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劝告

富奢门第的贵妇人不需要劳作,平日里用来打发时间的活计便只有打牌,看料子等等,宋氏未出阁前是书香世家的女儿,比起普通的妇人,她更加关注孩子的功课。

为了江泠未来的仕途着想,宋氏不允许他与不三不四的人结交,同样,江二爷也常告诉他,在书院中,要多与知州、县令家的小官人走动,将来这些人都可以成为他的助力,那些学识不精,考核成绩太差的学生,与他们走得太近,只会被带坏。

更遑论是与什么文盲,邻家小孩接触。

曾经在姑苏,江泠与一名书孰同窗相识,时常互相探讨功课,这件事被江二爷与宋氏知道后,那名同窗再也没有与他说过话,其他学生也对江泠敬而远之。

只因那名同窗是一个贫家子,出身低,连束脩都是母亲替人浆洗衣物,勉强凑出。

听到江晖支支吾吾说起夜里所见时,宋氏起初是不信的,她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养到这么大,她比谁都知道三郎该是怎样的孩子,知书达理,沉静稳重,爬墙?上树?不可能!

入夜,她照例端着备好的瓜果茶饮,来到江泠的院子检查他的功课。

江泠端端正正地坐在窗前,见她过来,起身,“母亲。”

少年仪容端正,松鹤纹革带束腰,肩身清瘦隽朗。

“嗯。”

宋氏颔首,翻开书,听他背诵,又问了几个问题,江泠都对答如流。

她脸上不禁露出满意的微笑,江泠还是江泠,一点未曾懈怠学业,可见五郎是在胡言乱语。

宋氏心彻底放下,与院里的丫鬟婆子们商量起下个月知州夫人生辰,要送怎样的礼。

她低头问正在看书的江泠,“三郎,你与知州府的孙小郎君都在州学读书,你不若向他打听打听,他母亲喜欢什么,我们早日备下。”

知州有一双儿女,女儿已经嫁人,儿子孙仲言为人跋扈,在书院里说一不二,江泠没怎么和他说过话。

江二爷如今在曲州治下的一个县城里做主簿,官职太低,他还想继续升迁,少不得与知州常走动。

听到母亲的叮嘱,江泠心里有些排斥,面上却仍是点了点头。

父亲在外奔波,人情世故,在所难免,他不好说什么。

见他应下,宋氏又待了一会儿后才领着丫鬟婆子离去。

不久,江泠放下书,从盘子中拿起一串葡萄,小心翼翼用纸包着,等他赶到墙下时叶秋水已经在了,她荡了荡腿,“江宁,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

“母亲过来问功课,又说了会儿话,她走了我才能出来。”

“哦。”

江泠熟练地爬上树,坐在墙头,将葡萄递给她,叶秋水笑嘻嘻地接过,“江宁,你每日都给我送吃的,唔……你家里会不会奇怪,你怎么饭量突然变大了。”

江泠说:“我有数,不会被发现。”

他不做没把握的事情。

“屋顶还漏雨吗?”

“有一些,上次补完后,一下雨还是会滴水,我都用瓦罐接着了。”

江泠爬上树,跳到墙上,“我看看。”

叶家的房屋不牢固,穷了多少代,这房子也传了多少代,屋顶破漏的地方很多,隔一段时间就要补一次。

他将旧的茅草扔掉,盖上新的,用砖石压在上面,堵住小缺口,屋顶经久失修,又泡过雨,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江泠踉跄了一下,堪堪站稳,看了一眼叶秋水,说:“下次再漏雨你和我说,自己不要再上屋顶,太危险了。”

叶秋水乖乖点头,“知道了。”

补完缺漏,江泠又回到墙上,熟练地从桃树上跳下。

这一切都被宋氏看在眼里,她虽然相信江泠不会做出逾矩之事,觉得江晖所说太过荒谬,但还是领着婆子跟了过来,正撞见江泠将葡萄递给那丫头。

他卷起衣袖,攀上树枝,越过高墙,再跳上屋顶,动作娴熟,不像第一次。

江泠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宋氏挑的料子与样式,她比任何人都知道,那个爬上爬下,与邻家小孩相交的就是自己儿子。

一旁的婆子不敢出声,试探地唤:“二娘子……”

宋氏黑着脸,她是个体面的妇人,没有立刻上前逮住江泠。

“这是不是上次那个翻墙偷东西的孩子?”

“是。”婆子答:“叶家的女儿。”

“太放肆了,当江公宅是什么地方?这样没家教的孩子,还是个贼!三郎跟着她都学坏了!”

她一甩衣袖,看上去怒气冲冲,事到如今还不忘维持风度,背影仪态端正,只是步伐加快许多。

第二日午膳,江泠一进厅就觉得气氛不对。

江二爷与宋氏二人皆神情严肃,江泠心中觉得不妙,又看到一旁脸色心虚不敢看他的江晖,与看似担忧,眼神却狡黠的四叔。

“爹,娘,四叔。”

“嗯。”

江二爷淡淡应了他一声,“三郎,你坐下。”

江泠走上前,坐在他面前。

江二爷看着他,问:“你过去住在北边的院子里,早就知道夜里会有人爬墙进来偷桃是吗?”

江泠没有否认,“知道。”

“遇上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不和父母说?”

“只是觉得是小事,没有必要叨扰长辈。”

“这样的事情怎么会是小事。”江二爷语重心长,“你与旁人不一样,你是要做官的人,你怎么能与这样的人来往,况且,邻家小儿偷盗财物,这些五郎都亲眼瞧见过,你也知道,她偷的还是孙小官人的钱,你帮她解围,还与她结交,若是被孙知州知道了,你该怎么办?”

“你不是读过《大梁律》,你该知道偷盗是什么下场。”

律法上说,偷盗财物,会被剁去左手,再犯,剁去右手,还敢犯,则鞭三十,流放边关。

江泠熟读这些,也铭记在心,“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纵容她?”

“没有纵容。”江泠回答,“她已不再偷东西。”

江二爷笑了,“你是她?你怎知她不偷?”

江泠声音平静,“我知道,我能担保。”

“你能担保,你怎么担保?”

江二爷提了提声,觉得他说的话很可笑。

“我曾学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①”江泠续道:“邻家小儿年幼,又无长辈教导,处境艰难,为了维持生计才做下错事,儿子觉得实在不必苛责,规劝引导便好,我教过她,她已知道偷盗不对。”

江二爷摇头,“你不懂,本性难移。”

江泠眉心微蹙。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宋氏打断他们,“三郎,你以后不准与她往来,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爬墙,上树,这是你该做的事情吗?”

“你是要科考的人,一言一行都不能出错,哪个世家君子会爬树上墙,这等逾矩之事,传出去只会被人笑话,日后会成为你的污点,你要知道,只有纨绔子弟,只有盗贼才会这么做。更何况,院墙那么高,稍有不慎摔下来人可能就废了,你明不明白!”

宋氏痛心疾首,她本来就不喜江家,鄙弃他们的粗鄙市侩,怕孩子也会染上商人的唯利是图,她教导他礼节,要他像京中的世家子弟一样,言行稳重。

但昨日瞧见的江泠,完全让她没有办法接受,她不敢相信那个熟练跳上墙垣的会是自己的儿子。

“长辈从前是怎么教导你的,你要与志趣相投,要同博学多才,家韵丰厚的人相交,而不是目不识字的白丁,贫困穷顿的贼人!”

江泠垂着目光,默不作声。

宋氏与江二爷为他的仕途费尽心思,不希望他同身份卑微,学识差的人结交,浪费时间,耽误学业。

换做从前,他定然已经承认错误,并且允诺下次不敢再犯。

但他此刻只是沉默,江泠不会顶撞长辈,他不说话,那就是不愿意认错。

宋氏越看越生气,她站了起来,“江嘉玉!”

江二爷拉住她,“你坐下同他说……”

宋氏一把甩开他的手,她气急,“明年推举前你不准再出门,去书院上课的时候,也让人跟着,将垣墙再加高,封起来,每日派人盯着,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阿猫阿狗的敢爬过来!”

她横眉怒目,顾着还有外人在,没有完全丧失风度,不然她现在就要让江泠跪到祠堂里认错。

江二爷叹了一声气,看着宋氏怒气冲冲地离去,他回头,深深看了眼一旁垂首不语的江泠。

“三郎,你先回去吧。”

江泠点头,转身离开厅堂,好好的午膳,不欢而散。

江四爷也不好意思再坐下去,“二哥,我先带五郎回去了。”

“好,让你们看笑话了。”

江二爷扯了扯嘴角,笑容讪讪,他方才一直拉着宋氏不让她发火,就是不想被人看笑话,哪知她这么沉不住气。

所有人都离开后,他独自在前厅坐了一会儿,笑容落下,神情严肃。

“张牧。”

他喊来自己亲信的长随,“你去叶家,和那家的大人说清楚,管好自己的孩子。”

江二爷目光沉黯,“他不管,自有人来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