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秋水越来越胆大,
她每日都去偷桃,每日都能撞见新邻,江小官人站在墙下,冷脸看着她摘桃,除了呵斥她下来外,什么也不做。
他不会爬墙,也不会责骂,叶秋水偷完桃子大摇大摆地离开,他无可奈何。
书上说翻墙上梁非君子所为,江泠想要做一个君子,所以做不出上墙抓贼的事情,但他也见不得有人这般无耻大胆,可不知为何,江泠一直未将有人翻墙偷盗的事情告诉其他人。
所以许多日过去,江家没有一个人发现桃树上的果子再渐渐减少。
每日亥时一到,叶秋水都会雷打不动地攀上墙,江泠也每日守在树下,横眉冷对。
一日,在外鬼混多日的叶大回家,叶秋水不敢回去,叶大只有没钱用了才想起她,他知道叶秋水平日会小偷小摸,偶尔能攒下一笔钱,只是还来不及变成“大钱”,就会被叶大搜刮来买酒。
今日一听到门闩响动的声音,叶秋水便眼疾手快,立刻抱着攒钱的罐子爬上墙,躲在繁茂的桃树枝叶中,战战兢兢,不敢动弹,找不到钱的叶大若是发现她藏在这里,钱被拿走是小,恐怕还要挨一顿打。
江泠正在屋中看书,窗户开着通气。
身后仆人正在整理床榻,突然听到轻响,江泠笔下停住,抬头,又看到那道小小的身影,很快钻进了树影中。
往常那小贼攀墙偷盗都是在无人的深夜,今日天才刚黑,院子里的下人还没离开她竟就已经出现。
若是被江家的仆从看到,一定会用长长的竹竿将她打下来,江泠发现她,没了看书的兴致,他不动声色地打发走院里的仆人,独自走到墙下站定。
“小贼。”
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
仰面看星星的叶秋水偏过头,新邻不知何时走过来,仍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冷笑:“你又来偷桃了?”
江泠瞳光流动,环视树梢,没看出自家桃子变少,他又道:“还是想偷其他东西?”
他看着很严肃,警告她,“我不会让你进来的。”
上次偷钱,这次偷桃,谁知道她还会耍出什么花招。
叶秋水好面子,不服气,她张嘴龇牙,但又怕声音太大被正在找她的叶大听到,只能抠着眼皮,做了个又丑又滑稽的鬼脸。
江泠:“……”
下一刻,一墙之隔外叶大暴怒的声音传来:“小杂种,我知道你躲起来了,你最好不要让老子找到,不然老子一定打断你的腿!”
怒喝声裹着浓厚的酒气,伴着叮当当锅碗瓢盆落地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夜晚,突兀又刺耳。
叶秋水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如惊弓之鸟,往树影间缩了几分。
恼羞成怒的叶大一定会打死她,她不能下去,要在墙上呆一夜。
小贼刚刚还嚣张跋扈,此刻却瑟缩着,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瓦罐,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江泠听到叶大的声音后诧异许久,他听仆人说起过垣墙外就是北坊,是贫民窟,与江家毗邻的是赤贫户叶家,当家的男人是个游手好闲的酒鬼,妻子很早离世,不知是病死还是被他打死,他似乎有个女儿,江泠偶然听见他们闲聊,但并没有放在心上。
如今想来,这个日日攀墙偷桃的小贼,就是那户人家的女儿了。
叶大鬼混回家,喝了酒打砸东西,说不定还会打人,难怪她今日这么早就爬墙,想来是家中不能呆,没处去才躲到这里。
叶秋水将自己缩成虾球,背脊轻颤,紧紧闭着眼,听着家中混乱的动静,那个新邻似乎在说话,不知是嘲笑还是警告,叶秋水已经无暇顾及他,她想,像他这样有钱的小官人,肯定会嘲笑她。
毕竟东门街的那群达官贵人都是这样,不准北坊的贫民靠近,他们会饲养凶神恶煞的狼狗,驱赶路过的穷人,顽劣的富贵少爷,甚至会用点心玩具将穷孩子骗过去,放狗咬他们玩。
叶秋水闷着头,将储钱罐抱在怀中,闭眼祈祷这一夜赶紧过去,叶大找不到钱就离开了。
然而耳边声音越来越大,她哪怕将头埋进膝盖上也能听到,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叶秋水整个人弹了一下,瞳孔颤抖,险些喊出声。
一扭头,却发现是新邻,他不知何时爬上树干,见她要叫,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江泠压低声音,“我叫你许多声,你下来吧,到我这儿来,他在屋中找不到你,定会返回院子里寻找,一抬头就能看见你了。”
叶秋水有些懵。
江泠又重复,“下来,你躲在这里,稍有不慎摔下去就会受伤,可能还会残疾,他不会找到江宅来的。”
他说的话句句在理,叶大再跋扈,也不敢惹到当官的江秀才头上,哪怕那只是个很小的官。
叶秋水犹豫了一会儿,顺着墙,跳到树上,然后很快爬下。
与她不一样的是,江泠面露难色,他是金尊玉贵的富家子弟兼官宦后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方才爬树,江泠蹭破了手心,华贵精美的衣袍也勾了丝,从树下下来对他来说有些困难,江泠绷着脸,缓慢地踩着树枝而下。
叶秋水仰头看着他,许久,见新邻挂在树上,不上不下,一向严肃清俊的脸上第一次显现出了尴尬的颜色。
江泠:“……”
她灵机一动,跑进廊下,从江泠的房中搬来椅子,江泠白皙的脸庞因为窘迫而有些红,飞快地说了声“谢谢”,踩着椅子从树上下来。
他衣领乱,头发也乱,被粗糙的树皮磨红的掌心破了好几处。
方才他没想那么多,反应过来时已经上树喊人了,这会儿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君子不该做的事情。
翻墙上梁,非偷即盗,皆是小人所为,哪怕他今日是为了帮人,也有违君子言行。
江小官人十分爱干净,每日要洗数十次手,出门前后必沐浴熏香,整个人从头到脚连发丝都是清香雅致的,方才爬树衣服被勾破,他低下头,皱眉,一言不发地拔掉身上的树叶。
叶秋水看着他动作。
江泠沉着脸,拔掉衣摆上勾着的最后一根树枝,回过神,发现那个小贼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里满是好奇。
忽然,她的肚子重重响了一下,叶秋水顿时觉得难为情,欲盖弥彰地扭过头,看看天看看地,肉眼可见脸颊胀红。
她今日还没有吃过饭,一直在丢人。
江泠没说什么,顿了顿,然后离开。
片刻后,他再次返回,手里捧着一碟热气腾腾的点心,“给。”
叶秋水愣住。
江家财大气粗,对子女溺爱,但江二爷自诩是读书人,为人分外讲究,对江泠的教育也严苛,听说大世家过午不食,江二爷在家中也立下规矩,每日吃多少都有限制,小孩子喜欢吃甜食,江泠也不例外,但江二爷觉得嗜甜害人,不允许他多吃,每日能吃的点心都严格让下人把控着。
晚膳时有一碟芙蓉栗子糕,江泠没有动,小心翼翼包起来,准备留着夜里读书读累了再吃。
他将栗子糕递过去,温热还冒着香气,叶秋水眼睛都看直了,伸出手,但是并没有接,她狐疑地看了看面前的少年。
“你吃。”
江泠又往前递了递。
他目光诚恳,并无恶意,叶秋水犹豫了一下才接过,她缓缓拨开纸皮,先是凑近用鼻子闻了闻,鼻尖沾上糖霜,触感绵软,她没有立刻咬下,而是伸出舌头舔了舔。
江家作为曲州富甲一方的有钱人家,家中聘请的是从五湖四海而来的名厨,点心做得甜而不腻,入口即化,一口下去回味无穷,口齿间满是清新的栗子香。
叶秋水眯起双眼,神情惊喜,“好好次!”
常年吃不饱饭,三天两头与野狗抢食的叶秋水吃相很差,为了能抢到食物果腹,她时常来不及咀嚼就吞咽,栗子糕有些噎人,她说完就变了脸色。
江泠心领神会,又跑进屋中端来茶水。
茶是名茶,价格昂贵,叶秋水喝了一口,若非为了咽下栗子糕,她大概会当场吐出来。
“难喝!”
她将茶盏推回去,狼吞虎咽地吃完一碟栗子糕,这次速度慢了一些,结束后叶秋水又舔了舔手指,不放过沾上的糖霜。
江泠看呆了,在家中,一切规矩品行都要向世家对齐,就连江家的仆人也是只要相貌周正,品行端庄的,江泠从来没见过有人吃饭能吃得这么磕碜。
叶秋水吃完点心,抬起头,看了看呆站在面前的少年,她这时才后知后觉,往后缩了缩脖子,说:“我……我没有钱给你。”
江泠回神,说:“不要你的钱。”
她将信将疑,目光里是藏不住的警惕,圆溜溜的眼珠转了转,探究地打量江泠。
像一只常年游荡在野外,矫健又机警的猫儿,并不会轻易相信人类。
江泠看出她的怀疑,又开口:“不过,你下次不可以再翻墙偷东西,攀墙上梁,乃小人行径。你偷盗的是旁人家的财物,越墙又有擅闯民宅之嫌,被抓住后会送到衙门打板子,甚至丢命。”
这么久以来,江泠已经会说许多曲州话,叶秋水愣愣地听他说,似懂非懂。
“那你怎么还让我进来?”
她疑惑问道。
江家三郎也不是第一日发现她在偷桃了,一直到今日,半数的桃子都快被摘完,他也没有告知家中,叶秋水也没有被抓。
江泠想了想,说:“事出有急,下次就不会放你进来了。”
话语冷冰冰的,一点也不留情。
叶秋水“哦”了一声。
她还怀念着那栗子糕的味道,舔了舔嘴唇,转身,自己找了个角落蹲下。
黑漆漆的树影下,小小的一团,将自己缩得快要看不见,叶秋水下巴枕着自己的手臂,小声说:“天亮前我会走的。”
江泠沉默,他苍白瘦削的脸在昏暗中因看不清晰而显得有些凶,叶秋水见了,闷着头,又改口道:“不用到天亮,等我爹爹睡着了我就走。”
一墙之隔外,叶大的骂声没有停过,他喝了酒怒气冲冲,大概许久都不会消停。
叶秋水听到他在骂她,瑟瑟发抖。
江泠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沉默半晌,转过身,“你进来吧,等他走了你再回去,但是不准乱动乱跑,不可以随便拿东西。”
树下的小人抬头,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似乎是怕他反悔,她三步并两步,抱着储钱罐,风一样地窜进了江泠的屋子。
叶秋水第一次进入这里,江泠住的屋子陈设简单,但十分雅致,绢绣的山水画隔开内外两间,书桌靠墙,案上整齐有致地摆满书籍,笔墨纸砚,清香馥郁。
她呆了呆,蓦地脸上显现出局促,脏兮兮没有穿鞋的脚交叠着,但无处可藏。
叶秋水本来还新奇,看到这样的屋子,顿时如冷水浇在头顶,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她低下头,不再四处乱看了。
还未等江泠说什么,叶秋水便率先说道:“我在这里就好了。”
她自己找了个角落蹲下,蜷曲着双脚,尽量不让自己沾满泥的脚,或是缝补多次的短衣沾到干净的簟席。
江泠看了看她,指了指窗下的小榻,“你可以在这里,但是不要动其他东西。”
叶秋水是个屡教不改的小贼,江泠本不该放她进来,若是被长辈发现,他不知该如何交代。
叶秋水迅速点点头,“知道了,不会动的。”
说完,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很乖,她靠着窗,迅速合上眼,叶大的声音朦胧不清,她看上去已经不像方才那么害怕,只有眼睫还在颤着。
江泠收回目光,转身走近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