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午,来春雨医馆就诊的病患基本没断过,走了一批又来一批,李墨梅想起在家时,李墨荷饭桌上说的话,果真半点不假。她也亲眼见到了,宗明犀一个人到底有多忙,刚刚还在为隔壁贪冰受凉腹痛不已的大娘把脉、查看舌苔,马上又要去给半夜惊厥哭闹不停的小儿开方抓药;才帮不当心烫伤手臂的铁匠铺大哥清理止血包扎完毕,喝口水的功夫,还要去后头院子里捣鼓芦荟胶。
时不时有人拿着方子进来抓药,李墨梅有心帮忙,然而她大字不识两个,排列整齐贴着标签的药柜就在眼前,却愣是什么也分辨不出,只得一次次将宗明犀从后院叫出来。
宗明犀答应一声,从后院出来,洗去手上黏糊糊的芦荟残留,拿起一斗小称,开始依照药方称量各种药材。
来抓药的邝老伯笑道,“宗大夫,我方才还正奇怪,你这医馆哪里来的小姑娘,莫非这是你妹子?”
宗明犀笑笑:“是小荷的姐姐,来医馆给我帮手的。”
“哦,小荷那丫头的姐姐啊。”邝老伯对于李墨荷这个春雨医馆的常客,也是十分熟悉,打趣道:“得算你半个亲妹子了吧?”
宗明犀笑着摇了摇头,道:“岂止半个?”
邝老伯是蓝心镇上郭府的家仆,负责采买事宜,特意交代:“宗大夫,抓好药,你先帮我包起来,我得先去隔壁肉市一趟,去迟了便买不着上好的前腿肉了。买完肉,我再回来拿药。”
“好嘞,您放心去便是了。”宗明犀点头答应,手上动作不停。
等邝老伯人走了,李墨梅才一步步挪到宗明犀身边,神色十分愧疚:“对不起,宗大夫是我太没用了,什么也不会干。要不,明日,还是叫我哥哥来帮你吧?他识字,能看方、抓药,不像我,是个睁眼瞎”
“小梅姑娘,你怎么这样说?不识得字,只是因为你幼时缺少先生的教导,这怪不得你啊。”宗明犀认真地望着她,“再说了,谁说不识字就不能帮手了?我瞧你记性很好嘛,方才请你帮忙熬的药,顺序、手法,分毫不差,可见你是个聪明十足的姑娘。”
李墨梅的脸“唰”地红了,结结巴巴道:“也、也没有,宗大夫,你”
“我说了,你与小荷一样,唤我宗大哥即可。”宗明犀温声说,他指了指身后的柜子,“小梅姑娘,倒数第三排,从左数第四个格子,麻烦你帮我从里面拿一些麦冬出来。”
“麦冬?”李墨梅口中重复了一遍,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来一小把黄黄的、干巴巴的细长条,形状看起来跟晒干了的豆角似的,递给宗大夫,忍不住问,“宗大夫,这便是麦冬吗?”
“是啊,这叫麦冬,传说中是大禹治水成功后,将多余的粮食倒进河里,长出来的一种草,因此它还有个别名,也叫‘禹余粮’。怎么样,是不是很好记?”
“这样啊,真有意思。”李墨梅的眼神亮了。
“麦冬有养阴生津、润肺清心的功效,天气热了,许多体虚的人容易心烦忧虑,邝伯来抓药,是因为他家夫人犯了心悸怔忡的毛病,因此我在药方里开了这一味麦冬,正对此症。”宗明犀不急不忙,娓娓道来,“小梅姑娘,你虽然不识字,但如今你见到了麦冬长什么样子,又知道了它有哪些功效,也记住了它放在倒数第三排第四个抽屉里,下次需要的时候,只要说一声,你就能马上找到了,我说得对吗?”
来自宗明犀的鼓励的眼神,让李墨梅心中又添几分勇气,点点头:“嗯!我记得了,不会忘的,宗大宗大哥。”
宗明犀满意地笑笑:“这就对了。”
就这样,他报所在位置,李墨梅定位取药,两人配合默契,打包药材的同时,宗明犀还抽空讲了几种药材的特性、主治症状,小姑娘听得十分认真,连连点头,干劲十足。邝伯回来,李墨梅十分积极,将捆好的药包递过去,学着收钱、找零。
眼见就要到中午了,大太阳升起来,外边真热啊!李墨梅坐在凳子上,摸了摸上面垫着的圆席,熟悉一些后也敢开口聊天了,“宗大夫,这凉席似乎跟我家的不太一样?好像格外凉快一些?”
“这是用灯芯草编成的,灯芯草性寒凉,用来做夏天的凉席枕芯,再合适不过。说起来,你们村后的麓山上应当也长灯芯草,你二叔是猎户出身,常在山上转悠,一定晓得哪里有这种草。可以请他得空时采摘些回家,夏日用来纳凉也是极好的。”
李墨梅点头:“好,我回家就跟二叔说。”
“哎哟,宗大夫,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要你久等了——”一个慌慌张张的身影跑了进来,满头大汗,直喘粗气。
宗明犀摇了摇头,无奈道:“娄四哥,我多等一会儿倒是没什么,只是你也得爱惜自己的身子。如今天气闷热,你搬卸货物,流汗又多,若不注意些,背上的鹅掌风何时才能好?”
叫做娄四、皮肤黝黑、块头壮实的汉子嘿嘿笑道,半是无奈,“宗大夫,你也知道,干我们这行的,卖的就是一把子力气,流点汗算什么?我家里还有个吃奶的娃娃,媳妇奶孩子,老娘腿脚又不好,好容易还清我爹生前欠下的一屁股烂债,如今我但凡一日不搬货,家里便没有钱买米下锅了。”他抹了把脸,“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谢了,兄弟,只是我真没办法”
宗明犀叹了口气,“娄四哥,你去后院洗把脸,擦擦汗吧,药熬好了,我帮你敷上。早一日好,你也能早一日免受苦楚。”
又转身对李墨梅说,“小梅姑娘,去把早上熬好的那锅药取来。”
“哦,好的。”李墨梅答应一声,心想,娄四哥这样的,就是戏文里唱的劳苦大众吗?难怪总有人日子过不下去,要去求神拜佛,寻个安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与眼前的娄四哥比起来,自己家似乎还算幸运的,虽算不上富裕,但是一家人齐心协力,踏踏实实,小有积蓄。
药汤取来,宗明犀让娄四脱掉上衣打赤膊,男人照做,露出黝黑精壮的背部,上面有大片的红痕与水疱。
乍一看到男人赤裸的身子,李墨梅很不好意思,偏过了头。
“医者眼中,并无男女之分。”宗明犀将帕子用药汁打湿,敷在娄四背上红肿的部位,对李墨梅说,“小梅姑娘,你若不好意思,去后院休息一会儿,等着吃饭吧。”
李墨梅思索片刻,摇了摇头,仍旧站在原地。宗明犀见状,又与她说起“鹅掌风”的症状与治疗手段,娄四听了打趣,“宗大夫,你这是带徒弟呐!”
宗明犀笑笑,继续道:“鹅掌风有几种原因导致,或是湿热内蕴,或是外受风邪。像娄四哥,则是脾胃湿热导致。因此,我为他开的药有黄芩、连翘、菊花、厚朴等,外敷与内服结合,对了,娄四哥,你回家有没有”
“吃了,吃了。”娄四忙道,“宗大夫,你放心,我听你的话,每晚回去都煎药吃。”
“嗯,那就好。”宗明犀将帕子取下来,重新打湿,“敷完这两次,你看看有无好转?若是迟迟不见好,你真得跟米行的赵老板告个假,到医馆来,我帮你拔罐祛湿”
“见好了,见好了。”娄四一听,急了,“宗大夫,你这么厉害,再过两日,我的病一定马上就好。再说了,你都不肯收钱,药已经是我白拿的了,怎么好意思再劳烦你帮我拔罐”宗明犀笑笑,没有说话。
敷完药,娄四穿上衣服,又是千恩万谢,宗明犀将他送走,问李墨梅,“辛苦一上午,饿了吧?想吃些什么?我去街上买。”
“宗大哥,我不辛苦,你才是真辛苦。”李墨梅真心实意道,“我见你后院有厨房,要不别买了,我来简单烧两个家常菜,当做中饭吃,如何?只要你别嫌弃我手艺差就行。”
“这——”宗明犀犹豫,“会不会太麻烦?”
“不麻烦,小事一桩,我在家也常做饭。”李墨梅笑笑,卷起袖子开始张罗。
宗明犀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微微触动:算上李墨荷,这是第二个给他下厨做饭的人。李家的女孩子,都这般全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