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秋水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有人在喊她,说着不太正宗的曲州话。
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不敢喊出声似的。
她爬起来,站在窗口张望。
垣墙被加高,江泠又搬到别的地方,再也没有光亮能越过墙照进叶秋水家中,叶家是赤贫户,点不上油灯,整个院子笼罩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叶秋水费劲地看,借着月光,终于看到墙头挂着个黑乎乎的影子。
她顿时一吓,满身戒备。
“叶秋水……”
似乎是听到开窗的声音,墙头的影子动了动,声音微弱,下墙的动作颤颤巍巍,“是不是你?”
叶秋水终于认出来,墙上的是江泠。
她很诧异,江泠怎么会在墙上,但是她想起前几日在江家被一群人围着,被污蔑是贼,摔得一身淤青,又被邻里指指点点的屈辱,她记得江秀才与夫人眼里的嫌弃鄙夷,“嘭”地关上窗,“你走开!我不要看见你!”
叶秋水把窗户关得很紧,她头也不回地钻进屋子里,一点也不管身后的动静。
外面安静了许久,突然,窗户被轻轻叩响,声音轻得像是小狗爪子挠了一下,不仔细听甚至察觉不到。
叶秋水抬起头,盯着窗户,那声音停顿了片刻,又轻轻响起。
叶秋水终于忍不住,翻下床榻,她绷着脸,看上去凶巴巴、恶狠狠地拉开窗户。
然后她就看见一个很狼狈的江泠。
发髻乱了,衣摆也被勾得乱七八糟,掌心满是擦痕,还流着血。
江泠垂着眸子,看上去无措又可怜,他显然被叶秋水生人勿近的架势吓到,呆了呆,而后抿着唇,将紧紧护在怀里的东西递给她,“你吃。”
晚膳时热乎乎,白胖胖的羊肉包子,此刻被挤压得歪歪扭扭,汤汁将油纸包渗透,不大好看。
江泠脸上的神情更加难堪。
虽然已经冷了,但叶秋水还可以闻到包子的香味,她不禁咽了咽口水,眼睛直勾勾地黏在上面,但她还是很有尊严地冷哼一声,“你拿走,我不吃你家的东西。”
听到这话,江泠有些急,他将手又往前伸了伸,推到她面前,“给你。”
他看过那么多书,理当满腹经纶,口若悬河,结果嘴还很笨,不会哄人。
叶秋水想要推开他,刚伸手,肚子就很不争气地响了一下。
这几日她躲着不敢出门,白天吃了两颗坏掉的桃子,腹痛半日,这会儿才好一些,饥饿顿时袭来。
江泠看着她,大眼瞪小眼,默默地又将包子往她的方向推了推。
叶秋水犹豫片刻,伸出手,一把将包子抢了过来。
她小声地哼了哼,谁会和食物过不去。
见她将包子拿去吃,江泠很轻很轻地扬了下嘴角。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叶秋水也不好意思再臭着一张脸。
“你怎么下来的。”她一边吃一边问:“院墙这么高,我家里可没有树。”
她还记得,江泠连树都不太会爬,叶家院子里光秃秃的,只有角落堆着柴火与草垛,也不知他是怎么下来的。
江泠侧过身,指了指院墙下用来烧火的草垛。
叶秋水惊讶,“跳下来的?”
江泠点了点头。
眼睛渐渐适应黑暗,月光洒落,叶秋水这才发现江泠的头上还沾着几根草。
他大概自己都不知道,平日矜贵的小官人此刻头顶杂草,脸上带着愧疚,安安静静地看着叶秋水,眼神随着她的动作流动,看上去没有平日那么冷漠严肃。
叶秋水饿了许多日,吃起东西来忘乎所以,她还是那样的坏习惯,遇到食物来不及细嚼便囫囵吞枣地咽下去,生怕会有人同她抢一样。
等她吃完,已是满手油腥,叶秋水用手帕擦了擦,江泠看着她,嘴巴张了张,欲言又止。
叶秋水见状,故意道:“好了,我吃完了,你可以走了。”
她刚刚才吃过小官人千辛万苦送过来的东西,不好意思太凶,绷着脸,说话说得很不硬气。
“等等!”
江泠立刻伸手,卡住窗棂,胀红着脸,说:“我前几日在省城考完试,刚出来就看到江家主宅的下人,是祖母派过来的,她年纪大了,想念晚辈,所以让人接我过去住几日。”
“我……我回家后才知道这几日发生过什么,我也知道你没有偷东西,是他们误会你。”他掀起眼,直视叶秋水,“我替我家人给你赔罪。”
叶秋水怔了一下,回神,“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江泠重重点头,“嗯……嗯?”
他又摇头,抬眼看着叶秋水,“我听他们说你从树下摔下,有没有受伤?”
“没有。”叶秋水告诉他,“大夫看了说没有事,还给我送了药。”
不过被她拿去城中的药铺当掉,江家出手阔绰,药材可以卖出好几十两,药铺的伙计见她年幼,故意诓骗,只给了她三两。
叶秋水喜出望外,她拥有了有史以来最丰厚的一笔资产,但是这并不耽误她依旧不喜欢江家的人,排斥那些脸上写满嫌弃的高门贵户。
但这里面并不包含江泠。
江泠担忧地盯着她,“现在还疼吗?”
“一点点。”
“我有擦淤青的药,我回去找给你。”
“哦。”
叶秋水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她很冷淡,惜字如金,并不想与他多言。
话音落下,江泠却没有动。
不知道为什么,江泠想到了许久之前,那群喜欢到他院中蹭吃蹭喝的猫儿,自从被父亲发现,自从仆人将它们赶走后,再也没有狸奴踏足过他的院落。
叶秋水大概也会这样,她是人,比猫更能看得出同类的傲慢。
江泠几次张口,想说什么,但憋了半天,又一个字都没蹦出来。
等了许久,他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像个石柱一样杵在窗户外。
叶秋水终于纳闷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还不走?”
江泠因为体弱多病而常年苍白如玉的脸第一次泛出红,他斟酌许久,张口竟然是,“我听下人说,明日……有藕粉桂花糕和白玉丸子,那个你……吃……吗?”
叶秋水眼睛瞪大,震惊他想这么久怎么居然是问这个。
她眼前浮现出那日被江泠的家人发现,她母亲掩着面,让丫鬟将江泠屋子里的床褥,帕巾全部扔掉,叶秋水想强硬一点,现在就服软显得她很没面子,但话到嘴边,叶秋水又很不争气地屈服了。
一个又一个精致酥甜的点心在她眼前飞呀飞,叶秋水瓮声瓮气道:“……吃。”
不待江泠回应,她又说:“两个我都要吃,你都得给我,要很多。”
江泠终于笑了一下。
见他笑,叶秋水更加没面子,她作势要拉起窗户,还不忘冷哼,“你快走!”
“嗯,我走了。”
江泠说,他转过身,摸黑走到墙边,来时可以借助院子里的桃树,回去就没那么方便了,万幸的是叶家房屋矮,他踩着柴火堆爬上屋檐,可以跳上高墙,再顺着桃树滑下去。
江泠身手很差,好几次踩空,叶秋水面上冷冰冰的,看到他踩空又叫道:“你用手抓着砖头呀,脚踩实了,笨!”
江泠默不作声,老老实实顺着她的话改变姿势,在爬墙上房能手“叶师傅”的教导下,终于顺利地回到了自己家中。
垣墙粗糙,还有许多凸起的沙砾,江泠在攀爬的过程中,衣服被蹭得更烂,绣工精美雅致的圆领袍四处勾线,等回到家中时,他已经顶了一头的树叶,细皮嫩肉的手臂上也遍布大大小小的划痕。
江泠飞快从先前住的院落跑回现在搬来的地方,气喘吁吁,缓了许久,仆人都以为他已经早早歇下,没有发现异常,江泠轻手轻脚回到屋中,脱下脏衣,拔掉发间的树叶,将擦伤简单上药,最后将“证物”通通塞进柜子最深处。
深夜,江泠躲在被子中,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这样有违君子言行,翻墙爬树,甚至踩上别人家的屋檐,这些都是小人行径,若是被父亲与母亲知道了,大概会痛心疾首,父亲会引经据典,用各种古籍上的文字与圣人的话语来告诫他,这样都是不对的。
江泠尊师重道,恪守教诲,从小到大,他都是族中子弟楷模。
但是他并不觉得自己正在犯错。
高墙筑起,叶秋水无法再像从前一样爬上去,坐在墙头和江泠聊天。
夜里,仆人离去,江泠又独自绕到原来的院子,将包好的点心与医治跌打损伤的药用绳子系上,另一头扔进叶家院里。
叶秋水抓住,拉动,绳子越过垣墙,吊着一包精致的点心和药油。
得逞后,江泠若无其事地回到房中,解衣睡觉,下人只当三郎读书读累了,早早歇下,作为全曲州最聪慧知礼的小郎君,他的任何举动都不会有人怀疑。
垣墙太高,已不适合攀缘,上一次偷偷翻墙,留下一手划痕,险些被下人发现,一旦摔落,必然残疾。
虽然他们不能再见面闲聊,但并不会因为一堵墙就停止结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