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候越来越炎热,江家桃树上的果子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言吉看了许久,对其他人说:“将果子摘下吧,现在已经熟透了,再放下去就过头了,怕是会招来虫子,三郎爱干净,若是院子里都是飞虫,还怎么看书。”
几人颔首,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找来箩筐,竹竿,准备将树上的桃子全摘下,不摘不要紧,一摘才发现,树上半面的枝干都是光秃秃的,朝外的一侧被人摘得干干净净,一颗果子也不剩下,就连宅院内有一片也惨遭毒手。
江家的仆人惊呆了,偷窃之人很警惕聪明,只偷朝向院外的那一侧,后来墙外没得偷了,便胆大包天地偷到院子里来,这桃树枝繁叶茂,仆人爬上枝干,发现好几处都有被人踩踏的痕迹。
“这……会不会是三郎自己想吃桃子摘的?”
“怎么可能!”有人反驳,“三郎最知书达理,怎么可能做出爬树上墙的事情,他要想吃桃子知会我们一声不就是了?”
“墙外就是北坊,定是北坊的穷鬼偷走的。”
言吉冷哼,“胆大包天,都偷到江公宅中了,这还得了?”
言吉是家生子,虽然在大户人家为奴为婢,但怎么也比贫民窟里的人强上许多,他一向瞧不起北坊的人。
“要不要告诉二爷他们?”
有人问道。
“不行,告诉二爷,那不是明摆着说我们没尽到责任,连贼人翻墙进来都不知道,偷东西是小,伤了人怎么办,倘若三郎有什么闪失,我们怎么同老夫人二爷他们交代?”
江家的老夫人疼爱孙辈,尤其是读书好的江泠,从前江泠受了风寒,只是咳嗽两声,院里的人都要被罚。
众人闻言,也都垂下头,“就这么放任不管?”
“哪里能?”言吉眯了眯眼,细细打量桃树与高墙,“三郎去了省城,这几日院子里没有人,正是好时机,那贼人定然还会来的,抓住他,打一顿,料他不敢再翻墙。”
几人敲定,当做无事发生,照旧洒扫院落,整理屋中床榻,他们笃定,北坊贪得无厌的穷鬼,尝到一点甜头后一定还会再翻墙偷桃。
三伏天的时候,曲州热得似乎能煎人,叶大喝完酒比以前更加暴躁,叶秋水只好成天躲在外面,夜里摸黑回家,暑夏的夜里连风都是热的,叶秋水只好爬上墙,躲在树影里乘凉,江宅的桃树高大繁茂,落影下很清凉。
今日是五日的最后一日,叶秋水爬上墙,喊道:“江宁,江宁!”
院里很黑,并没有回应,叶秋水喊了几声后就不喊了,她有些纳闷,掰着指头又数了几遍,确认是今日不错,但不知为何江泠不在。
叶秋水仰面躺在墙头,星光透过斑斓错落的树缝映下,叶秋水伸手去抓,没有人理她,她就自己和自己玩,也很开心。
肚子咕噜噜叫了两声,叶秋水想起前几日江泠给她的点心的味道,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这两日她没有吃饱过,叶秋水想起江泠临走前说过的话,若是饿了可以摘桃子吃,她坐了起来,看了眼无人的院落,顺着树枝爬进墙内。
桃子已经熟透了,比她前段时间偷采时还要个大香甜,她不禁想,这样的桃子,肯定不止卖到先前的三文。
叶秋水伸出手刚想要摘下,又想起江泠教导过她的,不问自取即是偷,虽然他说过她可以吃,但是叶秋水觉得,还是要当面经过对方的同意才行。
她现在不是没人教的小孩。
想到这儿,叶秋水缩回手,准备顺着墙垣爬回自己家。
正当她刚要转身时,黑漆漆的角落忽然亮了起来,有人大喊:“无耻贼人,胆大包天,竟然偷到江公宅中了,看我不抓住你,打断你的手脚,将你押送官府!”
叶秋水愣住,低头一看,有几人不知从何处窜出,提着灯与棍棒,凶神恶煞,为首的猴似的,张开手便顺着树干往上爬。
叶秋水反应过来,立刻往墙头爬去,身后言吉穷追不舍,他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两腿一蹬瞬间爬上树,伸手一把抓住叶秋水的衣领。
两个人尚卡在墙头与树枝间,叶秋水双手扒住砖石,一半身子几乎腾空,后领被言吉抓住,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你跑什么,敢做不敢当?我可亲眼瞧见你偷东西了!”
“放手!”
叶秋水蹬着腿要踹开他,言吉不依不饶,他势要将这贼人抓住,一吆喝,树下几人也跟着伸出长竿,架住想要逃跑的叶秋水。
她到底是个孩子,惊慌失措,挣扎间,墙头的砖石滑动,叶秋水手一松,整个人“唰”地从树上砸下。
院子里静了一瞬,接着爆发出孩童的哭叫声。
这桃树高度不低,从上面摔下就是大人也要吃些苦,更何况是个瘦弱的孩童。
言吉呆愣愣地卡在树上。
叶秋水后背着地,摔得眼冒金星,被二人拉扯间抖落的桃子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汁水迸溅,十分狼狈。
方才黑灯瞎火不敢确定,直到人掉在地上,众人才发现那只是个孩子,有一个仆人手忙脚乱地上前,想要扶起叶秋水,但一碰到她她就惊嚎,声音凄厉,像是摔坏了骨头。
叶秋水躺在地上大哭,言吉又怕又恼,怕的是真摔死人,还死在江公宅里,恼的是这小贼还敢嚎叫,要是惊动二爷和夫人该如何是好。
“好了,你不要叫了!你哭什么哭,你个偷东西的还有脸哭!”
叶秋水不理他,依旧哭得大声。
她心里又恼恨又害怕,她没有偷东西,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江泠呢,不是说好今天回来,为何不见人影?
仆人们很惊讶,传说中的贼人被逮住,但不知是哪户的穷孩子,竟然三番五次攀上江主簿家的院墙,偷窃桃子。
今日偷桃子,明日就得偷钱了,后日说不定还会杀人。
叶秋水哭得越来越凶,有人不禁道:“怎么回事?不会摔出毛病了?这可怎么交代?”
言吉汗涔涔地从树上爬下,走上前,冷哼,“我可没有推她,她……她自己落下!偷人东西,也是活该的。”
有仆人打量地上的小孩几眼,道:“墙后面是一户姓叶的人家,这小贼怕也就是那家的孩子了,叶家大人是个懒汉酒鬼,媳妇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跑了,也不管教小孩,这孩子没人教,哎,其实也怪可怜的。”
言吉作为家生子,自诩身份要比北坊的野孩子高一些,闻言,又哼了一声,“穷就可以偷东西啦,明日可不得杀人?”
“那你说怎么办?”
另一仆人问他,言吉说:“不能由着她哭,打扰到二爷和夫人休息就不好了,堵住她的嘴,丢出去。”
“这……这孩子哭成这样,怕是摔伤了,就这么弄出去……”
言吉不在意,“她自己摔的,谁叫她好的不学,偏要做贼,与我们何干,没打死就不错了,丢出去。就是三郎来了,也是这么处置。”
三郎克己复礼,谨守礼教,最见不惯这种偷鸡摸狗的小人。
叶秋水一边哭一边抹眼泪,听到他们的交谈声,哭得更加厉害。
这哭声愈来愈大,竟然真的惊动了主院的江秀才,他披衣而起,“什么动静?”
另一处院子的宋氏也听到声音,估摸声音是从三郎院里传来的,连忙起身,面色担忧地赶过来。
三郎还未回来,这是出了什么事。
夫妻二人先后赶来,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看上去貌合神离。
叶秋水认出男人是江泠的父亲,也是县衙的主簿,一旁的贵妇人,哪怕卸了妆面,素衣裹身,也难掩一身雍容矜贵,想必就是江泠的母亲无疑。
江二爷问:“发生什么事了,这么晚了什么动静,你们都在这里干什么?”
话音刚落,他就瞥到地上的人,不远处的宋氏惊了一下,掩面低呼,“谁家的孩子,怎么在这里?”
言吉开口,“二爷,夫人,三郎院子外住了个贼,经常爬墙过来偷东西,今夜都偷到三郎院子里来了!”
叶秋水听到声音,哭着大喊,“我没有偷,我没有偷东西!”
江二爷一听吓了一跳,快步踱过来,“真的?何时闯进来的,可有伤人?”
言吉见她狡辩,冷哼一声,“早就来了,天一黑就瞧见她鬼鬼祟祟,嚣张得厉害,给王大的脸都挠花了。”
言吉伸手指了指一旁的一名仆人,他的脸上有三道抓痕。
江二爷走上前,停在叶秋水面前打量。
这是个面黄肌瘦,豆芽菜一般的孩子,仔细辨认能看出是个女孩,脸颊瘦削,身上一块肉也没有,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倒是大而有神,脸颊上沾满泥,从手到脚哪里都是脏兮兮的。
她坐在地上,抬着手,一边哭一边狠狠抹眼泪,嘴里是含糊的曲州话,呜呜咽咽,“我没有偷东西。”
言吉凶她,“你没有偷东西你爬上墙干嘛?看星星看月亮吗?少来,我都亲眼瞧见你摘桃子了,你可别说,树上那一半的桃子都是被风刮跑的!”
叶秋水哑口无言,她的确曾经偷过江家的桃子。
宋氏听到有人进院子,如临大敌,连忙招呼身后的丫鬟妈妈们,“快快快,你们将三郎的屋子仔细看一看,可有少什么,床褥被子都得丢掉,换上新的后再用艾草将整个屋子都熏一熏。”
“是!”
二夫人宋氏出身大族,家中也有做官的,当年家中长辈看中江二爷的才学与品性,赌他日后高中,将女儿下嫁与他,但江二爷科举多年无果,到如今也只是个秀才,年过四十才捞了个县衙主簿的官职,实在算不上什么。
宋氏讲究,本就瞧不起低贱的商户子弟,也看不上江二爷,夫妻俩关系一般,常年分房居住。
一群人走进江泠的屋子,检查一番,并没有少什么,倒是窗台上多了一株荷花,还有一些不明所以的小石头,他们不知道,这些都是叶秋水送给江泠的,她喜欢在湖边捡一些亮晶晶的石头,不过被江泠警告过不准靠近湖畔后,叶秋水就再也没去过了。
仆人们将旧的床褥与被子捧走,像脏东西一样丢掉,再换上新的,用艾草将整间屋子从里到外都熏了一遍。
江二爷往前走了两步,停在桃树下,抬头。
墙算不上高,但也不矮,他知道一墙之隔外就是北坊的贫民,但没想到居然有人会趁夜攀上江府的院墙偷盗东西。
江二爷收回目光,招来一人,“去把安大夫请来,给这孩子看看有没有摔出什么毛病。”
夏乏秋困,二夫人这两日胃口不佳,娘家安排了一个大夫为她调理身子,如今就住在江宅中。
仆从立刻去喊人,不一会儿,安大夫赶过来,他拎着药箱,小心翼翼扶起叶秋水,翻来覆去地摸她的后背与四肢,说:“没摔坏没摔坏,这孩子看着瘦,身体倒是挺硬朗,骨头没事,就是不知道内府怎么样,老夫开两幅方子,喝几日就好了。”
江二爷颔首,侧目说:“言吉,照着方子去抓药给她。”
言吉瞪大眼睛,“二爷,这可是个贼!”
江二爷仍道:“快去。”
言吉只能愤愤不平地离开。
叶秋水哭累了,坐在树下低头抹眼泪,后背火辣辣地疼,宋氏觉得困倦,由丫鬟扶着回房休息,临行前还不忘吩咐仆人,“下次不准放这些人进来,脏死了!”
她捂着鼻子,看上去很嫌弃,瞪了眼江二爷,“找的什么地方,居然和北坊靠在一起,三郎要读书呢,北坊这么吵闹,一群乱七八糟的人都在这附近,你让三郎怎么读书?”
宋氏不喜欢江二爷,当着一堆下人的面训斥他也毫不留情,江二爷神色僵了僵,却并没有说什么,只能赔笑。
言吉将药拿过来,安大夫叮嘱叶秋水要如何服用,而后她就被送回了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