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回家

这件事后,江二爷连夜让人重筑了靠北的院墙,足足加高了快一倍,那一半探墙而出的桃树枝被砍掉,再也无法逾墙。

叶秋水无奈地看着高墙筑起,桃树枝一片片落下,心里气愤又难过。

随后,江二爷吩咐家中仆人将桃树另一半所结的果子摘下,装入箩筐,用扁担挑起,送往北坊。

他要将这些桃子分给北坊的贫民。

贫困窘迫的北坊这日突然驶进来一辆简雅的马车,上面走下来一个儒雅随和的中年男人,一袭青衫,笑容和煦。

北坊的矮旧民居歪七扭八,紧紧贴在一起,杂乱无序,像是厚重大地上生出的一排排疮疤,听到有铜铃声响,众人纷纷探头张望。

一筐又一筐的桃子从马车上搬下,仆人将这些果子分发给北坊的穷人。

叶秋水听到动静,也从家中走出。

昨日她后背疼得厉害,虽然江家的大夫说她没什么大碍,但叶秋水脱下衣服,看到后背有一大块淤青,疼得她怎么都睡不着。

今日起来,察觉腰上又肿了一片,脚有些扭了,她难得没有起大早去街上捡别人丢下的烂叶菜。

叶秋水穿着赭色短衫,衣服太短,还是她三四岁时母亲缝制的,穿了许多年,缝补多次,已经短太多,紧贴在身上,露出一截腰。

没有大人给她扎头发梳洗,叶秋水每日都是灰头土脸的,她也很少会拾缀自己,一个无人看管,几乎等于没爹没娘的女孩,很容易被人拐走,或是长得好看些,教些琴棋技艺,养几年,可以卖得一个好价钱。

叶秋水头发乱糟糟,脸也脏,除了一双圆溜溜,神采奕奕的眼睛,旁人看她,可能连男女都认不出来,难怪总被人认作乞儿。

叶秋水起先不知道是谁来到北坊,她好奇地挤进人群,江家的仆人在发放桃子,是三郎院里的那棵桃树结出,虽然被叶秋水偷走许多,但剩下的仍旧装满了三箩筐。

最前面的是江二爷身边的长随,昨夜也在场,甚至帮叶秋水叫来大夫,叶秋水瞧见他们,愣了一下,不明白这群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下一刻,那名仆从认出人群中的叶秋水,笑着将不明所以的叶秋水拉出来,领到江二爷面前,“二爷,是这个孩子。”

江二爷眉梢轻挑,唤她到身前。

叶秋水听不懂江二爷说的官话,她愣愣地上前,江二爷蹲下身,抚摸着她的头发,目光慈爱,语重心长地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①。”

叶秋水一脸莫名:这是在说什么东西?她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江二爷语调柔和,像是在教导自家晚辈,“孩子,以后可不能再做这样的错事了,你我毗邻,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江府找我,本官自会帮你渡过难关。”

他说完,叶秋水依旧觉得茫然,江泠和他爹一样说话文绉绉的,但要是她说她听不懂,江泠就会用她能理解的方式教给她听。

但江二爷不一样,他说完直起身,并没有想要解释给她听的意思。

看热闹的人群交头接耳,有人向江家的仆从打听,得知这叶家小儿数次攀墙偷盗江家财物,昨夜甚至被当场捉住,但江主簿宽宏大量,并未与小儿计较,甚至派人送她归家,请大夫为她看伤,隔日又特地前来探望,还给其他贫民也送了桃子。

这世道,这般仁义善心的官人已经不多了。

众人议论纷纷,有夸赞敬佩江二爷的,也有对叶家小儿指指点点的。

叶秋水懵懂无知,听不懂江二爷那些“君子”,“也啊乎的”的话是什么,但可以看得出,自从他出现,周围的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便不一样了。

她有些无助,明亮的眼睛里露出茫然与惶恐。

桃子分发完,江二爷在恭维声中乘车离去,叶秋水抱着桃子,听到有人喊她,“水丫头,你居然是个贼,还偷到江主簿家中去了,幸亏江主簿宽宏大量,不同你这个贼计较,还请大夫给你看伤,送你东西,换作我啊,早就将你打断腿,送去官府了!”

众人七嘴八舌,看着叶秋水取笑。

他们用的是曲州土话,叶秋水又从小生活在北坊,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她脸上第一次显露出窘迫,没有理会那些人的话,抱着桃子闷头跑进家中。

铜铃声穿过坊市,江二爷听着一声又一声的恭维声,摆了摆手,脸上是平淡随和的笑容,众人心想,江主簿果真如传说中所言,平易近人,温善正直。

回到家中,刚下车,江二爷便吩咐仆人端来一盆水,仔细净手。

另一处院子,宋氏正低头和婆子们一起打牌九。

听到丫鬟说起今早的事,宋氏冷笑,“伪君子,瞧见他那装模作样的笑脸就犯恶心。”

省城的考试结束后,江家主宅派人来问,原来是老夫人想念孙儿,要接江泠过去住几日。

老夫人子孙众多,尤其疼爱江泠,前几年江泠随父母待在姑苏时,老夫人便时常差人过去探望,如今搬回曲州,更是隔三差五便要江泠回身边居住。

江泠敬爱祖母,省城的考试结束后去她老人家膝前孝敬了几日,等再回到家中时,已是小半月之后了。

宋氏早早安排人在门前等着,马车刚一入巷,立刻有人迎上前,二夫人身边的刘妈妈笑着说:“三郎回来了,夫人在里间等着呢,先将外衣换下,净一净手,饭已经备好了。”

江泠脱下外衫,低头洗手。

宋氏上前,扶着他的肩膀上下打量,问:“怎么去了这么多日,那边可有人欺负你?”

宋氏瞧不上江家,也瞧不起那些族人,瞧不起出身普通的妯娌们,她是大家族嫁过来的女儿,就是下嫁,那也是江家人攀不上的贵妇人,既看不上小门小户,也不愿与江家族人往来,觉得他们市侩,圆滑,总担心弱不禁风的江泠与他们一起会被欺负。

“没有。”

江泠说:“祖母的身体不比往年了,母亲,过段时日我还想去看望她。”

宋氏神色寡然,“随你,先吃饭吧。”

宋氏拉着他入席,絮絮叨叨,“你前几日叫人回来传信,说想吃羊肉包子,料到你今日回家,厨房早早就备着了,三郎,你怎么会突然想吃这个,你以前从来不吃膻腥的东西。”

江泠目光微动,神情如常,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突然就想吃了。”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席间筷子却一次没往那个方向伸过。

这段时间江二爷基本没有回过家,只说公务繁忙,用膳时只有母子二人。

吃着吃着,宋氏随口道:“对了三郎,忘了同你说,你的院子搬到南边了,你以后就在那里读书,远离北坊,没人打扰,清静。”

江泠怔了一下,“为什么搬走?”

“你不知道,你的院子进贼了!”宋氏秀眉一拧,“桃树上的果子被偷去大半,这倒不要紧,若是贼人闯进你住的地方,伤了你就不得了了,以防万一,你搬去朝南的屋子住。”

江泠神色顿了顿,“贼?”

“是啊。”宋氏一边不停给他夹菜,一边说:“是北坊的孩子,又脏又臭,乞儿似的,其实她也没偷什么,只是摘了几个桃子,但谁知道日后还会发生什么,这院墙连孩子都防不住,自然也防不住歹人,前几日已经叫人加高了。”

江泠呆了一瞬,确认宋氏口中说的就是叶秋水,但她不可能再偷东西。

他道:“我已经习惯那间院子,我不想搬。”

“你不用担心,朝南的屋子一切陈设与你从前住的那间一样,甚至更亮堂,适合你读书,你的东西已经全部搬过去了,书也给你收拾好了。”

江泠张口,还要再说什么,宋氏便抬起手,制止住他的话语,“好了,就这样,你搬过去就是了。”

宋氏和江二爷性格虽然截然不同,一个跋扈,一个温和,但对于江泠,他们都足够强势,说一不二,不容反驳。

儿子是他们最得意的作品,只能由他们来打造装饰。

江泠深知父母的脾气,因此不再试图抵抗,“之后那个贼怎么样了?”

“自然是赶回家了,小小年纪,还是个姑娘家呢。”

江泠缓慢地扒拉着碗里的东西,“你们……小贼被打了吗?”

“没有,听言吉他们说,她自己吓得从树上摔下,没人打她。”

宋氏眼底轻蔑,“得亏是个小孩,若是大人,非打断腿,让他不敢再擅闯江公宅,真是无法无天。”

江泠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宋氏告诉他,“没爹娘教就会这样,一个姑娘,要是再大一点被旁人知道,不知道要传出什么样的话呢。”

江泠没有回应,他已吃不下饭。

用完膳,江泠让下人帮他将桌上的羊肉包子用油纸包起,他告诉宋氏,他要带回院子留着夜里看书时饿了吃。

当江泠表达过自己不想搬走的意愿,但遭到拒绝后就再也没有提起时,宋氏对此很满意,她是雍容华贵,养尊处优的名门妇人,她理当拥有一个超过所有人的儿子。

江泠恪守礼教,一心求学,从来没有让父母操心过,这是宋氏可以永远在婆母妯娌,甚至是娘家人面前昂着头的底气。

用完膳,宋氏照例来检查儿子的功课。

江泠坐在窗前,低头看书,身姿端正,少年一天一个模样,个头已经快要赶上她。

她问什么,江泠都能对答如流,宋氏微笑着颔首,离开时下巴扬得比来时还高。

她走后不久,江泠又低头看了会儿书,等夜深人静时,仆人也离开,他拿起放在一旁的油纸包,摸黑离开院子。

虽然已经过去快要一个月,但在书院里,孙仲言仍旧念叨着那日被人摸走荷包,还被嚣张的小贼抓掉几缕头发的事情,言语之中,大有抓着这件事情不放,誓要给对方一个教训的意思。

但他再也没有碰到那小贼。

原因是叶秋水最近不再上街到处找吃的,她以前也曾小偷小摸,但一个孩子,失主骂两句便也得了,从未有人真的把她怎么样,有时候邻里看她蹲在角落和野狗一起抢别人扔掉的东西,觉得她可怜,甚至会送她一颗芋头,或是凉透的炊饼。

但自从江二爷在北坊那一出后,旁人都喊她贼,北坊的孩子们更加不愿意和她一起玩,大人们对她指指点点,叶秋水以前蛮横粗鲁,上树打架样样精通,北坊和她抢吃的,反被她揍过的孩子很多,现在他们合起伙来欺负她,叶秋水干脆不出门了。

她吃着家里的存粮,快要六岁的叶秋水敏锐地察觉到他们对她的恶意来自于什么,她也似懂非懂,虽然那日看到的江主簿一脸慈爱,但是叶秋水还是有些排斥,甚至连他们送来的桃子也不吃了。

夏日炎炎,鲜嫩的桃子放不了多久,渐渐变软,发黑,叶秋水穷惯了,饿惯了,还是不忍浪费食物,最后将它们全部吃去,夜里腹痛难忍。

叶大已经许久不回家,叶秋水一点也不担心,她更怕叶大会回来抢她的钱,夜里肚子疼,叶秋水蜷缩在草席上,难受得翻来覆去。

忽然,她听到一声轻唤,似隐似现,压着声音,有些急促。

竞像是从高墙上传来的。

“叶、叶……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