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一如既往

我撑着身子要起来,只略动了动,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似的,根本起不来。

这样一动,倒是出了一身冷汗。

“别起,”皇上快走几步,撩袍坐下,语气沉静:“你躺了三个月,要缓缓才能下床。”

竟已过去三个月了。

掠过他的海青宽阔衣袖,我泪眼模糊朝外望。

他知道我的意思,沉声说:“玉婷的家人,将她接回家安葬了。”

我闭了闭眼,胸口沉闷到极处,凉浸浸的眼泪渗进耳边。

“你不要哭,”皇上低声道:“朕必不让你平白遭受这些。虽船夫已死,往下不好查,船木又是寿竭而腐,但旁人坐船都无事,你只坐那一回,就出了事,未免太巧,下毒手之人实在阴损,朕一定要将此人找出来!”

“皇上圣明,”我吸了口气,定定望住他:”“玉如恋旧,与玉婷相处那么久,除了主仆情分,玉如与她像是姐妹,心里……很是舍不得她,”

眼眶中又蓄满泪光,我转过脸去,道:“因李公公突然召臣妾入宫,臣妾只得进宫,又时时担心罪臣之女身份被人察觉,这才极力隐瞒,原想着到了年纪就被放出宫去,不想却有幸伴君侧,”

我的眼泪簌簌落下来,他默默伸出手来,用帕子为我拭泪,低声道:“你对朕……”

“玉如的确为了自保,为了在宫里有依仗,费心思讨皇上欢心,但玉如不喜衣着打扮艳丽,不喜浓郁甜腻的香,更不善……娇媚手段……后来,皇上赦免了董家,玉如这才松了口气,才更自如随性些,可玉如对皇上的心,一如既往。”

他眼眸如水,陡然一亮,冷峻面容一下子舒缓下来,片刻后才面色如常,握住我的手却紧了紧,“你能这样想,朕十分欢喜。你当朕是沉迷美色的昏君?朕所求,不过你的‘一如既往’。”

过了年节,宫里先是有内官患病,久治不愈,很快病死。

更严重的是,这一病症在宫中蔓延,很快有主子也得了病。

太医院将这病症定为瘟疫后,宫中气氛立刻紧张起来,就连早朝都已免除,每日由一个小太监来回送出奏折。

西南、西北年前就有外族做乱,边疆用兵正在紧要,皇上一向主战,亲自参与诸军部署方略,实是操劳过甚,如今宫中瘟疫横行,更是忧心忡忡。

三个月未见,皇上清减许多。

陈贵人署理后宫,佟昭仪在一旁协助,还未有瘟疫时,陈贵人受了风寒,身上一直不好,便将六宫里的事都委了佟昭仪。

宫中防控瘟疫一事也是佟昭仪在处置,也得亏她素来爱操心诸事,事事打理的井井有条,因此宫中人在灾害面前,皆听她调遣。

我还住在永延宫调养,皇上虽不能常来,但奉例已恢复以往。

这日,祝富禄又一早送来东西,在外头遥拜,朗声道:

“贵人主子金安,奴才怕身上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就不进去了,万岁爷吩咐御膳房炖了蛊血燕羹,主子可别忘了趁热用。”

前些时候,我不得宠时,他冷眼相待,今时今日的姿态却判若两人。

但我只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若非触到我真正在乎的人和事,这些人人都会有的捧高踩低行径,我从不在意,亦不在乎。

大家都是因利而来,何必闹翻了脸?逞一时之强,那是万氏之流才会做出的事。

我拢着手炉走出帘子,只隔了一道布帘,问道:

“有劳祝公公。本宫住在这里,对外头情形不大清楚,但这瘟疫从年后开始,到今日已足有四个月,你实话告诉本宫,宫中病患治理到底如何了?”

皇上有时来,总叫我好生养着,不必操心旁的事,并不向我透露多少消息。

他性子沉稳内敛,心里藏再多事也不与旁人说。

但是以前太后在时,他常对我诉说心中郁结,就像我与他不分彼此。

可经过董家翻案后,他虽疼爱我,却总像是隔了层什么,明明他眉间冷凝烦躁,却要对我勉强笑,叫我放宽心。

来回坐船需一个时辰,他有时只来瞧瞧我好不好,略坐一坐就又匆匆走了。

祝富禄道:“回娘娘,这次瘟疫厉害得紧,身边好好的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就得上这病,跟那人接触的人又是纷纷中招,唉,防不胜防啊,啧啧,难办!只祈求老天早些将瘟神请走吧。”

“死的人多么?”

“这个……”祝富禄沉吟道:“娘娘身子刚好些,还是不要听这些污秽之事了。”

“你只管说来!”

我朝身边的桐花看了一眼,桐花上前将一包碎银递出去。

长安城亦有瘟疫,为防宫中病患加重,守城侍卫对宫禁管理甚严,故也就断了宫女太监变卖私物的财路。

即使像祝富禄这样的宫中老人儿,只怕也手头紧。

他收下银子,忙不迭道:“多谢娘娘赏。奴才只怕污了娘娘的耳朵,可既然娘娘想知道,奴才就实话实话了。宫里头,每日要往外送两车人。”

我身子一晃,桐花忙扶住我。

我蹙眉,半晌无语,好不容易稳下心神,才轻声道:“本宫知道了。”

“没旁的事,奴才就告退了。”祝富禄恭声退下。

风吹开布帘一角,春风渐暖,外头似乎比屋里还要暖和,我朝外走,桐花忙打开帘子。

院子里,新栽了许多桔梗花,还有一些新品种,各色花瓣沐着阳光,美好又轻盈。

我抬头朝外看,院门洞开,能看到远处湖边垂柳翠绿鲜嫩,湖水泛着碎银般的光。

一看到湖,我立刻别过脸不去看,心里头没由来的沉闷。

皇上答应我,待瘟疫过后,请玉婷的家人进宫,让我见上一面。

他只是凭直觉猜测坠湖一案不是意外,是有人从中作梗,但并没有证据,只叫人暗中查,可我却知道,就是有人要害我!

如果不是玉婷,我就被船夫按在湖里溺亡了!

而我之所以不告诉皇上,是不想让他心烦——他的后宫,不比历朝历代的腌臜事少,每一个笑颜如花的女子,或许背地里在算计他,算计他的女人。

包括我。

那个要致我死地的人,我自己来。

他只需看到后宫表面的繁华和睦,无需知晓底下的暗潮汹涌。

我望着那些桔梗花,脑中浮现他的样子,批折子时、读书时、望着我时……

他素来心细,即便国事再繁忙,一些小事他也要事无巨细安排下去,就如这些花,就如新赐下来的衣料,莲青色、碧色、湖水色、烟青色……

“去请徐太医来一趟。”我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