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眼眸明亮,如西北国夜晚的灿星:
“朕早有此宏愿,不再一味和亲求和!朕要彻底平定边患,令其降服我朝,一雪其过去攻城屠屠邑,殴略畜产之耻!”
过去,我听过霍泽睿讲边疆布防,对边疆战事并不陌生。
亦知道皇上对匈奴,一直是主战的。
可这些都离我太遥远了,甚至不如城中瘟疫、其他州郡洪涝,更叫我关心。
可当我置身这方土地,亲眼目睹成千上万的将士,满腔热血,守疆护国。
数丈高的城墙外,就是辽阔无际的大漠,大漠深处,是草原,那里居住着数不清的异域百姓。
他们世代生活于此,从没见过纵横阡陌、繁华热闹的长安城。
我忽然意识到,皇上的心心念念的宏愿,实乃干系重大。
大过了吃穿用度,大过了后宫的勾心斗角,大过了圣宠。
“那些西北诸国,”我犹豫着,说出自己的想法:“待他们降了,皇上又当如何处置?”
“归顺,自当奖,一味负隅顽抗,朕必定打得他再无力抗衡。”
我又想起了娜宁,也不知她是西北哪个小国的公主。
“臣妾是一介妇人,不懂这些,可臣妾这一路跟着皇上,学了不少东西。皇上常常说,西北之患,亦是匈奴之患,可西北有大大小小诸多的小国,他们或许不愿与咱们为敌,皇上不如拉拢他们,以孤立匈奴。”
皇上神情机睿,深深看了我一眼,“朕早有此意,奈何这些异族人狡诈凶蛮,毫无信义可言,此计亦是难行。”
西北诸国的民众,或许果真凶蛮,可我见过的两个异族女子,却都单纯直爽,心思远不比中原人。
可是,我断不能对皇上说这些,只默然不语。
皇上以为我听了无趣,轻笑一声:“不说这些,他们设了午宴,说是有异族女子跳舞,听闻她们的舞风热情动人。你一路奔波,连着数月未放松,预备下,去瞧瞧新鲜事儿。”
筵席设在一个叫云中小筑的地方。
所见之处皆铺着厚厚的地毯。
两边是一溜儿的案台。
上首是嵌金雕龙的宝座,一看便知是专为皇上预置的。
我在宝座旁的侧案上跪坐下,垂眸听着皇上与诸将军行酒令。
忽然感受到一道目光,便抬眸看去。
是沈将军。
他坐于霍泽睿之后,见我看过去,随收回目光,神色淡淡的,仰头饮下一樽酒。
沈清凉已死的消息,他早得知了。
看他面容清冷,只怕如今还是心有不甘。
虽然,沈清凉的死,不是我下的手,但起因却是因为我。
她在还是一个小小美人时,就胆敢对一个位尊但不得宠的妃嫔,也就是本宫下手,当真是死有余辜。
我在心中冷笑,他不甘又如何?
他妹妹自以为瞒天过海,假装天真烂漫,就能在宫中有一番作为,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沈清凉害死玉婷,我无论如何也要她血债血偿。
想要以身怀龙种获得皇上的原谅,这样的希望,我岂能让它成真?
先前她怀孕的消息瞒得那样紧,到头来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陈贵人不会放过她,就连皇上也恨她得歹毒。
要不是看在沈将军的面子上,沈氏残害妃嫔一事,株连九族都不够!
他沈将军能安安稳稳做在此处饮酒,当庆幸才是。
他的妹妹是什么品性,我就不信他做哥哥的一无所知?
在后宫,你处处为善,尚且要小心翼翼,何况是有把柄在身?
沈清凉在船上动手脚时,就注定了这样的下场。
就在我出神间,下方不知何时进来八个衣着异域服饰的女子。
她们皆蒙着纱,光脚。
一样的浓眉大眼,顾盼生姿。
红色纱裙如冬日的腊梅花,在一色黑色盔甲将士中,妖艳夺目。
我很快认出了娜宁。
据她说,这八个舞女是从几家青楼中选出的佼佼者,早编排好了舞蹈。
她杀了一个舞女顶替,尚不熟悉动作。
不过,她很聪明,随着其他人起舞,几乎看不出异样。
我淡淡看向皇上,他坐姿笔挺,气质冷肃,只是神情是放松的。
感受到我的目光,他也朝我看来。
我微微笑笑,复看向台下的舞女。
我打算成人之美。
待宴会后求皇上叫娜宁教我吹筚篥。
说不准,皇上见她可爱,收了她也未可知。
一则成全了娜宁,二则她好歹是一国的公主,既然她父王有意靠拢中原,何不接纳呢?
笛声悠扬,环佩叮当,酒香满溢,宴会上下其乐融融。
这时,一个佩刀将士急跑入内,跪下道:“报——入城的普通百姓中,发现五名可疑的细作!”
早有内官命舞女退下。
皇上站起身,走下台,道:“人在何处?”
“已押在军营狱内,听后发落。”
“霍泽睿!”皇上沉声吩咐:“你速去审清楚!”
“是!“霍泽睿领旨下去,其他众将亦纷纷告退。
从门外钻进来的寒气,无声扑着烛火,皇上静静望着门口的方向,背影威严萧杀。
他自来了西北,即常穿劲装骑服,削窄箭袖下,拳头紧紧攥着。
我暗吸一口气。
御驾亲征,就是为着彻底征服这片土地。
他过去不愿和亲,在做出一番功绩前,自然也不会用这种手段。
眼下,城内又出现细作,我想要一个异域舞女在身边,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今日宴会上的舞女,很快就会被遣送出府,只怕娜宁是无缘见皇上了。
皇上去了书房议事,我沿着回廊,回自己的院子。
守卫似乎更严了。
我的院外的塔楼上,原本就有士兵来回巡逻,但地面上亦多了守卫。
回到屋内,方嬷嬷恭声道:“最近府上不怎么太平,万岁爷御驾亲征,初来乍到,那些夷子们不定存了什么心思,贵人可要委屈些,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罢,贵人想要什么,只管吩咐
“这是皇上的吩咐?”
虽一路垅着手炉,走着一路过来,仍旧全身冰冷,我站在炭盆旁暖手。
方嬷嬷道:“皇上自然不会说这些,不过是奴才为着娘娘着想,这紧要时候,皇上只怕也有这个心思。”
“方嬷嬷果真是看着皇上长大的,皇上的心思你清楚得很呢。”
小宫女递来热气腾腾的热毛巾,我仔细轻拭着手。
她讪讪道:“奴才不敢妄测圣意。”
皇上待我不同,宫中上至妃嫔,下至奴才,甚至文武百官,心有不满者不在少数。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们暗地里称我为“妖孽”。
只怕,皇上带我来这里,方嬷嬷都觉得不该。
可皇上的决定又不是她能决定的了,所以我既然来了,那最好能安分守己,最好有召则应,无召则闭门不出。
我懒得跟她啰嗦,扔了毛巾,道:“行了,你下去吧,本宫倦了。”
她一走,我就对桐花秘语道:“你快去找那些舞女,再晚她就被送出去了,你对她说,本宫欠她一次,不过日后有的是机会。”
又交给桐花两粒美颜生发的药丸,当作是解药送给娜宁。
桐花这一去,用了许久。
我等得颇不耐烦时,她才急匆匆跑过来。
她头发上结了一层冰花,一进屋子就化了。
我命她去换了衣裳再来回话。
她擦着额头的水道:“来不及了。那些细作是姑墨国的王及他的四员大将,一开始他们还不承认,被霍将军认出来了,说是来找他们姑墨的公主!都护府所有的西北国女人全被召集在一起,连那些舞女也没走成,要姑墨王认人呢!”
我心中一紧,说:“换衣裳,本宫要去见皇上。”
桐花道:“皇上正召集众将领议事呢,恐怕没功夫见娘娘。”
我在屋内的方寸之地踱步。
细作被抓,都不会有好下场。
这细作中,姑墨王、公主都在,如今战事暂时停息,皇上不会对他们怎么样,但恐怕也不会轻易放走他们。
战事未起,就有人要做牺牲品了。
可在眼下,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除非皇上主动提及此事。
深夜,外面又下起了大雪,冷得滴水成冰。
我坐在窗下,听着落雪的声音。
外间门咯吱轻响了一声,我猛然清醒,抬头望去,皇上已是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