皇上一定会喜欢她。
没想到,不过一年,她会死在未央宫!
我派人去打听,回来的人说,是因为妹妹残害妃嫔,差点儿害死了董贵人,所以皇上才一怒之下将她关进永巷。
关于董氏,我只知道她是前执金卫之女,因为隐瞒身世被皇上冷淡,是后宫一个不得宠的妃嫔。
我不明白妹妹为什么会设计她。
不过,我想起那天,在马球场上,皇上纵身过去,以金贵之躯独独护下董贵人。
我才知皇上待后宫诸女冷淡,但董贵人是真心记挂的。
或许,我妹妹也察觉了这一点儿,才会犯下大错。
我沈家历代从军,祖上多次与圣上有功,皇上碍于情面,将清凉置于永巷。可惜后宫顷轧得厉害,把持六宫的陈贵人害死了清凉。
听人说,清凉是有身孕的。
我恨极。
罪魁祸首是陈贵人,但事情是因董贵人而起。
每一个人都不无辜。
我虽厌恶勾心斗角,但亦是怀疑此事说不定董贵人也有份。
所以,当御驾亲征,她也来了西北时,我按耐不住质问她真相。
……
不愧是在后宫起起伏伏,却始终深受隆宠的女人。我从她口中探不到半分口风。不但如此,她反倒将了我一军。
我若是信她,自然不必问,若是不信她,她说什么我都不会信。到头来,根源回到我身上了。
我说不过她,但却能趁机折辱她一番,好宣泄一口气来!
都尉府修缮房屋的工匠里,混进了奸细,竟然胆大包天放火烧粮仓。
我带人去救火时,借着护董贵人安危之由,将她姑墨的公主关在一起。
蛮夷女子刁蛮得紧,那姑墨小公主更是凶悍,见到中原人就骂,对董贵人大约客气不到哪里去。
我赶到粮仓时,三个奸细已被被乱刀砍死。
火势尚未烧起来,不过一个时辰就熄灭了。
等我从火场出来,有将士来报,说狱室也走水了,里面的人,没一个出来的。
三间狱室烧了个干净。
在最里面的房间里,找到了两具烧成焦炭的尸体,已经不成人形了,但那些宝石玛瑙黄金首饰还在。
皇上领着余兵回来,风尘仆仆,手臂伤得极重。
他顾不得伤势,先自去看粮仓,发现粮仓无恙后,沉声说:
“想不到匈奴还有这样的谋略心思,这笔账,朕必定百倍讨还!来人,去将姑墨的公主带来,既然姑墨王不顾女儿死活,那便如他的愿!”
底下的人噤若寒蝉。无人敢应。
皇上回头:“沈将军?”
我重重跪下,豁出去了。
我朗声道:“回皇上,狱室也走了水,姑墨公主已经被烧死了,董贵人也在里面。”
“你说什么?”皇上的声音淡淡的,但身体趔趄了下,李德福忙上前扶,被皇上扬手甩开。
“你再说一遍。”
我这才有些害怕,明明皇上未曾发怒,但我却觉得气氛压抑得犹如黑云压城。
我细细说了一遍。
我说:“臣一心救粮仓,又恐府中奸细对董贵人不利,这才留她在原地等待,没想到……”
“你为何要锁门?”
“臣担心董贵人要走,屋外守将无人敢拦!”我道。
我越发得理直气壮。
当时我的处置,实属从急,无可指摘。
“唰”得一声,眼前白光闪过,剑风忽然朝我逼近。
我下意识想躲,但皇上金色的铠甲近在咫尺,不由得一惊,心想:“我命休矣!”
“皇上!”
“皇上!”
一屋子将士和奴才跪了一地,齐声惊呼。
或许他们也早已对那位董贵人不满,何况她是死于意外,怎么能让我一个戍边大将军陪葬?
头上一松,青丝纷纷落下。
御剑只是斩断了我的束冠和头发。
大冬天,我背上的汗涔涔直下,只听到皇上冷冷道:“守城失利,叉出去,杖二十。”
众人皆大松一口气,道:“皇上圣明。”
李德福低声对我说:“沈将军,还快谢恩。”
二十大板对我们这种粗人来说,算不得什么,不过当众受刑,大大折损了我的颜面,我硬是闭门在房中养了几天的伤。
待我出门向皇上复命时,李德福拦在殿外,说皇上上回亲征受了伤,需静养,不见人。
我悻悻回去,打算去找霍将军。
没想到霍泽睿也不在营中,他去巡疆考察了。
又过了几日,皇上忽然抱着身中箭伤的董贵人回来了!
我震惊之余,如何也不明白她是如何从狱室内逃出来的?如果她没死,那死的人又是谁?
而且,皇上明明一直在养病,为何与霍将军一同回来?
没人能告诉我答案。我只知道皇上急传御医为董贵人取箭,千年老参、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苻苓胆……一应上好的药材送进去,皇上守了一夜,董贵人的命救下了。
人虽活着,却无知无觉,躺在床上靠药物吊着性命。
恍恍已是入夏。所有人都以为董贵人不可能再醒来了,就连皇上大概也不抱什么希望了。
他一心一意对付匈奴,每回打仗都要亲征。
先是攻下一个又一个小国。姑墨被打得几乎亡国,仅剩下的一队兵马逃到了匈奴麾下寻求庇护。
除了排兵布阵时,皇上很少开口说话,他的脸庞严肃冷酷,比雪山下的冰峰都冷。
我朝大败匈奴,将其追到独居胥山,歼其精锐,斩杀三王,重创了匈奴,将他们远远赶出了漠北,从此边疆再无匈奴之患。
将士豪情万丈,兴高采烈,终于盼得这一日。皇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不过如昙花一现,很快就消失了。
直到那一日,我巡逻时,看到营中一小簇士兵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不禁上前斥骂一顿。其中一个老兵笑着说:“如今有了大喜事,沈将军就宽泛咱们一两日吧。”
我直道何事,原来是董贵人醒过来了。
不过,皇上并未将董贵人苏醒当回事,甚至大宴都未设,更别提封赏,一切如常。
想来也属寻常,她再如何受宠,也不过是后宫妃嫔中的一个,一个女人罢了,哪里能与朝政相比?
皇上日理万机,每日要接见大大小小的首领投诚,还要备着班师回朝事宜,哪还顾得上她?
直到这天午后,皇上与她共乘一骑,慢悠悠在草原上散着,一众人远远跟着,皆不敢上前。
夏天草随风长,只能看见皇上的龙袍金黄色的一抹颜色,那女人坐在皇上怀中,竟是一丝一毫也瞧不见。
我迎着大大的太阳望过去,想起那日皇上初闻董贵人丧身火场时,回头看我的那一眼,忽然惊出一身汗来。
幸亏,她逃出了火场。
幸亏,她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