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天短,天边又移来一大团云,因此才刚过申时,已如黄昏。
“婉歌,”霍泽睿难得语意迟疑。
麦色面庞上,一双目如寒星明亮,眸底却有某种灼热的东西在不断发烫:“你可知进去后,将来是什么?“
我淡然一笑,不去看他,“将来?我哪里还有将来?不如放手一搏,说不定能给董飞郡一个将来。“
“董家已没,你又何苦搭上自己?至于飞郡,你把他交与我,过几年我给你带回来一个铮铮铁汉!”
我笑着摇头:“我不叫董飞郡去从军,他平安富足活着便足矣。“
霍泽睿气急反笑:“我还总说你与寻常女子不同,明理大气,怎得如此小家子气?“
我也不恼,静了会儿,才低声说:“家破人亡,其中的滋味,寻常人哪里明白。“
……
皇上挥手示意我退下。
我退至帘外,一阵轻风掠过,霍泽睿大步走入暖阁中。
相距不过三尺,他目不斜视陌然错过,我慢慢退出去时,能看清他魁梧熟悉的背影。
如他乡遇知己,我不由得眼眶发酸。
一道宫墙之隔,便是陌路天涯。
帘子放下来,霍泽睿干练有力的声音传来:“皇上万福金安。”
每日皇上都要处置朝中事务,等闲也是数十件。
今日与霍将军议完事,却并未忙着批阅奏折,而是站在帘下望着鹅毛飞雪。
只见那雪花寂落无声,落得不疾不徐,忽地吩咐道:“朕出去走走。”
李德福答应了一声,忙传令预备侍候。
墨兰取来一件明黄平金绣金龙的大氅,为皇上系好如意双绦。
专管皇帝佩饰的太监蒋二冬捧来手炉,皇帝随手捂在手里。
因皇上吩咐仪仗从简,便只十数人跟着,出了宜室,闲闲散着。
待走了会儿,皇上走出华盖,撑伞的太监忙欲上前,皇上一挥手道:“赏雪却不见雪,岂非无趣。“
说着将手炉交给李德福拿着。
他伸手接了雪,移在眼前细看,忽然将手放在鼻端闻了闻,奇道:”这雪怎有一股子薄荷味儿?“
李德福笑道:“奴才还不知雪有味道呢,“也接了雪来闻,又将手炉凑近,笑道:“皇上,是这手炉香呢。”
皇上接来一闻,转头问蒋二冬:“这手炉为何有薄荷香?”
他声音淡然,浓眉间是惯常的肃然。
我心中惊疑,莫非他不喜薄荷?
蒋二冬也忙跪下,紧张道:“回皇上,这手炉布袋上的金线开了,奴才请玉如帮忙缝合,是玉如教奴才的法子,在袋中放些薄荷叶,暖炉一蒸,香气就会散开了,奴才不知皇上不喜欢薄荷,是奴才的错……“
“起来吧,朕又不会吃人,你怕什么?”
皇上负着手,并未再用那手炉,朝前信步走着。
岁末临近,宫里头各处挂起红灯笼,天刚黑就亮起来。
这天皇上用晚膳时,对一道腊排骨炖芋头甚是满意,连用了两碗米饭后,问厨房上小太监:“这腊排骨可是滇国新进贡的?”
小太监应了声,皇上沉吟了下,朝墨兰招手:“你去,给太后送些。”
墨兰未开口领旨,却捂嘴打了个喷嚏,这是御前失仪,她连忙跪地请罪。
皇上沉声说:“既受了寒,就别去太后那里了,“
因旁的宫女太监都在外间上灯,准备就寝事宜,此时只有我与墨兰在跟前,皇上便说:”玉如去吧。“
我领旨出来,取了提盒装了数条腊排骨,去长乐宫卫太后处。
卫太后殿里的人听闻我是皇上打发送腊排骨的,便客气地引我进去。
但见端坐凤塌上的卫太后,身着家常的洚色纱纳绣玉兰团寿夹袄,头上插戴两三样素净珠钗,端庄慈和,唯一双目极为威严之气。
我行了礼,便侍立当地。
太后淡淡笑着说:“难为皇上想着我,下着雪还打发人送来腊排骨,你瞧衣赏都湿了,宝珠,领她去烤烤火。“
从卫太后身边走出一个宫女来,笑道:“姑娘请到这边歇歇脚吧。“
长乐宫暖烘烘的,卫太后与几个宫女太监闲聊着,欢声笑语不断,独我静静坐在一旁的炭炉旁。
许久并不过来传我回去——卫太后性格坚毅,聪慧果断,按理,不该忘了我还在此处。
约莫过了两盏茶的功夫,卫太后才命我回去。
我磕了头退出来,外面已是不下雪了。
只是无星无月,四下漆黑,更显得各宫里的灯笼鲜艳醒目,点缀在夜幕里如发着光的红宝石。
宫里幽幽静静,地上的积雪泛着白光,走一会儿,便不觉得黑了。
此时皇上要么已就寝,要么是了去哪个宫里,是不用当差的。
于是我贪这片刻的静谧,将手中的羊角灯吹灭,缓缓走着。
经过一条竹林小径时,有人忽然从身后抱住我,我还未来得及呼救,就被捂住了嘴巴。
那人力气很大,拖着我往林子里钻,我又惊又惧,狠狠咬了一下那人的手指,他低哼了一声。
“什么人?“几个太监朝这边跑来。
那人丢下我,转身就跑。
我跌跌撞撞从竹林走出来,对提着灯的太监道:“有人劫持我?他朝东边跑了!”
其中一个太监我认识,他是庐监总管孙星炎。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对身后一个小太监吩咐:“看着她。”
随又领着其余人急匆匆往东边跑去。
待他们走后,我逐渐冷静下来。
负责看守我的小太监不过十一二岁,他并不问我是哪个宫里的,做什么的,更对刚才发生的事无半分好奇。
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我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玉镯子,这碧绿透亮的翡翠在暗夜中亦是熠熠生辉。
这是我家被查抄时,我娘被人带走时留给我的,她被卖到一户人家做妾,被娶进门当晚就自缢身亡。
我将那镯子塞给他,低声说:“小公公,你知道我是谁对不对?这个给你,”
他眼睛望着镯子,却坚决推着我的手臂。
我接着说:“等我脱不开身的时候,还望小公公去给李公公带句话,就说玉如辜负他的提携之恩了。“
“使不得,使不得。“他推辞着,手已握住了镯子。
很快,孙星炎领着人又回来了。
两个太监抬着一个人,那人一身护卫打扮,浑身湿漉漉的,手软软垂在一旁,已是没了气息。
孙星炎冷声道:“敢厮混进掖庭来,真是不要命了,自个儿投了河,也是一个怂货!这位姑娘,我不管你是哪个宫里的,此事关系重大,还得请陈贵人来定夺。“
“我是御前的人,奉命去为太后送腊排骨,是这人从身后偷袭我。”
孙星炎冷笑一声,“这咱们可不知道,咱们只见姑娘头发凌乱、衣衫不整从竹林里出来,至于到底是什么情形,我可就不知道了。”
听他这样说,我不禁浑身发冷,强自站稳后,缓缓道:
“孙公公,今儿的事,我不知道您是打定了什么主意,是为着什么,但我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出来办事,孙公公在宫里这么多年,就真的一点不忌讳么?”
孙星炎怔了一怔,方笑道:“任你说出什么花样,今儿我也是亲眼目睹,到了陈贵人面前,我也只能说我瞧见的!”
说话间,陈贵人已是被人请来了。
一溜的鎏银八宝明灯渐近,陈贵人穿了件大红斗篷,风一吹,更显得风姿卓越。
那护卫被数盏灯照着,有人将他的脸扳过来,我只看了一眼,见是一张年轻俊秀的脸,脸色惨白。
我心里发怵,一阵恶心,护卫只在城墙外守卫,是绝不能进掖庭来的,不知他是如何混了进来。
陈贵人用执扇遮着面,吩咐孙星炎:“去查!看看此人是谁?”
这时,一个太监从已死的护卫身上搜出一样东西来,拿近些我才看出是一方帕子,那帕子上绣着两朵桔梗花……
脑子里立刻涌起无数念头,玉婷和墨兰的脸在我眼前掠过……只有她们知道,我丢了一个帕子……
不会是玉婷,她瞧见我绣得样式,而这个帕子虽是桔梗花,却与我所绣全然不同。
“玉如!玉如!”漆黑夜色中,忽然传来墨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