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偷桃

江泠住的地方在宅院最深处,清静,无人往来,偶尔有两只胆大的狸猫攀着桃树走过,江泠喜欢坐在窗前看书,抬头可以看到高高的垣墙上有猫儿跳来跳去,他会偷偷将自己没吃完的零嘴放在墙下,坐在窗前看猫从墙上跳下。

他性子冷,身体又不好,不管是在曲州还是姑苏都没有朋友,长辈更多关心的是他的功课,像江晖那样出门打马球踢蹴鞠是绝不可能的,那些都是不学无术。

所以江泠只敢偷偷喂养墙上的猫,有时候存放在屋里的零嘴不够,江泠会在家中人一起吃饭时,偷偷顺走桌上的两枚点心。

江二爷直觉敏锐,十二岁的少年还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即便他再少年老成,脸上那种迫切欣喜的神情还是让人一眼就可以窥视到。

一日傍晚,江二爷突然过来检查江泠的功课,他刚将袖子里的点心拿出来喂养跳到墙下的狸猫,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浅淡笑容,江二爷忽然推开院门进来,狸猫正围在江泠的脚边打转。

“三郎。”

江二爷唤他。

江泠嘴角的弧度僵了僵,站起身,行礼,“父亲。”

江二爷笑了笑,走近,目光满是慈爱,笑着看了看他脚边钻来钻去的奶猫,说:“哪里来的猫儿,倒是可怜可爱。”

“是这附近的野猫,先前倒春寒,大猫兴许是冻死了,留下子女在墙角叫唤,我兴起喂了一次吃剩的点心,便会认人了。”

“是吗?”江二爷仍是笑,“这猫常过来?”

他弯下腰,从江泠脚边抱起那只狸猫,但不知为何,那猫挣扎得有些厉害,弓着腰,朝江泠叫唤了两声。

江泠张了张口,似乎想要伸出手,但江二爷看了他一眼,将猫抱在怀里,轻轻抚摸,柔声细语。

“脾气倒是大。”江二爷说:“先前春时,想必每夜都叫得很欢吧。”

江泠垂着目光,“没有,没有声音。”

江二爷只是笑,将猫递给身后的仆人,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三郎,这些都是惑人心智的东西,久而久之,你会懈怠,你瞧,这猫尖牙利嘴,又是外面的野猫,多脏啊,你不该让它进你的院子,无规矩不成方圆啊,若是挠伤了人该怎么办?你身体不好,叫它咬出个什么好歹来,不是平白叫长辈们担忧吗?”

江泠看着他怀里扭动的小猫,抬眼,目光里有些恳求,“它不咬人,很乖的。”

“这些事谁说得清,毕竟是畜生。”

江泠又说:“它们也不常来,只是偶尔才爬到墙上,我很少喂它们。”

“你喂一次,它们下次还会来,这规矩已经坏了,畜牲是改不了的,只要施舍一点,他们就会对你摇尾乞怜,是最没有骨气的东西,可是人不是畜生,人要有规矩。”江二爷盯着他,“明白吗?”

江泠沉默,半晌低低道:“儿子知道。”

“嗯。”

江二爷抬手,对身后的仆人说:“弄出去,别再将什么猫啊狗的放进来。”

“是,二爷。”

仆人抱着猫离去,江泠盯着他的背影,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两步。

“好了。”江二爷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拉回来,“先前爹爹一直忙于公事,还未问过你近来的功课,来,咱们回屋去,我要好好考考你。”

“好……”

仆人已经抱着猫走远,直到再也看不到,江泠才慢慢收回目光,随江二爷一起进屋。

不久,仆人将院子附近的野猫全部赶走,有的被江泠喂多了,认识他,喜欢在屋檐下跑来跑去,皆被江家的仆人抓住,丢得很远。

很快,江泠所住的院子里再也没有野猫野狗踏足。

渐渐,桃树的果子也成熟,江泠有时候会站在树下抬头打量,上次在墙角看到几个桃核,他以为是有猫经过时啃食落下,怕被长辈发现,自己偷偷捡起来掩埋。

院子里的仆人看见他常站在桃树下,笑着说:“三郎是想吃桃子了?”

江泠问:“这棵树是谁种下的?”

“据说是这宅子的第一任主人徐公栽下,几年后徐公因公调派,举家迁到京城了,这棵桃树枝繁叶茂,果子大如灯盏,瞧着喜庆,后来盘下宅子的人便也未曾将它砍去。”

仆人道:“三郎若是想吃桃子,不妨再等几日,等这桃子再长长,还能更甜。”

江泠点了点头。

院子里没了猫,江泠便每日去看桃树,桃树生得高大,有一片甚至越过墙,夏日枝叶繁茂,江泠时常坐在树下看书,绿荫遮蔽,凉风习习,除了看书听学外他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听仆人说起那桃子的甜美,他竟也开始期盼果子成熟。

直到他某一日发现,树上的桃子少了许多。

江泠心细,会记住各个果子的位置,这样发现虫蛀时才能及时治理,一开始他并未察觉到树上的桃子在减少,偷盗的贼人还算警惕,最初只偷墙外的,每次摘得不多,让人一时难以察觉,直到墙外的被摘光,她不得不越墙偷桃,江泠才猛然发现,树上的果子竟不知不觉少去许多。

江泠不动声色,记下贼人偷盗的规律。

·

自从被孙仲言堵在巷子里一次后,叶秋水老老实实了一阵子,没有再去摸别人的钱袋,好在如今已是暮春,城郊野菜繁茂,叶秋水经常跟着其他妇人孩子一起去城郊挖野菜,或是下河摸菱角,为了吃,她总能想出各种办法。

叶大整日不回家,可能又去哪个赌坊或者妓馆鬼混了,叶秋水乐得自在,她盼着叶大不回家,他一回来家里就鸡犬不宁,她还要分给他一大半食物,说不定还会被打。

叶秋水白天出去摘野菜摸菱角,或是捡磨坊掉在地上的豆子,晚上就爬上墙去摘新邻院中的桃子。

气候渐暖,那桃子也快要成熟,叶秋水等不及,每日偷偷摘下几颗,第二日拿到街上去卖,桃子不算熟,卖不了几文钱,但有时可以换到一个包子,或是店家看她年幼可怜,多给她一个酥油点心。

一夜,叶大不在家,江家熄灯,她已摸清了隔壁小郎君每日就寝的时辰,当光亮暗下,叶秋水再等片刻,万籁俱寂,小郎君睡熟之时,她悄悄攀上墙头。

她探头看了看四周,新邻喜静,虽然是富家少爷,但身边并没有多少人伺候,院子里空荡荡的,十分安静,叶秋水坐在墙头,桃树探出墙外的一面已经被她摘光了,这几日她靠偷摘来的桃子卖了好些钱,江宅的桃子又大又圆,散发着清甜的香气,一个能卖到三文。

十文,可以换到一袋米粮,熬成稀粥可以吃许久。

墙外的摘完后,就只能摘另一边,叶秋水人小手短,攀在墙头只能够到靠近的桃子,要再想更多的,必须越过垣墙,到院子里去。

叶秋水特地等了半个时辰,确定江小郎君已经睡熟后才顺着树干爬到江家院子里。

她一手抱着树枝,一手挎着篮子,飞快地摘下树上的桃子,百忙之中还自己啃了一个,如今桃子已经完全成熟了,个大饱满,汁水充沛,甜滋滋的,叶秋水开心地眯了眯眼。

她一连摘了六七个,一手快要拎不动,干完坏事后像先前那样,抱着树枝想要爬回自家院落。

身后灯光突然亮起,有人喝道:“无耻小贼,站住!”

声音严厉,墙角有少年提灯而出,衣着整齐,埋伏已久。

叶秋水回头,正正与少年对上视线。

江泠将灯点起,照清来人相貌,他期盼许久,细心照看的桃子,竟被那贼人摘去大半!

江泠脸一沉,“下来!”

迁来曲州许多日,江泠学会许多当地话,这两个字叶秋水听明白了,她还记着那日巷子里的围堵与恐吓之仇,她不傻,哼了一声,“你叫我下去我便要下去么,我就不,略略略。”

江泠嘴角抽了抽。

说罢,叶秋水还挎着篮子,抬起手,朝他做了个鬼脸。

江少爷当即认出这墙上君子,正是前几日偷盗孙仲言财物,还咬了他一口的小贼。

没想到她屡教不改,竟然还偷到江家院子里来了。

他养尊处优,为人虽不跋扈,但毕竟出身富族,前呼后拥,很少有人会当着他的面忤逆他,更何况还是个贼,

古板严肃的江小官人说道:“你下来。”

“我就不!”

叶秋水答,话音落下,江泠像是被气着,板着脸往前走了几步,叶秋水以为他要爬墙抓她,往后缩了缩。

然而,江小官人只是停在墙下,严肃地重复,“你下来。”

试了几次,叶秋水发现,这位新邻似乎不会爬墙,只会叫她下来,但是她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偷了人家东西还爬下去认罪。

她不理,挎着篮子猴似的便从垣墙上爬回自己家了。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体弱小郎君亲眼目睹这小贼的灵活身手,顿时目瞪口呆。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偷了东西还理直气壮,但他要做一个君子,他才不会爬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