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早膳,内官将碗碟撤去,小宫女端了金盆过去供皇上净手。
李德福扭头看了看窗外,日头已升得高了,晨起的雾气逐渐散去。
他亲自捧着热毛巾递给皇上,皇上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擦着手道:“有什么事,快说!”
李德福忙道:“皇上,陈大人在正殿外跪着呢,天不亮就来了,总跪的有两个时辰了。”
“荒唐!他是来找宫里要人么?难道一日找不到陈贵人,他就一日不起?如今全城封禁,禁军侍卫、衙门捕快都在全力捉拿刺客,他还要如何?”皇上道。
“奴才也是这样对陈大人说的,他自个儿也清楚,只是陈大人说只怕贵人娘娘已遭不测,他跪在外头等皇上和太后,比坐在屋里心里好受些。”
皇上身子朝我微侧,手伸出来,我递上一盏浓茶。
厚厚半碗茶叶,汤汁颜色赤红如赭土,又苦又涩,他喝起来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虽贵为天子,九五至尊,却并不讲究这些日常琐事,吃穿用度极为克制,除了闲来读书,仿佛无甚喜好。
是以他提出叫御膳房做梅花羹,三次不成之后,怅然若失,李德福这次去苏韩胄府上要了我。
如冰似玉的茶碗在他手中执着,虎口劲力怒张,神色倒是如常,漫不经心的说道:“他这分明是叫朕和太后难堪,太后那边怎么说?”
“太后说见了风头痛发作,不见人,倒是让人传了话儿,说朝廷已布下天罗地网抓寻刺客,叫陈大人回家等讯息。”李德福恭声道。
皇上只端着茶碗,怔怔出了会儿神,嘴角不易察觉地轻颤两下,目光已是森冷,长睫眨动,眸底仍是泄出难掩的苦涩和失望。
即便他得知刺客用的剑出自何处;
即便他疑心一向行事狠辣果断的太后,为何不下令封闭城门而至刺客逃脱;
即便祭祀令冯柏水死因疑窦重重!
他仍是心存侥幸,不信太后竟偏心至此。
可如今,连大司农她都不见!
不敢见!
当初下令不封城的是她,放走刺客的是她!
她如何对一向忠心耿耿侍她的大司农解释?
聪敏如太后,定是疑心那刺客是刘武所为,所以她宁愿任刺客劫持走天朝的娘娘,也不敢深究下去!
所为关心则乱,人有软肋,蛇有七寸,苏韩胄这一局棋走得极准。
只是皇上的失望却是真。
我犹记得皇上吃到喜欢的辣排骨,着人巴巴去给太后送去。
亲王刘武在掖庭放肆,狂妄放肆行为放浪,皇上怒极,事后几日不去拜见太后,惴惴难安的模样。
他终究是失望透了。
“叫人预备,我去见一见陈平。”皇上的声调平静如水:“他也是爱女心切。”
李德福悄悄退下去安排,皇上换过衣裳,望向窗外,但见暖阳当空,阳光璀璨,未央宫无数楼台,尽被淡白光芒笼罩。
移宫的旨意来得突然,皇上见过陈大人回来,就下令搬至上林苑居住。
那里在长安城西郊,本是皇上登基前的封地,虽离未央宫不远,却颇有远离朝政之意。
行装很快收拾完毕,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不外衣物书籍箱笼。
因为事出仓促,温室殿一片慌乱,玉婷偷偷地嘀咕:“咱们万岁爷自当了皇上,一次都没去过上林苑,如今为何要搬到那里去?可是怕宫里再有刺客?也不对呀,宫里有禁军把手,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才对。”
我收拾着行装,怔了下,应道:“圣意岂是我们能妄猜得?我们只管做好份内的事就好。”
定于明日一早启程,皇上到了傍晚去长乐宫辞行。
晚霞铺满长空,经过一整个冬日的雨雪冲洗,宫墙假山如新,只是冷风依旧。
太后果真卧在床上,隔着重重帷帘与皇上叙着话。
就在皇上要告辞时,内官方有柱急匆匆进来禀道:“太后,贵人娘娘回来了!”
陈贵人是一个人敲开了宫门,她还穿着元宵节当晚的翟衣,只是头发凌乱,脸上的胭脂都花了,一双美目满是惊惶恐慌,被内官用轿撵抬至长乐宫。
其实听内官们说,陈贵人一进宫本想着先回自己宫中梳洗,是皇上听闻她归后要去见她。
而病卧在床榻上的太后亦是精神倍增,传喻下去,命陈贵人即刻来见。
陈贵人跪附在地上,涕泗横流,连矜持规矩都顾不得,委屈伤心地陈述。
她被刺客抓出宫后,那刺客脚下如生风,携着她狂奔,禁军侍卫一度追了过来,但刺客将她缚到背上逃跑。
侍卫恐伤及她不敢用弓箭,而刺客又专往陡峭山道上跑,她眼睁睁看着侍卫跟丢了人。
太后问道:“那刺客可有说什么?”
陈贵人哭道:“他说,他说,只恨未杀掉,杀掉……”她看了一眼皇上,还是没有说出口,又说:“等风头松些,就放我回宫……臣妾今天早上醒来,不见他的踪影,所以就急忙逃了回来,臣妾未走过那么远的路,虽不吃不喝,还是走了一日才回来……”
皇上道:“昨夜,你宿在哪里?”
陈贵人美丽的杏目刷地淌下两行泪。
我见尤怜。
但皇上此问题一抛出,整个殿内忽地沉寂下来,陈贵人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但很快已是沉静下来,清声道:“臣妾也不知是何处,只知是城郊一处树林子里。”
还想说些什么,可她已是住了声,只如石塑般跪在那里。
未进宫时,苏韩胄就已告诉我,陈贵人是太后选进宫,一手提携为贵人,予她署理六宫之权。
只是皇上一直未松口设置中宫,所以一直这样耽下去。
若非此故,他日,她诞下皇子,荣及凤位只怕是指日可待。
陈贵人之父,陈平,乃天朝大司农,掌管朝廷赋税银财,一应国政开支用度都由陈大人署理。
而实际的操控者,是太后。
记得,陈贵人不屑地下令拘我与静安室时,是那样清高阴狠,妄想随意除掉一个被皇上多看上两眼的小宫女。
我一直对她无感,她不过是依附太后而生的一个后宫女人罢了,可这一刻,我很是同情她。
一入宫门,她就要依附一个男人,一个不论她喜欢与否,都要费心去争宠的男人。
可惜她攀附错了人,以为有太后的撑腰,就能令权衡得了皇上,可她不知这只会让皇上更与她疏离。
皇上必不会做一辈子的傀儡,太后亦不是牢靠的靠山——这就是行差踏错的下场。
可这亦不是最致命的,致命的是昨夜。
我用余光看着前方座位上的皇上,只能看见他清俊的侧脸,他这样的城府……皇上,不会再宠幸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