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两人回到四方斋,宋应山将他工作间里成套的篆刻工具借给李墨荷,另派伙计送她回家。
李墨荷十分感激:“谢谢你,宋二哥,今日得了你的指点,我真的收获颇多,刻刀用好了马上给你送回来。”
“不急,我这边还有备用的工具,刻刀你安心用便是。”宋应山抬手停滞了一秒,然后捋了捋马车窗帘上的流苏穗子,闪动的眸光里藏着几分留恋,“回去吧小荷,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吧?下次见面,你总不会再继续生分地称呼我‘宋老板’了吧?”
李墨荷笑了,点点头:“当然。”尽管她依旧认为宋应山心思复杂,性格并不单纯,但通过进一步的交谈、了解,她也看到了对方身上的博闻广见,与君子之风,总的来说,宋应山这个人还是很值得交往的。
回到家以后,李墨荷把自己学到的阴阳双刻技法教给李昊,不仅一家三口,有时忙不过来,还去东院也叫人来增加人手,刻制竹盒、制作芦荟胶、改良芦荟蜂蜜面膜,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晃到了农历五月底、六月初。
与李墨荷几次飞鸽传书确认进度后,郑家兄妹把别院聚会的日子定在了小暑前后。时间一定下来,署名庞夫人的邀请函雪花般飞去了相熟的人家,邀请参加宴会的对象几乎覆盖了蓝心镇绝大部分家境殷实、年龄相仿的公子小姐,因这宾客之中,尚未婚配的比例颇多,也有人猜测,郑家是不是打算趁此机会帮郑少爷相看对象?名为划船赏荷,其实是一场盛大的未婚男女的相亲宴?
如苏玉珍这种知晓内情的人,则对此嗤之以鼻:别逗了,庞夫人为了儿子的安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也不会让郑荃在二十岁之前定亲的。
樊雨走到苏玉珍面前,躬下身来帮她沏茶,神色古井无波,仿佛随口闲聊一般,“郑家的宴会,是许公子陪你去吧?”
“自然”苏玉珍下意识道,许安提过,这场赏花宴是郑家搭的戏台,他表妹李墨荷也是主角之一,会在宴会上有些动作,向众人展示新做好的芦荟产品,身为表哥的他,怎么能不去捧场呢?等等,他这样问我,难不成,是想自己陪我去参加宴会?苏玉珍心里啧叹,这种事情,想想也不可能啊
听了苏玉珍的话,樊雨没说什么,只是背过身去一言不发,修长的手指拨弄着茶杵。
一双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然后嵌入指缝,与他十指相扣,苏玉珍从背后搂住他的腰,叹了口气,“好了,关于许安的事情,你不用再试探了,小性子也耍过几回了,没用的。不管你接受也罢,不接受也罢,他都已过了明路,将来是我名正言顺的夫君,这一点不会改变。”
樊雨用力握住她的手,嘴角扯出一个苦笑,心里痛得像钝刀子割肉。是,他知道自己身份低贱,从来没有奢望过能以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站在苏玉珍身边。但是,这几年来,她一向对自己百依百顺,会关心他、爱惜他,身边除了自己,又从没有过别的身影,难免会让他产生一种错觉,误以为自己对于苏玉珍来说,还是有几分特殊的,两人之间的这份情谊,在她心中也是有些重量的。
然而,一个相看没多久的陌生男人,竟然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地取代自己在苏玉珍身边的位置,成为她名正言顺的夫君,自己却只能像活在阴暗处的影子,默默窥视着别人的幸福,这叫他怎能不嫉恨?他知道,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会让苏玉珍觉得自己恃宠而骄,可是谁让自己从第一次见面苏玉珍出现将他解救于水火之中的时候,就忍不住动心了呢?接着一步步沦陷在她的温柔陷阱里。先爱上的人,总是更卑微。
“好了,别不高兴,我都说了,他是他,你是你,放心,本小姐会对你好的。”苏玉珍掐着樊雨的下巴,在他的脸颊上咬了一口,听到对方低低的抽气声,才满意地笑了,“去,收拾收拾,左右今日无事,带你出去玩。”
“出去?”樊雨惊讶得连脸上的牙印都忘记了,“可是,可是南风馆的规矩,所有清倌不得离馆外出”
“规矩还不是人定的?”苏玉珍挑了挑眉,满不在乎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大不了多付些银子咯,我苏玉珍别的没有,银子还是不缺的。”她轻抚着樊雨英挺的眉毛,戏谑道,“今日非要把你这玉面小郎君拐走。”
樊雨笑了,将苏玉珍整个人笼在怀里,柔声道,“遵命,小姐。”
正如先前所言,南风馆还是有些规矩在的,苏玉珍去找管事的斡旋此事,樊雨在外面等她,身边有人窃窃私语,有的羡慕他,有的同情他,还有的等着看他被苏小姐抛弃的笑话,樊雨对此充耳不闻。
苏家的生意众多,涉猎极广,且早年扎根京城,结识的达官贵人也不少,直到苏小姐爹娘这一辈,身体不好需要静心休养,才离开京城重返故土,因此,哪怕是南风馆的馆主,也要给苏玉珍几分薄面,再加上有银钱开路,自然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樊雨坐在马车里,帮苏玉珍整理垂落的发丝,“玉珍,咱们这是去哪儿?”
“游湖、划船。”苏玉珍躺在樊雨的大腿上,眼里带了几分笑意,“郑家的宴会去不成,补偿你的。哪里没有荷塘,哪里不能划船,咱们不跟那么多人挤在一起,就我们俩自己玩,好不好?”
“嗯。”樊雨的心情忍不住雀跃起来。
他们来到柳林镇的十里荷塘,租了一艘小船,在荷间游荡。原本苏玉珍是打算叫了船夫上来摇橹的,但是樊雨自告奋勇,“玉珍,你忘了,我自小在海边长大,这船交给我吧,我来划。”
苏玉珍挑了挑眉,“船要是翻了,我唯你是问。”
船夫先得了赏钱,又不用干活,喜不自禁,送了两句吉祥话,“公子与小姐当真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苏玉珍也没解释什么,笑了笑抬手吩咐船夫下去,樊雨的嘴角不自觉翘起,卖力地抬起船桨,划开波光粼粼的水面。
于是,苏玉珍便懒洋洋地卧在船里,指挥樊雨不停地调转方向,他性子极好,手上功夫又扎实,耐心地遵循苏玉珍的指令,小船横冲直撞,破开荷丛,在碧叶红花间穿梭。苏玉珍趴在船边,用手指戏水,突然“哎呀”一声。
“怎么了?”樊雨急忙问。
苏玉珍撇了撇嘴,“戒指掉进水里了。”
“等着,我帮你找——”话音刚落,樊雨便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他先逡巡一番,似乎没有发现,接着深吸口气,潜入水底翻找。
苏玉珍皱了皱眉,东西丢了便丢了,有什么要紧,还至于下水去捞?
气泡与涟漪消散,水面渐渐平静下来3平静,仿佛无事发生。苏玉珍默默在心中计数,这都多久了,寻常人能在水下闭气这么久吗?樊雨在水下待了这么久还没动静,是没气了,还是趁机逃跑了?
如果他胆敢趁机逃跑的话,苏玉珍阴暗地想,我一定会把他抓回来,腿打断
“哗啦”,破开水面的声音,一个浑身湿透的身影浮了上来,樊雨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举起那枚在阳光照射下翠绿的戒指,冲苏玉珍笑得灿烂,“瞧,我找到了!”
他担心弄湿苏玉珍的衣裙,没有上船,而是在水里游着,将船一点点推到岸边。
苏玉珍站在岸上,冲他招手,“上来。”
樊雨抓着戒指,脸上的笑意还未消散,甚至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啪”地赏了一个耳光。他捂脸看向苏玉珍,表情夹杂着震惊、受伤与羞愤。
“我做错了什么,你要打我?”他问。
苏玉珍哼了一声:“我说要捡回来了吗,你就往下跳?你的命,难道就这么不值钱,只值一枚戒指?”
樊雨呆住,捂着脸沉默了片刻。
“去换衣服,回家。”
苏玉珍晾了他一路没说话,快到灵安县城的时候,才摸了摸樊雨被打的侧脸,轻声问,“生我气了?”
“不敢。”话虽这样说,樊雨却默默往旁边躲了一下,只让苏玉珍的指尖堪堪碰触到他的脸。
苏玉珍笑了,她就喜欢面前人这副倔强清冷的模样,甩了条帕子到他身上,“想想你在永安还有什么亲朋好友——写封信吧,作为补偿,我会帮你联系上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