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她这样的人

因昨日狩猎收获颇丰,皇上又在兴头上,用过早膳就率一众人前去狩猎。

自然还是霍泽睿随扈。

天不亮时,皇上就起床,他睡在外侧,翻身下床时,动作轻柔,自己穿上靴子。窸窣间,是他穿戴衣物的声响。

这些日子都由我侍奉他更衣。有一回他醒得早,我又睡得沉,沉睡中忽然醒来,就见他衣冠整齐坐在床边,目光清柔地望着我,我慌忙要起来,他却制止住,道:“还早着呢。看你熟睡的样子,我觉得很是温馨,仿佛你我是寻常百姓夫妻一般。”

那时外头仍是漆黑,只帐外燃着一盏灯,昏昏沉沉,我亦是睡意朦胧。

内室暖意洋洋,混合着诸多气息,他的,我的,就连我们的头发都绞着垂落在床上,叫人恍惚。

那一刻,我与他仿佛真如他所言的亲密无间。

我知他此刻定是在看我,所以我闭目不动,过了会儿,才睁眼醒来。

我蹲下为他整理衣角时,他在上方道:“开了春了,霍泽睿又该去边疆了,趁他还在,朕得叫他好生训训朕的羽林郎将们!”

他这般随意于我说这些,仿佛自言自语,仿佛说着最不想干的话,可这些,分明是最诡谲的暗流涌动!

我温声道:“皇上这次狩猎必也会收获不少。”

他伸出手,我将手放在他手里站起身,他的手臂用力一拉搂住了我,双臂张开环紧,全身重量压过来,头放在我的颈窝,脸埋进去,柔柔轻嗅厮磨,温存告别。

我面朝一壁墙,上面悬着一副锦绣山河图,写意清远的山带,江河奔涌,红日当空,云鹤成双,这样辽阔巍峨的江山,谁不想来指点呢?

他过去兢兢业业,辅助太后处理政务,如今算是明白了,做的再多,手中无兵权,就永远是旁人手中的棋子。

自年前连绵大雪下过几场后,再无雨水,晨时却突然下了一阵子小雨。

储元阁的一扇窗未关,雨随风入,吹湿了靠窗的一排书籍,其中有皇上常阅的几本兵书。

楠江着急坏了,领着几个小太监晾晒。

他登我房门找玉婷的时候,我正俯着身子为玉婷绞面。

楠江一头汗,急慌慌道:“玉婷你让我好找啊!”

“怎么会不好找?我不在自个儿屋,那必定是在玉如这里!”玉婷放下铜镜道。

楠江知她的性子,只是朝下挥挥手道:“好姐姐,我分不开身,劳烦玉婷姐姐去未央宫跑一趟。”

他每日要去未央宫互通政务奏折,总在午膳前赶到,不致耽误了太后用膳。

玉婷听他说完,腾地站起身,冷哼一声:“这么多人,凭甚么要我去?寻不到人,还巴巴地跑来找!你们就净找软柿子捏!”

“这……”楠江犯难地看着玉婷,摊摊手,又看我一眼。

“我去吧。”我主动走过去,接过他手中的紫檀雕花匣子。

楠江赔笑道:“那就有劳玉如姐姐了。”

上林苑与未央宫之间,筑有飞阁辇道,可直通未央宫。

马车轮声辚辚,碾压在城墙上发出单调的声音,我静坐在马车上,绿绸布帘晃动间,日光强势地钻隙而入,白亮得刺眼。

时光格外静幽漫长。我的脑中亦是一色的空白,脊背僵直不动,半晌,我从袖中摸出一朵海棠色绒花,轻轻簪在耳际。

我不怕前方有火坑,我就怕她们的火不够旺。

上一回我被派去太后那里送腊排骨时,我不过是为皇上研过一回墨,就差点儿被她们害死,那时候我就疑心楠江。

我研墨时,只有他和李德福在。

李德福对皇上忠心耿耿,断不至于做这些,可即便如此,我仍不敢断定。偌大的皇宫,如张蛛网,谁又能逃得了呢?

可这回,我却是笃定。

不怪玉婷心直口快怨他巴巴地找来使唤她,而是他根本是冲我来的。

从辇道下来,便是御花园。

早春已有花蕊吐露,暖阳一照,彷若夏日。

刚刚走过临月桥,远远只见几个内宫簇拥着一人坐在廊桥下,油纸大伞下,露出一线宝蓝妆花百福绸袍,应是后宫的哪位主子。

此处穿过御花园只一条路走,势必要经过廊桥,我脚步顿了下,低着头上前拜下去见了礼。

正要走,一个清脆的声音,唤道:“站住!你是哪个宫里的?”

幽香袭近。

一双嵌宝粉白鞋履露出尖尖一角,湖蓝褶皱长裙上挂着金玲,环佩叮当,正是万宫人。

万宫人的父亲,乃是京兆尹。

万大人为人老道,在官场上混的如鱼得水,谁都不得罪,但又不露痕迹地与当权者打得火热。

可惜女儿不争气。

心里藏不住一点儿事,爱憎都写在脸上,惯以势力看人,即便奉承谄媚亦总是过于露骨。

在这宫里,怕是个被许多人背后嘲笑轻视的主。

就是有她娘家爹的脸面在,太后也对她不甚器重。

入宫三年,还只是个宫人。

移宫去上林苑时,皇上思虑带哪位妃嫔去,我提议万宫人性子活泼,她去了能给皇上解闷儿。

皇上听了轻笑道:“她呀,身上挂着铃铛,头上珠花满头,脂粉味呛得慌。你不知她刚进宫那会儿,总是穿大红大绿,朕瞧着她就脑壳疼。”

我甚少听他议自己的后宫。

因为都是太后一人做主选进宫里的,他又不喜后宫人多,宫里统共四个主子,但就这四人,也不让他清净。

我想起万宫人满头的珠翠和红润的胭脂,也是想笑,不由得随口道:“她如今倒是日日穿蓝。”

“是。是朕对她说,朕喜蓝,湖蓝、宝蓝、墨蓝,看着就心情愉悦。”

他说话时,正下着雪,外头扯絮一般纷纷扬扬,未央宫的红墙琉璃顶阻隔了视线和外面的一切,就连落入这皇宫里的雪,都变得不同。

万宫人斜睨瞧人的傲慢模样在我脑中浮现。

她其实不坏,就像一大片白雪皑皑被染了色。

她这样的人,入了宫,更是可怜。

不过,她自己倒不自知,就如现在,她身先士卒地出现在这里。

我微抬起头来,淡淡道:“娘娘,奴才是奉了皇上的旨,不能误了时辰,没旁的事,奴才就告退了。”

万宫人大怒:“少拿皇上来压我,本宫叫你走你才能走!你算什么东西?一个操贱役的,妄想上天了不成?!”

我依旧不紧不慢地说:“奴才是为皇上当差的。”

她气得发颤:“狗奴才!真是反了天了!”她回头命随侍得内官:“叫她跪下!”

一个太监绕到我后面,用力踹下去,我的膝盖如被重锤击下,猛然跪倒在地,手中的匣子滚到一旁,我伸手去捡,一只脚落下来,狠狠踩在我右手掌上,粉白色鞋履紧绷着,使足了力气。

我闷声不吭,她大约觉得不听响不爽快,更加用了力。

她的随侍女官低声道:“娘娘,她是侍奉茶水的……”

“怎么?皇上还关注一个奴才的手?”万宫人斥道,但还是狠踩一下移开了脚。

“真是个狐媚子!一个宫女戴这么艳的绒花!”头上一紧,她已是抓走了绒花,一把丢在地上,踩了一脚,狠狠道:“切,不过是秋天的蚂蚱,本宫才懒得管!”

人都走了。

我捡起匣子,右手掌一大片红肿,好几处都渗出血来。

我抬起手,怔怔看着受伤的手掌,那像是别人的,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