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正说着,一抬头看见了?正往门里走的张皓文,他愣了?愣,随即从椅子上?跳了?下来,道:“你就是张皓文,这次府试的案首吧?”
“正是在下。”张皓文直觉这孩子看向他的目光中有几分挑衅,刚进书院,他绝对不想?树敌,便?谦逊的拱了?拱手,问道:“在下是?”
“我姓丘,名洵,字见深,是琼山人?……”丘洵刚说完,方才那些听他谈论?的童生们却有些等不及了?:“丘见深,你快接着说呀,不要每次都卖个关子好不好?!”
“好……”丘洵见大家对他讲的很感兴趣,不免露出了?几分得意,不过,他刚想?开口,却眼珠一转,看着眼前的张皓文,道:“咦,你们何?必总是听我说,府试案首在此,咱们为何?不听听他的高见呢?”
丘洵打量着张皓文,张皓文也打量着对方,丘洵像大部分琼州岛上?的人?一样,肤色黝黑,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个大脑袋,和相形之下显得有些瘦小?的身材。他的五官虽然不算丑陋,但乍一看去,在他的脸上?却好像挤作了?一团似的。细看之下,他的两道眉毛高高挑起,问张皓文话?的时候一动一动,给他的表情平添了?几分滑稽,不过,他那双眼睛却闪着狡黠和早慧的光芒,让张皓文忽略了?他相貌的不足,对他顿时生出了?一丝敬意。
张皓文也和其他人?一样,很想?知道这位山长口中总是语出惊人?的神?童会?说些什么,至于他,还不着急在大家面前展示自己?的学问,他是来学习的,不是来显摆的。于是,他斟酌了?一下,答道:“《管子·小?匡》有云:‘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柱石也。’就像支撑这间屋子的四面墙壁,缺了?哪一面墙,这间屋子都无法为咱们遮风挡雨,依在下看,这四者缺一不可,同样重要。”
“呵呵……”丘洵晃着脑袋重新走到众人?中间,瞟了?一眼张皓文,说道:“所谓案首之才,看来也不过如此!《管子》说的乃是春秋时候的事?,如今距离那时候已经过去近两千年了?,所谓治理天下,难道不应该‘因时变而制宜适’吗?”
“那么依丘兄看呢?”张皓文并不因为他语气中的不善而露出半点怒意,而是非常从容的问道。
“嗯,你还算是孺子可教……”丘洵记得张皓文比他还小?上?两岁,本来走过来想?拍拍张皓文的头,结果发现张皓文比他还高一点,他尴尬的咳了?一声,转过身去,对众人?道:“你们记住,‘食货者,生民之根本也!’刚才张皓文说起《管子》,你们可知道管子说的最有名的那句话?——‘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就连孔圣人?都说‘先富后教’,不能‘分财布利通而有无’,如何?能国实民富呢?”
“难道你是说,‘商’最重要?”一名童生惊讶的道:“可是太.祖皇帝曾经规定,商是贱业,商人?只能用绢、布,而不得衣绸、纱之服……商人?向来重利轻义,狡诈贪婪,怎么能和我们读书人?比?”
“我说了?,要因时制宜,”丘洵面对众人?的诘问,仍然胸有成竹的侃侃而谈:“你瞧瞧,如今百姓们过的,还是太.祖皇帝那时候的日子吗?那个时候,一家人?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如今呢?不说别的,就说你穿的这身杭绢的袍子,要是没有商人?出海运来,你就算是有银子,也只能穿家里头你娘给你织的粗布。相反,咱们琼州物产富饶,盛产许多陆地上?没有的宝物,若是不能运到那些江南的士大夫家里,换成你我吃穿用度,那这些东西在岛上?的需求永远都是有限的,剩余的只能浪费,无法换成任何?有用之物,这么一想?,你还会?觉得‘商’是可有可无的吗?”
“更重要的是……”丘洵因为身材矮小?,干脆又重新跳到椅子上?,继续说道:“民富才能国富,富国才能强兵,才能扩展疆土,教化?夷民,就如成祖皇帝派郑和下西洋,远播我大明的天威一样,唉,只是可惜……”
这会?儿,众人?都认真听着,有的学生甚至颇感赞同的点着头,丘洵却又停了?下来,大家着急地问道:“可惜什么?”
“唉,可惜之处有二……明天再和你们说吧!”丘洵欣赏着众人?失望中又充满期待的表情,边跳下椅子,边道:“该晨读啦!你们不赶紧坐好,要挨骂的。”
学生们叹息着散开了?,丘洵则背着手,晃悠悠走到最前面一排坐了?下来。张皓文四处看了?看,大家都已经坐下,只有丘洵旁边那一套木桌椅是空着的。
张皓文打心眼里想?和这位姓丘的童生多打打交道,见状便?走过去坐在了?他的旁边,小?声问道:“方才听了?丘兄一席话?,真是受益匪浅呀,丘兄,能不能对在下透露透露,到底郑和出海有何?可惜之处?在下实在是等不及到明天再听了?。”
丘洵虽然是故意停住不讲的,但是实际上?,他也想?找个人?一吐为快,见张皓文一脸崇敬的看着他,他清了?清嗓子,对着张皓文把手一伸:“张贤弟,想?让我提前对你吐露一二,倒也不难,不过,我刚才讲了?半天,已经讲得很辛苦了?……”
丘洵往张皓文的书篓里看去,目光落在一把精致的折扇上?,那是早先陈择梁送给张皓文的,说是从倭国来的好东西,不仅制作精美,画工细致,扇起风来还有阵阵香气,张皓文颇为喜爱,原先在天赐村的时候因为这东西有些扎眼,他从来没拿出来用过,如今到了?琼山,士子们打扮穿戴自然不是小?山村里能相比的,张皓文也就把这扇子带出来了?。
如今眼看丘洵对这扇子感兴趣,张皓文打算忍痛割爱,毕竟东西再稀罕也是可以想?办法去买的,结识一个向丘洵这样脾气有点古怪,却又聪慧过人?的朋友却并非易事?。张皓文把扇子拿了?出来,递给丘洵道:“虽然今日第一次相见,小?弟却和丘兄颇有一见如故之感,这把扇子就送与丘兄,做见面礼吧。”
谁知,丘洵把那扇子拿在手中,打开仔细观赏了?片刻,又递了?回?来,面色严肃的问道:“张贤弟啊,倭国已经数年没有来我大明朝贡过了?,你这把倭国的和扇……是从哪里弄到的?”
张皓文闻言一愣,这十岁的孩子真够神?的,怎么一眼就看得出这是倭国之物呢?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这似乎还是陈择梁刚到琼山替他跑生意的时候,因为感激张皓文对他的信任而送给他的,那应该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们的恒昌布行还没开业,替他们卖布的是他们的老东家,广茂布行。陈择梁一个刚到琼山的少年是不可能结识倭人?的,这扇子,多半就是广茂的郭掌柜赏给他的。
“你也不必担忧。”丘洵忍不住开口道:“明年,倭国会?派人?前来朝贡的,到时候,你这样的和扇也就不是什么稀罕物了?。不过眼下,你还是少把它拿出来的好。毕竟如今朝廷是禁止私下与海外交易的,若是别人?看见了?,难保不会?给你惹来麻烦。”
“多谢丘兄提点!”张皓文接过扇子,将它放进了?书篓。此时,在第一排的两人?同时注意到,门外一位身穿元色直裰的中年人?缓步朝这边走来了?。“这就是咱们童生正科的先生唐乾之,他很严厉的,快坐好读书吧。”丘洵一边说一边掏出自己?的书开始诵读,不再和张皓文说话?了?。
张皓文也连忙整理好自己?的书篓,将那扇子放在了?最下面,把唐旬给他的那些书卷在案上?排列整齐,从五经中挑出一本看了?起来。
转眼间夕阳西沉,院中那棵粗壮的榕树上?挂着的云板敲响了?,声音传遍整个攀丹书院,宣告士子们一天的学习结束了?。
张皓文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书篓,走出了?斋房的门——攀丹书院的学习强度显然超过了?他的想?象,晨读过后,由?各斋的先生讲五经,先是粗读,再挑一门精讲,下午则是由?先生出题目,学生练写八股,写完后先生评点,学生之间也有半个时辰的互评时间,然后再复习一下早上?学过的五经内容——到了?这个时候,大部分童生就已经有些精疲力尽了?。
以前在天赐学堂,孩子们进展都比较缓慢,一篇文章读上?几天的时候也是有的,就算是他们几个进了?韩景春的斋房的学生,韩景春也是挨个辅导,根据他们自己?的理解接受程度,会?适当的调节进度,而现在的童生正科,一个斋房里有二十多个学生,童生副科的学生更多,至少三?十几个,先生不会?一个个挨个询问你听懂了?没有,对于五经暂时还不如其他人?读的熟的张皓文,一天下来他积攒了?不少问题,只能回?去自己?查找琢磨了?。
等他走出学堂的时候,他有些意外的发现来接他的是陈择梁。“姐夫,你怎么来了?,爹呢?”张皓文问道。
“哎呀,出了?点事?,你先上?来吧。”陈择梁扶着张皓文上?了?马车:“过了?晌午,二叔来送布了?,布倒是都没什么问题,只是……只是他把皓亮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