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赴宴

叶秋水拿着江泠给的银子,请人将叶大安葬,他以前泼皮跋扈,与邻里大多不好,但他突然死了,众人又惊颤。

他的女儿年纪小,只有六岁,邻里收了钱,帮她将后事料理。

“你说叶大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死了,前天赌坊的人上门讨债,我还听到砸东西的声音”

“莫不是他还不上债,被赌坊的人给……”

“也有可能。”邻里四下交谈,低声道:“谁叫他平日得罪了那么多人,如今死了,也算是少了个祸害,就是可怜水丫头,小小年纪,爹娘都没了。”

“可不是呢,造孽。”

几人叹气,看着院里瘦瘦小小,戴着白巾头的女孩。

叶大安葬后,五两银子还剩一小半,叶秋水将它们存在罐子里,藏在灶台下。

她想去找江泠道谢,但自那之后,江泠许多日都没有出现,叶秋水很担心,不顾他从前的劝阻,爬上墙,听到有下人交谈,说三郎病了,烧了好几天。

叶秋水想摸去他现在住的地方看他,但江家的看管很严,宋氏这几日都守在他病榻前,知州夫人生辰在即,她希望江泠可以快点好起来,好随她一起去为知州夫人贺寿。

叶秋水不喜欢江泠的父母,她有时候也觉得奇怪,为什么江泠那么好的人,爹娘却有些讨厌,叶秋水知道,他们都嫌弃她,只有江泠不在意,还和她好。

二夫人很凶,叶秋水见识过,那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她不敢落到宋氏手中,一直找不到机会去看江泠,也不知道他的病究竟怎么样了。

因为早产,宋氏与江二爷对江泠呵护至极,将他视为一只易碎的花瓶,这不许做,那也不许做,实际上,这样只会适得其反,身体反而变得越来越脆弱,风一吹就会病倒。

前几日在叶家,江泠将外袍脱下送给叶秋水,自己冻了一路,回去果然发起热,他一病就要躺许久,江二爷与宋氏很着急,怕这样会耽误学业,等他一醒,宋氏便让人将书捧过来,让他坐在榻上一边养病一边温习功课。

江泠脸色苍白,肩上披着外袍,低头翻书。

他的天赋其实并非万里挑一,只是勤学苦练,闲暇的时间都在用来看书,因而学得比旁人精。

屋里终日点着暖炉,炭烧得旺,下人们进去待一会儿就能热出一身汗。

“三郎的药煎好了。”

丫鬟端着托盘,掀帘进来。

江泠放下书,伸手接过,药熬得很苦,他端起碗,面色不改地喝下。

“你这身体怎么一直养不好,若是像五郎他们那样康健就好了。”

宋氏坐在一旁,看着他叹气。

当初她下嫁给江二爷,一开始夫妻俩琴瑟和鸣,还算恩爱,后来她怀有身孕,每日身子都不适,又因为从前在大家族娇贵惯了,怀着孩子时脾气也变得越发骄纵,对江二爷颐气指使,夫妻俩吵过几次,后来,江二爷就不爱来她院子里了。

而宋氏又与婆母,妯娌不和,也是那时,夫妻两人生出嫌隙。即将临盆前,宋氏发现,当初承诺宋家不会亏待她的江二爷,在外面偷偷养了外室。

可笑的是,他现在在外人面前,竟是洁身自好,爱待发妻的形象。

宋氏气急,带着人去别庄闹,反被附近的野猫扑吓,因此早产,生下江泠。

十二年了,她细心呵护,但江泠的身体依旧比同龄孩子差很多,性子也冷,在书院里没什么朋友,同他说过许多次,要多与知州府的小公子亲近,他也不当回事。

不过儿子有用,前两天江二爷回来笑眯眯地说,州学的学究在酒席上提起,要举荐江泠入京。

想到这儿,宋氏的背脊又挺了起来。

孩子身体差又怎样,孤僻寡言又怎样,照旧甩他们十万八千里,只要读书好,这点就够了。

喝完药,江泠继续看书,屏风外响起下人们低低的交谈声。

“刚才给二爷送东西时从北墙边经过,似乎听到有丧音,谁家有白事?”

“哦,大约是北坊的人吧,今早听说那个什么叶大喝酒喝死了,前些日子,他女儿不是还来咱们府上偷过东西?我曾瞧见张管事找他。”

“竟然是叶大?那可是个祸害。”

江家有仆人也曾是北坊的贫民出身,听闻过叶大的名讳,压着声音鄙弃,“喝醉了就撒泼打人,媳妇又早死,也不怪他丫头偷东西,摊上这么个爹,不偷怎么活?”

有人问:“如今他死了,那姑娘怎么办?”

“不知。”

“没人管,要么流落街头,要么……也只能去那里了。”

没有爹娘管的孩子,大多会被人牙子贱卖到各个地方,若去大户人家为奴为婢还算好的,若是被卖去妓馆,那大概和死也没有什么区别。

一个女孩,无论美丑,总之都有可以卖掉的地方,至于她们的归宿如何,没有人在乎,就像是飘在水面上的落花,谁去在乎它们最后流向何处?

大概,也只是在某个地方悄无声息地腐败罢了。

说话的声音隐隐传到屋中,宋氏神色微凝,“他们说谁死了?”

一丫鬟说道:“回二娘子,是墙那边叶家的男人,前夜喝酒喝死了。”

“死了?”

宋氏惊讶,听丫鬟将前夜的事说了一遍,江泠也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

叶大喝酒时痫病发作,口吐白沫,秽物堵住喉咙,呼吸困难,小女儿发现跑到邻家喊人,等人来时,叶大早就凉透了。

宋氏听完,没有评价什么,反扭头看向江泠,“三郎,你可知道她们说的是谁?”

江泠从书上抬起头,神情茫然,“娘问什么?”

他看书认真,似乎并没有听到她们在交谈何事。

宋氏打量两眼,笑了,“无事,继续看书吧。”

想来江泠早已忘记几个月前和邻家小女的情谊了,这让她更加放心,她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和身份太低的人结交,更何况那还是个女孩,传出去的话会很难听。

很快,知州夫人的生辰到了,一大早江家就忙翻了天,江泠还在病中,刚退热就被夫妻二人拖起来去赴宴。

宋氏先为江二爷挑好赴宴的衣物,又赶到江泠屋中,指挥着下人为他穿戴。

“找个素雅的发冠来,那条竹纹镶玉的抹额也不错,靴子穿前些时日伯舅捎来的那双,是盛京正时兴的款式,那件兔绒内衬的云雁圆领呢?”

宋氏对江泠的衣物如数家珍,款款说道,丫鬟婆子们跟着有条有理地从柜子里找出她说的饰物。

“二娘子,没找着您说的圆领。”

“怎会?”宋氏摇了摇团扇,“上个月刚叫人裁的布,新做的衣裳,估计是哪个新来的小丫鬟收乱了,再翻翻,就在柜子里。”

丫鬟翻遍柜子,回头焦急道:“二娘子,没有啊。”

“怪了。”

宋氏将团扇递给身后的婆子,自己上前翻找,那件兔绒内衬的圆领袍就是不见了。

江泠站在一旁,开口,“娘,我前几日穿着这件衣服时将墨打翻,衣摆脏了,洗不净,我便脱下叫下人丢掉了。”

其实那日他在叶家,看见叶秋水衣衫单薄,冻得脸颊通红,手上也起了冻疮,便将衣服脱下给她御寒,但这件事绝不能被母亲知道。

“这样。”宋氏看了他一眼,并不在意,“脏了便脏了罢,上个月给你做了好几件新衣,也不差这一件,小翠,你将那件竹叶纹缎面的圆领袍找出来,是墨绿的。”

“是,二娘子。”

待她们收拾好,江二爷已经在前厅等得着急了,“磨磨蹭蹭,误了时辰。”

宋氏白了他一眼,三人登上马车,又检查了一遍备好的礼,长随甩起鞭子,一群人扬长而去。

知州夫人的生辰宴请了许多人,曲州的青年才俊,官员富商都来了,江二爷迎来送往多了,十分圆滑熟稔,很快就与其他官员谈笑风生。

宋氏领着江泠去拜访知州夫人。

女眷们在后院赏花说笑,一群年轻的少年围在一起比射箭,知州夫人准备了彩头,是一尊白玉雕刻的麒麟笔架,做工精巧,价格不菲。

少年们卯了劲地比试,江晖也在其中,一群人围着中间的孙仲言,他笑得痞邪,弯弓拉箭,十分熟练。

说是比试,但大家都在恭维孙仲言,毕竟他是知州夫人的儿子。

“嘉玉拜夫人安,愿夫人南山同寿,慈竹长青。”

宋氏领着江泠上前行礼,知州夫人端坐在花亭主座,看了看少年,江泠相貌清俊,仪态端正,知州夫人笑:“好孩子,芝兰玉树,沉稳雅正,可惜我没有小女儿,不然定要与你家说亲了,二郎,你真该同江小官人学学,若能次次考试第一,为娘就高枕无忧了。”

远处正在拉弓的孙仲言哼了一声,他学业不精,常气得知州夫妇二人头痛。

见儿子被夸,宋氏眉开眼笑,“哪里哪里,我倒想要一个像二郎那样的孩子,矫健又机灵,不像嘉玉,不爱说话,光会读书有什么用,书呆子一个!比不得二郎英姿飒爽,将来定然有出息。”

知州夫人被她哄得笑面盈盈。

她们互相恭维,身边的其他夫人们也跟着笑闹。

江泠坐在一旁,他病没有好,身上没什么力气,闻着桌前的菜只觉得难受,于是百无聊赖地看着院中景致。

远处,孙仲言射中靶心,身旁的少年们欢呼雀跃。

他循声看去,目光平静。

江泠没有学过骑马,也没有学过拉弓射箭。

在江二爷与宋氏眼里,这些是不学无术的技艺,且他身体差,没法像正常孩子那般蹦蹦跳跳。

他只能安静地坐在角落,看他们哄闹一团。

“三郎。”宋氏忽然推了他一把,小声说:“你也去,和他们一起玩,多和孙小郎君说说话。”

江泠淡淡道:“我不会射箭。”

“不会可以在旁边看着,你一个人坐在这里算什么。”宋氏瞪了他一眼,“不是叮嘱过你,要多与孙仲言还有杨知县的儿子接触吗?你看五郎。”

她目光扫了一眼那群少年,江晖拉开弓,和孙仲言有说有笑,宋氏有些不满,觉得江晖占了自己儿子的风头,她不服气,暗暗懊悔,早知晓几年前也让江泠学一学射箭了。

“看看他,多殷勤,依我见,现在孙郎君同他的关系比同你要好多了,你可不能落后。”

江泠心想:当然要好多了,因为他和孙仲言根本不熟。

江泠没有动,宋氏更加不满,张嘴还想要说什么,这时知州夫人邀请女眷们一起去看花,宋氏急忙跟上去,走之前又不忘推了江泠一把,“快去!”

说完就立刻迎到知州夫人旁边了。

江泠一个人坐在亭中,低头看了眼先前知州夫人让下人端给他吃的点心。

有白玉霜方糕和琵琶酥等等,做得精致可爱。

江泠看了会儿,垂首将别在袖口内的手帕拿下,仔细挑了几种好吃的点心,用帕子包好。

等宴席散了,带回去给叶秋水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