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秋水打架几乎没有输过,她不讲究招式,虽然只会抓,挠,再配合一副尖嘴獠牙,哪怕不能打赢,对方也往往吃不到好。
但这几个少年可不是榆钱树下那些和她一样瘦骨嶙峋的穷孩子,一日不一定能吃上一餐,出手没什么力气。
他们个个锦衣玉食,体型健壮,一开始被这市侩的打法吓懵了后很快反应过来,迅速上前将叶秋水狠狠压制。
孙仲言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鼻子旁有两三道血印,他脸颊气得胀红,伸出手,鼻腔里喷出热气,“小贼!你反了天了,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你偷我的钱,还敢打我?反了天了!”
他已气上心头,怒道:“打,狠狠打!”
“仲言,我来帮你教训她!”
知州家的小郎君发话,江晖第一个冲上前,二话不说便扬起手。
叶秋水一头污发散在脸侧,衣裤上沾满泥,她实在太瘦小,在这群已经开始抽条生长的少年们中间显得极为可怜。
到底是孩子,不免吓得瑟缩。
“江晖!”
巷子外忽然有人厉喝。
几人神色顿住,江晖扬起的手僵在半空,闻声回头。
鲜少有人踏足的巷子此刻挤满了人,一名穿着雪色襕杉的少年快步走近,他神情严峻,气质清正,苍白的脸上有一双极为浓厉的眉眼,沉着脸时便更显威严,“你在做什么?”
江晖认出喊自己的是谁,顿时愣住,“三哥……我、我。”
江泠睨了他一眼,走上前。
江家的孩子都差不多大,江泠与江晖只差几个月,从小就被比较到大,但江泠太过突出,族中同辈皆被狠压一头。他与江二爷在姑苏的那几年,远在曲州的老夫人成日念叨着她的乖孙儿,江晖从小就听着父母的抱怨长大,心中不快,但偏偏每次碰到江泠,他都没来由的畏惧。
实在是这位兄长的气质太过严肃,即便他一直病殃殃的,可正是因为体弱,肤色比旁人白,眼眸就显得更黑,看着分外阴郁,还有些凶。
已经入夏,畏热的小郎君们都卷起了衣袖,穿得单薄,但江泠仍旧衣着整肃,他身体不好,书院里的人都知道,江家看他看得很严,江泠除了读书几乎哪里也不能去,和其他学子并不熟。
他走进几步,目光锐利,似两柄薄刃,哪怕他现在只有十二三岁,脸颊稚气未脱,但已有一种超乎同龄人的沉稳。
书院里的人都有些怕他,怕被他传染上病气,也怕被抓来和他比较。
谁都讨厌“别人家的孩子”。
江泠绕过众人,在孙仲言面前停下,抬手行礼,礼数周到。
“孙公子。”
他道,声音不卑不亢,“依照大梁律,诸斗殴伤人者,处杖刑,已杀者,处斩刑。”
孙仲言驳道:“这是个贼,偷了我的钱,我只是教训教训她。”
“若有纠葛,理当交由衙门处理,私下斗殴无论缘由都是明令禁止,这是律法所定。况且你们这么多人打她一个,几下拳脚她便交代在这里了,倘若闹出人命,怕是不好收场吧,孙公子。”
江泠语气平静,条理清晰。
他的瞳仁极黑,被他注视着便觉如芒在背。
孙仲言方才还在气头上,他是知州独子,何时吃过亏,先前一心只想将那狂悖的小贼打杀了去,此刻听了江泠一番话,渐渐冷静下来。
江泠侧目看向被围在中间的瘦小身影,续道:“她既偷了你的钱,那你便叫她将东西原数奉还,你们方才已经动过手,她也受过教训了。”
孙仲言眯了眯眼,盯着他,父亲说过,江家虽然只是商户,地位普通,但这个江泠绝非池中之物,孙知州识人毒辣,告诉他,一定要拉拢江泠。
他沉思片刻,神情松弛几分,笑说:“三郎既然开口,我自然也不会再与这小贼计较。”
孙仲言突然改变主意,方才兴冲冲要上去替他打人的江晖不禁讪讪。
江泠上前几步,走到那身影前停下,目光垂下,说:“将荷包还来。”
一双锦靴在视野内站定,风拖着他的衣袖轻轻扫过叶秋水的双膝,她坐在地上,低着头哭得一脸泪水,听到声音后虚虚抬起眼。
从杂乱的发丝缝隙往外看,是一张秀气的脸,但他的唇线毫无起伏,脸色很白,目色刚硬,瞧着便很凶。
她认出那是一墙之隔外的新邻,是那夜看到的少年,不过他的模样看着很不好惹,虽然没有动手打人,但瞧着不比其他人和善,叶秋水以为他和他们是一伙儿的,她有些害怕,眼泪流得更凶,从腰间掏出那个荷包,一把掷过去,“给你们,都给你们!”
那副模样,就好像她才是被打劫偷窃的人。
江泠接住砸过来的荷包,将它递给孙仲言,“可是这个?”
孙仲言掂了掂,拆开查看,里面东西没少多少,只那贼买羊肉包子花去了几文。
“正是。”
江泠颔首,“既然钱财没有损失,此事便到此为止?”
孙知州要拉拢这个未来的栋梁之材,孙仲言虽然瞧不惯江泠那副清冷孤高的模样,但也只能顺着父亲的意思,不与他交恶,于是笑了笑,说:“好啊。”
他将荷包重新挂在腰间,抬手与江泠行了个敷衍的礼,转身离开。
一群人也跟着走出巷子,只有江晖踌躇不行,犹豫道:“三、三哥……”
江泠这才看向他,“江家无权无势,若今日真的闹出什么,孙仲言尚有退路,你有吗?你不该莽撞动手。”
江晖白着脸,“我、我……”
“回去。”
江泠不等他解释便打断,江晖脸色霎时又白又红,脚下如生锈,僵了片刻后才跑开。
先前拥挤的巷子一下子变得空旷,江泠回头,与那孩子对上视线。
她太瘦弱,辨不出具体年龄,至多不过五六岁,甚至也看不出性别,江泠在来曲州前便知道,东门街后有一大片贫民区,房屋矮小,层次不齐,他听闻,那里时常有人悄无声息地死去,第二日发现时,已经被同样饥肠辘辘的野狗咬掉半个身子。
这几年,南方经常大旱,就是京城也曾闹过两次雪灾,民生艰难,贫苦人家的日子很不好过。
连温饱问题都没法解决,更何谈讲究道义廉耻?
叶秋水哭累了,吸了吸鼻子,一抬头就发现那少年正看着自己。
他突然走近,停在叶秋水面前,说:“依照大梁律,凡偷窃者,缴赃物,砍去右手,流三千里。念你年幼从宽,只行规劝,若是再有下次,被人抓住后你定然逃不了牢狱之灾,明白吗?”
江泠过去一直随父亲在姑苏做生意,他又多病,不宜奔走,近来才搬到曲州,开口说话时难免带着几分吴语腔调,与曲州官话不尽相同,叶秋水自小在穷人堆里摸爬滚打,听多了市侩言语,只能听懂江泠一半话,什么“砍手”,“流放”,“牢狱”,总之都不是好词。
再抬头瞧了瞧那人冷漠的神情,叶秋水笃定,他定然是在恐吓警告她。
例如,“再偷钱,就砍了你的手!”
她打了个寒颤,将头埋进膝盖里,缩成一团。
好多好多个五文从眼前飞走,叶秋水心里都在滴血,她哭并不是因为羞愧或是害怕,只是懊恼,哭那还没捂热的几两银子。
江泠见她不答,只将脸埋进膝间,不一会儿听到那瘦小的一团传来低低的呜咽,江泠抿了抿唇,沉默。
半晌,他轻声问:“你身上可有哪处疼?我让人带你去医馆瞧瞧。”
见那一团还是不回答,江泠试探着伸出手,想要拨开她散乱的头发,方才在巷子外,远远看到孙仲言似乎踹了她一脚,那力道不轻,大概会青一大片。
叶秋水很警惕,一边哭一边观察,少年定然不怀好意,那些人都走了,偏他留下,指不定心里正盘算着什么坏主意,要砍掉她的手脚,把她关到牢里去。
正想着,他又开口说了些什么,叶秋水听不懂,没有理会,接着他便倾身上前,朝她伸出手,叶秋水心里警铃大作,待他即将挨到她时,立刻跳起,一口咬在那只白皙修长的手上。
江泠眉心一皱,被咬得猝不及防,险些呼痛出声,一旁的长随吓了一跳,连忙跑过来,“三郎!”
叶秋水松开牙,趁那主仆无措之际,一瞬跑得没影了。
江泠一个刚从姑苏过来的外乡人,怎么比得过叶秋水对曲州的熟悉,他捂着被咬伤的手,再抬头时,对方早就不见了。
长随不禁怒道:“这小贼,真是恩将仇报!方才就不应该救她,由着被打死算了!”
自家郎君体弱,若是被那小贼咬出个好歹赖,定要扒了她的皮!
叶秋水一口气跑回了家,将门闩卡上,靠着墙,气喘吁吁。
叶大出去了,院子里空无一人,她先是挨了几下打,受了惊吓,又跑了这么远,一停下来便觉得饥饿难忍。
好好的羊肉包子,掉在地上,被人踩得稀巴烂,才吃了两口就这么被糟踏了,
叶秋水心里愤愤不平,气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嘴里还残留着白面细软香甜的味道,她不禁咂了咂嘴回味,走进厨房,将每个角落都翻了翻,没有找到一点可以果腹的东西。
叶大懒散,家里的田地早就荒废了,叶家没有过冬的储粮,最难捱寒冷的时候,叶秋水几乎两天才能吃上一顿饭,今早她喝了一碗稀得像水一样的粥,白天只来得及吃了两口包子,接着又被打又逃跑,她已经饿得完全没有力气,缩在角落里缓了许久。
叶秋水窝在草垛里又睡了一觉,等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完全昏暗,叶大还是没有回来,睡醒了后饥饿似乎缓解了几分,但白日被踹了一脚的地方却火辣辣地疼,叶秋水撩起衣服低头看了看,腹部已经青了一大块。
一墙之隔外点上灯,光辉映照在桃树上,在叶家的地面上也投下斑驳的影子。
油灯耗钱,叶家入了夜从来不点灯,往常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如今墙那边空落多年的宅院搬来新的主人,每夜灯火通明,明亮如昼,那光泄出一点儿,便照得叶家黑漆漆的院落明堂不已。
叶秋水抬起头,盯着那桃树,过了两个月,花儿谢败,桃子长大不少,但是颜色仍旧发青,还没有到成熟的时候。
她饿极了,顾不得桃子还没熟,顺着墙根攀上去,坐在墙头,摘下一颗,草草擦了两下便咬。
入口发涩,舌根都没了知觉,叶秋水一边龇牙咧嘴,一边啃了好几个桃子。
江宅院内,一处厢房点着灯,窗纸上映着少年清瘦的身影,他的左手被仆从仔细上了药,江泠没有告诉长辈自己被一个乞儿咬伤,不然他们又会大动干戈。
叶秋水吃了三颗桃子,舌根被涩得有些发麻,她坐直身子想要下去,怎知脚下一滑,险些从墙头坠落,一旁吃完的桃核也骨碌滚了下去,掉进了江家宅院内。
紧闭的窗户倏然打开,一名少年从里探出,已是深夜,他的穿着仍旧端正,盘扣一丝不苟地系着,举着烛台,严肃地往外查探。
叶秋水眼疾手快,连忙伏低身子,趴在墙头。
许久,那里都没有再传来动静,窗户又重新关上。
叶秋水松了口气,顺着墙,小心翼翼地滑下。
江泠从屋中走出,一直到桃树前才停下,暮春的夜风平浪静,那桃树的枝叶却在微微摇晃,地上落下几片叶子,墙内还有两颗被啃干净的桃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