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夹道尽头,一方碧蓝天空润得能滴出水。
大团的云慵懒挂在天边,一丝风也没有。
白花花的阳光兜头射过来,像是箭簇纷纷射进了心口,痛楚难当。
我并未鼓惑皇上杀了赵史巍。
赵长卿七窍玲珑,怎么会不知朝政风向?
即便是圣意难测,也应看出皇上整顿商业的决心。
赵史巍是长安城首富,又染指矿业,将他问斩实是杀鸡儆猴之意。
赵长卿却以为是我在落井下石。
呵。我笑出声,他宁愿以为是我从中做梗,也不愿承认赵家气数已尽。
嵇唐说的对,赵长卿从没爱过我。
桐花小心道:“娘娘您在阴凉处先歇着,这日头烈,奴才去叫人抬轿辇接娘娘。”
说了两遍,我方才回过神来,轻声道:“也好。”
回寝宫后我换了衣裳,方收拾停当,皇上竟来了。
恰是用午膳时分,他便留下来与我共用,席间我食欲不振,勉强用了几口便撂了箸。
他道:“原是备的有开胃的瓜果,担心你贪凉,就未叫传,可寻常膳食你又没有胃口,须得叫太医好好给你调养一番不可。”
“臣妾有错,叫皇上费心了。”我打起精神,为他亲自布了菜。
近日政务繁忙,汛期刚至,河南郡遭涝,大河多处决堤,多县郡请求赈灾的奏折不断,皇上下令开仓放粮,紧急调集兵士去前线抗洪。
且国考将近,皇上亲任主考官选拔儒生。
连日殿试,兼之推行新政,劳心费神之余,实在不应该让他为我挂心。
他重新拿起箸,却并未夹菜,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他无奈地看着我,沉声道:“你的确有错。你是朕的董贵人,朕关怀你,何来费心之说?”
他从腹腔中叹出一口气:“是朕叫你在永延宫时受了委屈,以至于你如今都与朕疏离了。”
我连忙站起来,跪下来道:“臣妾惶恐,臣妾始终心系皇上。”
他亦起身,伸手搀我起来,携着我的手到了内殿,扶我在软榻上坐下。
他站在我面前,将我的头揽入他怀中,他静了会儿,低声道:
“朕不要你惶恐。朕知道,你一直三灾八难,后宫里的人都不是好相与的,想来你是怕了,可有我在,你什么都不必怕。”
到了傍晚,我方知皇上为何百忙之中陪我用午膳。
掖庭司的人送来冰,道:“六宫还未用冰呢,娘娘宫里可是独一份,咱们万岁爷吩咐下来的,叫娘娘夜里睡得香。”
月亮初挂在高墙,我忽然想到了什么,问:“皇上今晚去哪宫里了?”
“回娘娘,桂月宫。”
桂月宫里住着沈美人,是上回新进宫的妃嫔。
沈美人年龄小,刚刚十四,甚是贪玩,于皇宫争宠全无想法,既不攀附后宫得势的妃嫔,又不拉拢人,在后宫中并不起眼。
我注意到她,也是因为先前选秀女时,有一回我在写名单,因想着心事,写到沈清凉时翻来覆去写着撇和捺,皇上悄无声息进来,问我在写什么,我吓了一跳,马上面不改色道:“我在写皇上将来心上人的名字。”
我若有所思笑笑,只觉得世事奇妙。
沈清凉的哥哥,是大司马镖骑将军,在与匈奴作战时,独自率八百骑兵,远离主力奔赴几百里地袭击敌人,斩俘匈奴军几千人,是仅次于霍泽睿的统帅将军。
这次随大军从西北凯旋而归,尚未到京,就被派去河南郡赈灾,也难怪皇上会去沈美人那里。
后宫的荣宠便是如此,皇上要驾驭臣工,难免要利用后宫女子行帝王之术。
连下了两日雨,隔日天晴后,难得凉爽,桐花催着我到御花园走动走动。
我闲闲走着,忽听疏木繁花处传来一声轻叹,听起来甚是凄凉。
朝前走了几步,就见陈贵人坐在鱼戏池旁。
她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冷冷淡淡盯着水中的鱼看,不时洒出去些鱼食,引得水中肥硕金鱼争相夺食。
她神色间有淡淡的愁容,像低沉的天一般,藕荷色纱裙被四周的姹紫嫣红夺了色,人仿佛隐匿在了天地间。
过去她亦有过挫败的时候,甚至被幽居在自己寝宫,不得踏出半步,可她并未气馁过。
皇上不愿去她宫里留宿,她就叫佟昭仪与自己同住。
打理后宫事物劳心劳力,甚是识大体,倒是赢了皇上的敬重。
如今什么都没有变,唯一变的是她自己,她将六宫事宜悉数交与常贵人打理,自己深居简出,低调至极。
旁人不知她的心事,我知道。
她偷偷命人在皇上的药膳里多加了甘草,让皇上对床帏之事提不起兴致——因为皇上不近她的身。
她这样清高的人,这种心思自然不愿被任何人探知,却被我阴错阳差知晓了,只怕这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
我也不由的叹了口气。
“谁在哪里?”她的贴身宫女厉声道。
我走出来,淡淡道:“陈贵人,好久不见了。”
她见是我,面无表情地冷哼一声,倨傲地走开了。
半月后,沈将军从河南郡归京。
洪涝之灾已解决,未央宫瘟疫也已消除,朝中难得清闲。
在临搬回未央宫前,皇上在上林苑举办马球赛,邀朝中善马球者参加,宫中女眷围观赏看。
皇上穿黄金铠甲,骑一匹高大白马,目光专注,面容冷峻,率先打出一个球来,甚是漂亮有力。
一众宫人将士山呼万岁。
阳光照射下,皇上神情依旧肃穆,无一丝波动,但我却知他此时心里高兴着呢,只是在人前素来不动声色罢了。
这样想着,我不禁莞尔笑出了声,与我并席而坐的陈贵人朝我冷淡地看了一眼。
我随正襟危坐,端起案上的茶碗喝了一口。
“啊!”一声惊呼后,嘈杂声四起。
“快闪开!闪开!”
我抬头一看,便惊在了原地。
一匹黑色高头大马风一般呼啸奔来。
观礼席是在正中间,而我和陈贵人、常贵人更是居中而坐,那马直直过来,眨眼间就到了跟前。
黑马疾行时,有两匹马亦紧随其后,一红一白,马上的人几乎站立起来,伸手要去抓黑马的马缰,却始终差了些。
黑马发了疯一般,嘶鸣着往前狂奔。
一众妃嫔吓得花容失色,推翻了桌案。
我终于反应过来要逃,可黑马暴虐的响鼻已近在咫尺,到了观礼席时,长嘶一声,高高扬起了前蹄。
阳光刺目,它跃起时却遮挡了一半的太阳,还有两个身影随之跃起,双双踹向马头,可已然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