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炎热,一车一车的瓜果送到江家,仆人将其浸在井水中,晚膳后捞出,厨房切好后送到各个院落。
井水浸过的瓜果很凉,江泠只被允许吃几块,仆人看着他,三郎吃东西很斯文,卷起袖子,削白的指节捧着瓜果,旁人吃瓜往往吃得汁水淋漓,他指尖干干净净,慢条斯理地吃完两块,起身擦手。
盘中还有半个石榴,是族里人孝敬老夫人的,老夫人疼爱孙辈,差人特地跑了几个县给江泠送去三个。
另有一块瓜,刚从井水里捞出切开,冒着冷气,脆生生的,吃起来很消暑。
仆人见他擦手,问:“郎君不吃了?要不要收起来。”
“不用,放在这里,我看会儿书。”
“好。”
三郎要看书,他们不好打扰,铺好床榻,点上驱蚊的熏香,关门离去。
待人都走后,江泠放下书,将窗户推开。
很快,有一个身影探出墙,朝他招了招手。
“江宁!”
叶秋水荡着腿,叫他。
她口齿不清,江泠告诉过她自己叫什么,但叶秋水从来没有叫对过。
“是‘泠’,不是‘宁’。”
江泠纠正她。
“哦。”叶秋水敷衍地点点头,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她还是“江宁江宁”地叫,江泠纠正几次没有用,后来再也不管了。
“我今日帮人送信,那位官人给了我五文呢。”
“我想买羊肉包子,但我有些舍不得全用掉,所以我买了三文钱的素包子,剩下的放在瓦罐里了。”
叶秋水高兴地说,双腿轻轻地晃,“素包子也很好吃,包子吃起来好软好软。”
江泠静静地听她说,她每日都会过来告诉他她今日做了什么,她还小,做不了什么重活,只能帮人跑跑腿,送送信。
上一次她偷了孙仲言的钱,买了心心念念的羊肉包子,但是只咬了两口,还被打了一顿。
“知道了。”
江泠回应她。
叶秋水笑,坐在墙头晃腿,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会出现,她比狸猫聪明,从来没有被抓住。
她也很有分寸,没有从墙上下来过,江泠上次说,她不可以翻过墙,随意进入别人的院落,这样也是不对的。
“给。”
每次她出现,江泠都会给她送来不同的吃食,今日是瓜果,精致的盘子中有一块甜瓜,还有半个她不认识的东西。
“这是什么呀?”
叶秋水疑惑地问。
“石榴。”
江泠告诉她。
叶秋水没有见过,好奇地打量,笑眯眯说:“像宝石!”
“嗯。”江泠点头,“你吃。”
叶秋水不知道怎么吃,无从下手。
江泠看出来,“等等。”
他搬来椅子,坐在墙下,将石榴拨开,取出果粒放在盘子中。
叶秋水一边吃瓜,一边看着他。
江泠的手很好看,笔挺细长,就算是夏季,他穿得也比别人厚一些,圆领袍扣得严谨,领口整齐端正,他做事细致,剥好石榴,剔掉白丝,再将盛满果实的盘子递给叶秋水,教她,“直接吃,记得吐籽。”
“哦!”
她盘腿坐在墙头,风卷残云地吃着东西。
江泠已经习惯她这动静了,平静地看着她吃得满手汁液。
“擦手。”他将准备好的帕子给她,“吃饭前要洗手,吃完也要,进食的时候慢一些,不然容易噎着。”
“知道了。”
叶秋水团着帕子,细细擦拭手指,“你的帕子我弄脏了,我回去洗干净给你。”
“不用。”江泠说:“给你用,我有很多。”
他有许多帕子,洗脸用的,洗手用的,擦汗用的,就连饭前饭后都是不同的。
叶秋水知道他讲究,规矩多,很爱干净。
她擦完手,仔细将手帕叠好,收进衣襟内。
已经过了亥时,江泠要就寝,叶秋水一听到打更声,不用他提醒就灵活地顺着墙爬下,还不忘小声告诉他,“江宁,我明日还来找你玩。”
对此,江泠从来没有说过好,或不好,他一直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有时候叶秋水以为他不愿意和她好,然而第二日,江泠依旧会给她准备一盘食物。
他好像就长了这样一副冷冰冰的脸。
江家的仆人终于意识到桃子熟了,一日午后,江泠的书童站在墙下,抬头打量枝繁叶茂的桃树,“郎君,桃子熟透了,红通通的,可好看。”
江泠在写批注,闻言瞄了一眼,桃子个大圆润,丰沛的汁水撑满果皮,他若有所思。
院子里的那半面果子叶秋水先前没有来得及偷走,这些天,她都老实本分,从未逾矩。
“郎君吃不吃桃子?不如摘下两颗尝尝。”
书童讨好地说:“听说种下这棵树的徐公没多久便升迁入京,宅子上一任主人秦公也仕途顺利,想来这棵桃树有灵性,郎君日日在这里看书,来年省试,定金榜题名!”
书童说完,未见江泠脸上的神情有什么变化,他垂首看书,对恭维话充耳不闻,书童见状讪讪。
入夜,仆人在屋子里点上熏香,江泠还没有吩咐他们离开,就瞥到墙头有一个跃跃欲试的身影。
对上她的视线,江泠看到叶秋水狡黠的目光,她对他挤眉弄眼,古灵精怪。
江泠警告地看着她,而后吩咐屋中仆人离开。
书童在磨墨,闻言有些纳闷。
这些天,郎君就寝的时辰越来越早了,有时候才戌时就赶院子里的人离开。
他不情愿地放下墨锭,门一阖上,叶秋水立刻跳出来,“江宁!”
她动作古怪地爬上墙,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小心翼翼。
江泠从屋中走出,“你怎么来这么早,他们都还没有走,看到你就完了。”
“不会的不会的。”
叶秋水笑嘻嘻说:“我很警惕的,我有东西要送给你,太晚了就不好啦。”
江泠愣了下,“什么?”
“是荷花!”
她从身后捧出一株含苞待放的荷花,叶片青绿,花色秀丽剔透,叶秋水保管得很好,难怪她方才爬墙的动作那么别扭,原来拿着这样的东西。
“给你。”叶秋水递给他,“我今日帮鱼桥的张阿嫲卖莲蓬,她送给我的,放在水里可以养许多日,开花很好看。”
“还有这个。”叶秋水又爬下墙,很快再次爬上来,端着一个豁口的碗。
她笑着说:“也是张阿嫲送我的,我洗完手剥的,给你吃。”
上次江泠帮她剥石榴,这次她也将莲子剥好,洗干净送给他,莲子要吃新鲜采摘的,入夏炎热,放一夜可能会坏,叶秋水从鱼桥回来,迫不及待爬上墙。
江泠认出碗里的是什么,没有立刻接,他吃过用莲子做的点心,喝过莲子银耳羹,莲子对富奢的江家来说,实在谈不上稀奇,但对叶秋水来说却是难得的好东西。
他摇头,“我有东西吃,家里每日的吃食都吃不完,你不用给我带。”
但叶秋水并没有收回,她还是笑盈盈的,将碗推给他,“给你。”
她就是这样,警惕的时候警惕,可一旦相信谁,会毫无保留地献上一切。
江泠拗不过她,接了碗,将荷花插在窗台前的花瓶中,坐在墙下静静地吃莲子。
入口清甜,又微微苦。
叶秋水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好吃的。”
江泠给她回应,她便开心地笑。
“你父亲这几日回来了吗?”
江泠问道。
“没有。”叶秋水摇头,“我已经许久没有看到他了。”
叶大酗酒,十天半月不回家是常事,叶秋水不在意,她巴不得叶大永远不回家。
“要是他回来后找你麻烦,你还可以躲到我这里。”江泠一边吃莲子,一边告诉她,他想起他先前说过下不为例,于是顿了顿,补充道:“破例再让你进来一次。”
“知道了。”叶秋水嘿嘿一笑。
江泠想起什么,又说:“过几日省城有考试,我不在家中,你要是饿了就过来摘桃子吃,桃子熟了。”
省城为了选拔人才,隔不久就会有考察,年末还有评优,才学好的人会被举荐到京城,之后进入国子监就学,成为朝廷官员的预备份子。
叶秋水追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五日后。”
叶秋水低下头,掰着指头数了数,一天就是一根手指。
她数完,重新扬起嘴角,“好!我五日后再来找你玩。”
省城不远,一来一回不过三五日,但江家对此很重视,不敢懈怠,早早备好马车,在省城租下昂贵僻静的宅院供江泠这几日居住。
江泠不在,叶秋水也就没有再去江家,因为有江泠的投喂,叶秋水不再每日吃不饱饭,她记得江泠的教诲,知道偷盗是不对的,也因为不再受饥寒交迫,所以没有再偷过东西。
五六岁的孩子暂时干不了什么活,不能偷,那便只能捡,曲州有港口,每日都有大船停靠,码头的工人赤着膊搬运货物,有时候会有食物从运输的箱子中滚落。
叶秋水有一日捡到一小串葡萄,她带回家洗净,本来想等江泠回来分给他,但葡萄坏得很快,最后她只能自己吃了。
帮人跑腿,到城外挖野菜,偶尔赚几枚钱,比不上偷窃来得快,但叶秋水没有再考虑过这个方式,她也是受过教导的人。
江泠不在的时候,仆人每日都会过来洒扫,江泠身边有一个长随叫做言吉,正是前几日说要摘桃子的仆人,也是他的书童之一。
这次江泠去省城考试他并没有同行,每日帮离家的三郎晒书或是整理书房,为窗台旁的荷花换水,言吉觉得奇怪,也不知道这荷花是从哪里来的,只知道某日清晨他来院子里唤三郎去书院时,这株荷花便已经出现在房中了。
三郎很宝贝这株荷花,浇水看养都是他亲自动手。
除此之外,言吉还觉得他有许多奇怪的地方,例如三郎睡得越来越早,吃宵夜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了。
他在犹豫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二爷与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