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昭回去换了身衣服,就带着寻梅去了芍药居,请四姨娘安排车马说要出府。
“哎呀,夫人难得来一次,快请坐。”四姨娘笑盈盈地亲自捧了茶递给她,“夫人以后要用车就让寻梅姑娘直接找马婆子说一声就成,不必再跑这一趟。”
寻梅对着天空翻了个白眼,这四姨娘还真是见风使舵的一把好手。
“姐姐,看什么呢?”四姨娘的丫鬟香兰问她。
寻梅故意不收声:“我看这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怎么有的人说变就变了。”
指桑骂槐明显得令人发指,“寻梅。”赵昭觑着四姨娘的脸色,出言制止。
四姨娘摆摆手,福了一礼哽咽道:“夫人别怪寻梅,之前都是妾身不对,还请夫人大人不记小人过。”
赵昭忙扶她起来:“四姨娘,使不得,过去了就算了。”
四姨娘抹抹泪,点头道:“夫人大度,是妾身的福气。”
赵昭走的时候,四姨娘带着丫鬟毕恭毕敬地送她出了院门。
得了信,马婆子麻利地安排好了车马,满脸堆笑地送她们出了府。
帽儿胡同离得国公府不远,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
下了车,赵昭倒有些近乡情怯,她那点气性早随着颠簸的马车丢到爪哇国去了,眼前绿漆挂着虎头铜锁的大门好似瞪着眼睛的猛兽,只要赵昭敢伸手,它就要咬上一口。
赵昭在门前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回了车里。
“不进去了?”寻梅问。
赵昭摇摇头,让车夫回府。
她有点怕,总感觉一旦推开了这扇门,可能平静的日子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靠在车壁上,从摇晃的车帘缝隙中看向热热闹闹的街市出神,转了两个弯,马车路过一座气派却难掩衰败的府邸。
大门朱漆剥落,醒目的封条颜色都泛了黄,门前的两棵杏花树都枯死了,从破败的墙身上探出头来的屋檐高梯俱是满目疮痍。
这里就是裴凤慕在京城的家广平侯府啊,一晃七年了,焉能不荒废至此。
他呢,是一堆白骨,客死他乡还是…..
赵昭心被揪了一下,她放下了车帘,默默靠了回去。
回了府,她换了身蓝色粗布衣衫,拿巾子把头包了起来:“我去暖房待会儿,你们别跟着。”
寻梅见赵昭换了这身打扮,还要去花房,就知道事情不妙了,刚想去找孙妈妈说一声,一个小丫鬟跑来:“寻梅姐姐,有人找。”
“她去了帽儿胡同?”赵昭才回来,马婆子就派人给香兰传了信,四姨娘眼睛溜溜地转,一拍大腿,“我就说老夫人怎么突然就变了态度,有意思,真有意思。香兰,把消息告诉汀兰,让她务必要让玉英知道。”
太阳从来不会从西边出来的,四姨娘抬手对镜正了正头上的银钗,看着镜子里尚存风韵的容颜,露齿一笑。
暖房的角落里蹲着个小小的蓝色身影,她脚边摆了好几盆品种各异、却都有些衰败气象的兰花,另外一边放着几个空花盆。
赵昭正要给花换盆,她之前来的时候就发这几盆兰花该分盆了,兰苗盘根错节挤在一起,再不分开不光新根没空间扎根,也影响老苗。
她拿起花铲,将兰苗小心地刨了出来。
赵昭自小就喜欢侍弄这些,还有什么比花草混合着泥土的香气更令人放松的呢。
那些不愉快的人和事都可以在辛苦劳作中消散如烟,还能将心中不欲人知的烦恼倾诉给花花草草听,不用担心它们会说出去,也不用怕被谁看见了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只要心里有排解不开的事,她就要去花房找点事做。
赵昭浑然忘了周遭的一切,殊不知一举一动早落在的一双阴晴不定的凤眸里。
裴凤慕伫立在不远处的芭蕉树丛中,宽大的芭蕉叶不光将人挡住了七七八八,也遮住了丝丝洒落的阳光,光影在宽大的叶片间流动,映着他瞳孔里的锐光倏明倏暗,他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耐心地观察猎物。
她一袭蓝裙藏于兰花中央,弱腰袅袅,轻巧转折,一举一动间腰间的鸾绦勾画出虚幻的眩影,少见的活泼开朗,眼睛弯得像月牙样儿似的,眼里灵动璀璨的光彩如明月泻地般流了出来,照亮了阴暗的角落。
赵暚小时候笑起来也是如此吗?
裴凤慕竟然一时想不起来,但是脑海中出现了一张脸孔,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孩儿,比赵暚小几岁,俩人的眉眼有些相像。
那女孩儿的笑容跟现在的赵暚很像,还没心没肺地非要让他用她吃过的勺子,结果害他没注意,误食了花生粉,出了好几天的疹子。
他曾以为她是赵暚,结果她是个比赵暚还可恨的骗子。
裴凤慕眉头微拢,心里一阵压不住的烦躁,赵暚从小就是学谁不好总是学她,连香囊都要用相似的,惹人生厌。
越想越烦,皮肤渐渐痒得发疼,头也越来越疼,内心的野兽在躁动不安,黑瞳里的戾气大增,他握紧了双拳。
不远处的赵昭好像感知到了什么,突然警觉地四处张望,就像安心吃草的兔子突然支起了上半身,隔得那么远,他好似都能看到她的鼻子在一翕一动。
有意思,裴凤慕收敛了气息,却绷紧了身体,就好像弓起背的漂亮猎豹,随时准备给予猎物致命一击。
赵昭站起来,四处张望一圈后,竟然向他所在的方向走来,手里还握紧了铲子。
咚咚咚,是他的心跳声。
“杀了她”心底突然蹿出一道沉闷的声音,裴凤慕眼里的黑雾更重了几分。
“杀了她”那个声音催促他。
随着赵昭越走越近,裴凤慕竭力克制心里那股暴虐之气: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
“就现在。”
赵昭伸出了手。
“姑娘,不好了,出事了!”
赵昭吓了一跳,一回头见寻梅仓促地跑来。
“怎么了?”赵昭忙问。
寻梅喘着气,拉起她就往回跑:“回去再说。”
树叶沙沙响,裴凤慕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捂着头,漆黑阴沉的眼底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杀意,令人毛骨俱悚。
“什么,表哥又要钱?!不是已经给了他吗?”赵昭听完寻梅的话,站都站不住了。
他怎么能这样,可是五百两啊!
寻梅怕她摔了,搀着她坐下:“我看八成是赌钱赌没了!怎么办啊,姑娘,这次表少爷开口就要一千两。”
“一千两?!我哪里去找这么多钱,之前的五百两还是跟三爷借的。”赵昭急得又出了一脑门的汗。
“要不、要不......”寻梅看了看赵昭的脸色,踌躇道。
赵昭摇头:“不行,不能再跟三爷借了。他、他得怎么想我啊,我成了个什么人。”
她颓废地坐下来,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八仙桌上。
“那怎么办啊?”寻梅揉着衣角。
孙妈妈满脸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唉声叹气:“怎么日子才好点,就又要来事!”
赵昭垂首抽泣道:“也算不上好,我是去了帽儿胡同,但是没进去,老夫人应该也快知道了。”
孙妈妈急道:“姑娘可不能糊涂啊,这事能不能查和去不去查是两回事,老夫人可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主儿。你总要先做点事,把老夫人哄好了再说,到时候就算出事,你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夫人,他们也得掂量掂量不是?”
赵昭无奈地点点头,她的麻烦怎么就没有完的时候呢。
果然,第二天请安的时候,老夫人又冷着赵昭不见她了。
到了佛堂,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虽然还是坐着抄佛经,但丫鬟们都没有以前热情了,茶果也都没了,看见她就跟没看见似的,各干各的。
而且屋里的炭火烧得也弱了,赵昭又是靠窗,手冻得握不住笔,磨也干得快,比平时花了两倍的时间才抄完。
一出门,赵昭叹了口气,跟寻梅说:“去找马婆子吧。”
她现在根本就没得选,这帽儿胡同必须再去一趟了。
下了马车,再次站到绿漆大门前,赵昭终于拿出了沉甸甸的钥匙,打开了虎头铜锁。
咔哒的一声,锁开了,赵昭的心却出乎意料地安定下来,可能事已至此,她已经没了退路,伸出双手用力一推,大门发出一身沉闷的哀鸣,将内在一览无余地展现出来。
这是一间三进的宅子,除了花木有些缺水枯萎,其他一切依旧保持得很好。
阁檐下的铜铎随风发出深沉的响动,步入后院,两把竹藤摇椅立在紫藤架下,院角还有一间小亭子,石桌上摆放着对弈了一半的棋局。
赵昭推开了正屋的门,屋里一水的黄花梨家具,少用雕花,显得古朴大方,椅搭、桌布、幔帐都是深青色,跟赵昭想象中的温柔乡完全不同,整体装潢淡雅质朴。
只是,她看着无论花瓶、茶具、还是多宝阁上的各种摆件,甚至连花瓶里干枯了的花都是成双成对,不轮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整整齐齐,绝不允许有一丝杂乱,赵昭整个人都不好了,这种精细到过分的程度她只在某个人身上看到过。
儿时,他就连盘子里的糕点都必须要双数,还会指挥她重新摆盘,折腾好久,虽然她把单数多出来的那一个都吃了,但是谁受得了要从各个角度看过去,成双成对的白玉糕都必须垒齐,不能高也不能偏这种恶心人的要求。
赵昭从这些摆放中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窒息感,她犹豫又急迫地进入了卧房。
百蝶穿花的华丽床幔瞬间映入眼帘,赵昭的眼眶烫烫的。
犹记当年,七夕桥头,
“你哭什么?”好听的男声在头顶上方响起。
一双金线如意纹绣麒麟的青缎白底靴映入眼帘,鞋面上的麒麟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眼睛还缀着指甲盖大小的明珠,赵昭慢慢抬头,洒金穿花衫上五彩百蝶扇动着薄如蝉翼的翅膀,迷了她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