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来给全公公赏赐,我不想张扬,只带了桐花。
回寝宫时,一路穿花拂柳,走了会儿,我身上便腻出一层汗。
桐花道:“前面有个凉亭,娘娘歇会儿再走吧。”
初夏时分花木十分繁盛,凉亭四周种满牡丹花,姹紫嫣红,颇有些景致。
我在美人靠上斜斜坐下赏花。
一株牡丹树紧挨凉亭,开得正盛,我用泥金纨扇拨近一朵硕大的紫色牡丹花观赏。
桐花在我身边轻轻摇着扇子。
但尚未清净半刻,她低声道:“陈贵人朝这边来了。”
我心中一动,觉得稀奇,怎么心里念谁,谁就出现?
几个内官簇拥着陈贵人款款而至,数月未见,她换了鲛纱薄衫,更显俏丽。
苗条身段,小巧的面庞,举手投足自有名门贵族的不俗气度。只是可惜了。
在太后当政的那些年,她都不自觉的与皇上背道而驰,如今虽然在宫中位高权重,却再得不到皇上的垂青了。
最要紧的是,她曾被刺客劫持出宫,在宫外待过一夜……
她样样好,却真不如常贵人聪明。
为了避免被皇上厌弃,常贵人曾常年用寒药,称病避世,就是为了在太后和皇上之间保持中立。
陈贵人也发现了我,驻了足。
片刻后,她扶着她宫里的首领太监廖西功来到凉亭。
我端然坐在那里,无动于衷。
陈宫人冷声道:“董贵人还有闲情赏花啊,我还以为你还在忧心时疫呢。”
我执着泥金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微笑道:“我不仅担心时疫,我还关心皇上的饮食呢,忧君之所忧,是我们做妃嫔的本分。”
她清冷的面色倏然变了,看了眼廖西功和桐花,道:“你们都下去吧。”
就剩下我们两个了,她缓缓走过来两步,神色冷若冰霜。
我看她一眼,继续欣赏那朵牡丹花。
她咬牙道:“你是个妖孽么?不然怎么大冬天落到湖里都不死!”
我拈花的手一滞,在身边人浓烈的恨意中,我想起了玉婷,想起了御膳房的小全公公。
少了他们中的一个,我都活不成。
那日,小全公公同御膳房的几个内官,去湖里网鱼,看到我浮在湖面的一片芦苇丛里。
那几个内官中也有会水的,但寒冬腊月跳湖里去救一个生死不明的宫女,却只有全公公一个。
全公公将我拖回船上,其他人才认出我是幽居在永延宫的董贵人。
虽已失了宠,仍然是后宫的主子,于是几个人慌忙划船上岸,送我回永延宫。
从我入宫起,几次都差点儿送命……这么冷漠的后宫,到最后帮我的却是这些卑微的小人物。
他们甚至无所求,我只是给他们一点赏赐,他们还觉得惶恐……
是不是所有的上位者都会变得心狠?觉得自己拥有的远远不够,有了权势,还想要荣宠,还想要独宠,想要一切都按自己的意愿来?
“你一醒来就蛊惑皇上,就与我针锋相对!”
她见我久不理会她,突然大怒,几步过来抢下那朵牡丹花,狠狠摔在地上。
她香色纱裙离我极近,葱白似的手指微颤,指着我:
“你以为是我害你坠湖是不是?所以你要报仇?先是佟昭仪,然后会是我,是不是?我告诉你!你过去惑媚皇上,声名在外,宫里头怕你翻身的人多的是,只怕你得罪人犹不自知!”
陈贵人冷哼一声,已是恢复了清冷矜贵:“我若是想要你的命,才不会做那些功夫!”
我站起身,淡淡道:“陈贵人怕是忘了,我刚入宫做宫女时,被人诬陷与侍卫有私情,被关起来的时候,差点儿被人勒死,”
我看她一眼:“你是不屑做,不是不会做。我又没有说什么,你何必把我意外坠湖的事往自己身上套?哦,你是觉得皇上收了佟昭仪的权,是我在报仇啊?”
我沉声说:“你不会真觉得自己和佟昭仪姐妹情深吧?旁人也就罢了,你可瞒不了我,你叫佟昭仪跟你住一起,还不是为了你自己?”
“佟昭仪入宫也好些日子,在新选的妃嫔中,算是得宠,怎么她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是潋澜殿风水不好,还是……另有因由?”
“你,胡说八道什么?她受不受孕与我何干?你莫要挑拨离间!我倒要问你,你已心有所属,根本不喜欢皇上,现在董家已经被翻案,你为何还有来魅惑皇上?”
她又想用霍泽睿与我在宫外相识威胁我。
我冷冷道:“我劝陈贵人这种话还是不要再提了,以免祸从口出!”
“之前我不敢让人知道,是因为我瞒着皇上罪臣之女的身份,皇上正恼着我,若是再叫皇上知道我与霍将军是旧识,生怕他更厌我,但我坠湖后大难不死,才明白皇上待我的情谊,”
我缓缓道:“所以,即便叫皇上知道我认识霍将军,也无所谓,因为霍将军与我父亲曾共事两载,算是忘年交,认识我、照拂我,也不足为奇。”
“而且,说来说去,无非还是与儒术案有关,陈贵人你应该清楚,皇上正在极力推行新政,重用儒生,甚至亲自出题监考,就是要独尊儒术,你若是旧案重提,再攀诬正在边疆为皇上拼命的霍将军,只怕连皇上对你的尊重,以后都不会有了!”
她脸色变幻莫测,胸口起伏,似是忍耐了好一会儿,才能冷静开口说话:
“凭你说破天来,也挡不住一个事实!你根本就不爱皇上,董家一翻案,你就不愿再讨好皇上,现在为了找出害你的人,你又故技重施?你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我扭脸看她,觉得她竟有这样的天真,她不会以为我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犯错误吧?既然我不想死了,想要在宫里度过余生,就再不会不在意圣宠!
我朝她笑:“你爱皇上,会给皇上下毒?你还真是胆大,想要皇上对宫闱之事没有兴致,竟想出为皇上炖药膳的法子,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呢。”
“你胡说!这药膳是经太医院审查过的!”
“药膳的方子当然没问题,但若是让人每一顿都多放一些甘草却不易叫人察觉,甘草补脾益气,是用途很广的药材,就是太医亲自来尝药膳,也尝不出什么,何况……”
我停顿了下,还是面不改色说出口:“何况皇上有亏的地方,他自己知道,有过对比的妃嫔也知道,但我们只会觉得,皇上是因为忧心前朝事才如此,哪里会想到你孝敬皇上的药膳有问题啊。”
“皇上每日用甘草过量,不仅对陈贵人你没有兴致,对旁人也不会兴致了,”我直面看着她:“你对皇上的爱,可真够深啊。”
“你想做什么?”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惶。
让我不由得想起她落魄被禁足、降位份的时候,偷偷派心腹来找我去见她一面,也曾问过我这句话。
我猜,她一定恨极了我,但我却和善地说:“陈贵人不要忘了,我们早已是一条绳上蚂蚱,上次要不是你倒戈,咱们皇上也不至下决心要亲政,往后呀,我就想太太平平过日子,当然,谁想要我董玉如不好过,我也定不会叫她好过!”
“娘娘。”桐花在亭下唤我。
我朝陈贵人笑笑,转身离开凉亭。
桐花飞快地跑上台阶来扶我,低声说:“娘娘,祝公公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