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狡辩

彭知县捻着自己细细的长须,不假思索的道:“本官来时见这天赐村村口的木棉花开得正好,便想起这么一句:‘木棉花开,处处红花红处处。’”

随处可见的情景,对起来并不算难,张皓方向来有些急智,听罢脱口而出:“榕树籽落,重重绿树绿重重!”

“嗯。还算工整。”彭知县点点头,又出了一句:“静泉山上山泉静。”

王老大的孙儿王金汇指着学堂外的水塘道:“清水塘里塘水清。”

“尚可、尚可!”彭知县脸上笑?容益盛,对着韩景春点了点头。

问话的主角张皓文?还没开口呢,倒叫这两个孩子抢了先机,韩景春一面有些为张皓文?着急,另一面也还算欣慰,这些日子的功夫没有白费,王金汇和张皓方也都算是聪慧的孩子,他?们年纪大,下次县试说不定?就得入场了,在主考官彭知县面前露两手也是好事儿。

彭知县这时瞟了一眼张皓文?,见他?神色淡然,丝毫也没有因为别人抢了原本属于他的机会而焦躁不安,仍然站的直直的,不仅心中一动,又出了一个对子:“荷花茎藕蓬莲苔。”

张皓方、王金汇听了,都抓耳挠腮的思索起来,这个对子可不是红红绿绿那么好对的了,七个字全都是草字头,也不是他们生活中景色,其他几人都在苦苦琢磨,半天没有动静。

也不怪他们对不上来,他?们这小村子里,哪有什么荷花莲蓬的?殊不知,这彭知县原本是江浙人,这些年在这小岛上做官没法回?乡探看,心中却一直对江南夏景念念不忘。

不过,在张皓文?眼里,这对子就没这么难了,无非是再想几个能与之相对的草字头的花嘛……他转转眼珠,便清声吟道:“芙蓉芍药蕊芬芳。”

“哦?”彭知县脸上的表情和方才不同,明显的露出了一瞬间的惊奇,随即便响亮的笑?了起来:“怀明呐,本官真没想到,这么短的时日,你这天赐学堂,已经是人才辈出了!哎呀,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了一句……”

原本站在门外的差役、典史目睹这一场面,又见张皓文?相貌十分出众,不禁对这孩子充满了好奇。彭知县还要出什么句子让他对?满屋的人都紧张起来。只听彭知县站起来把手一抬,指着韩景春道:“但以诗书教子弟!”

众人马上松了口气,这上联不算生僻,下联应该是“不以成败论英雄”嘛,一点也不难对,张皓方眼看就要出声了,张皓文?却已经开了口,他?自然知道“不以成败论英雄”也可以对,但在如今的场景中,这一对又有什么意义呢?彭知县既然赞扬的是韩景春,那他也应该接着这意思说下去才对。

之见张皓文?微微笑?着,说道:“县尊大人,学生以为,这下联应该是‘更可善德济苍生’,学生信口乱说,还望大人指教。”

彭知县看看韩景春,韩景春看看彭知县,两人相对大笑起来,彭县尊摆着手道:“这顶高帽子,我彭某可不敢带呀!”

韩景春望向张皓文?的目光中有释然,也有欣喜,紧接着道:“学生更是惭愧!惭愧!”

彭知县快走几步,来到张皓文?面前,又仔细低头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虽说只有六岁,那身板儿却很匀称结实,倒像是七八岁的模样,他?刚想要再好好夸赞几句,却听学堂外忽然传来了嘈杂的叫喊和脚步声,“你两个老实些!”

“放手!你个泥腿,看我爹来了,不好好收拾你们两个!”

“好啊,知县大人就在里面,你要收拾谁,不妨当着县老爷的面说说!”

张皓文?心头一紧,他?爹和三叔把?人从镇上带回来了!接下来的事情,就要看他?和韩景春的了!

彭知县听见外面乱作一团,不禁皱起眉头,喝道:“谁人在外喧哗?!”

他?声音如洪钟一般,一传出去,外面马上没了动静,片刻才有个尖细的声音嚷道:“大老爷,冤枉呐!”

张皓文?趁机说道:“县尊大人,听起来百姓有冤情上禀,您驾临我们这山野小村一次不容易,何不让他们进来,听听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彭知县见状,直觉事情并不简单。他?回?头吩咐了衙役几句,众人纷纷让出一条路,将外面的人带了进来。

张皓文?和韩景春交换了一个眼色,张家三兄弟都跟在韩景春身后走了出去。院里果然是声势浩大的一帮村民,绑着两个狼狈的年轻人提了进来。

那村民之中,领头的当然是张传荣和张传福,在他们后面站着明显也有些不知所措,眼底一片乌青的张传华,他?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张皓文?有些失望的看了一眼他这个二叔,张皓言和张皓方却着了急,在张皓文?身后交头接耳道:“爹,爹这是怎么回?事?大伯把?爹从镇上带回来了?”

张皓文?赶紧回?头瞪了他?们一眼,示意他们不要乱说话。两个人马上紧紧闭上了嘴巴,惶恐不安的四?处看着,好在他们很快发现没人注意到人群中的张传华,隔壁陈家几个高大的兄弟已经把?他?挡的严严实实的,还有村里另外几家人愤怒的站在一旁,七嘴八舌的数落着绑在地上的那两个人。

“王栓儿,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家阿诚给你们王家打短工,做的累死累活的,你们王家只给他?那几个铜板不说,你竟然还骗他?,拉着他?到镇上耍钱!一下子我们家就欠了你们王家五十文?呐!大老爷,我娃儿年幼无知,都是被这王栓儿害的,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呀!呜呜呜……”

另一人也愤然出声道:“是呀!大老爷,这王家总是骗村里的年轻娃儿到镇上去耍钱,还假意借给他?们钱,实际上都是利滚利的,没几个人还得起,最后不是输光了田地,就是把儿女卖到他们王家……”

“竟有此事?!”彭知县一声喝,吓得王栓儿在地上缩成了一团,他?虽然常常在村里吹嘘,但实际上哪里有见过什么县太爷呢?光是那青绿色的官服就晃得他?两个眼一阵发晕,加之大清早被张传荣和陈家一帮人从赌坊里头揪了出来,现在都快晕过去了。

他?旁边跪着的也是一张熟面孔,正是张皓文?曾经见过的那名书生,王祯,这王祯虽然形容狼狈,却比王栓儿镇定?多了,他?直起上半身,扯着细嗓门道:“大人,学生有事要禀!”

“哦?你又是谁?莫非还是衣冠中人?”彭知县看见王祯模样还算齐整,心里对他倒是没有那么厌恶,他?抬起手对那些还在说个不停的村民比划了一下,他?们顿时噤若寒蝉,王祯则马上得意的把?头一扬,晃了晃肩膀,开口道:“大老爷,您可不能只听那一面之词。小人姓王名祯字永祥,乃是潭牛镇上一名童生。这位是我的族弟,名叫王栓。”

村里人都没见过这个王祯,见他?口口声声说他?是个童生,心里不由得对他多了几分敬畏,正在这时,门外又乱了起来,似乎是王家兄弟三个带着不少族人来了,正围在外头,一声声的要县老爷“给个说法”。

彭知县心中不耐烦起来,让王家派两个人进来说话。不出张皓文?的意外,来的果然是王老大和王老三。他?兄弟二人一进来就跪在地上长揖不起,连声道“冤枉呀!冤枉呀!”

他?们来的如?此之晚,肯定是合家商议过了。果然,王老三一起身就站在一侧,狠狠瞪了王栓儿几眼,手指头轻轻一摆,做了个让他?不要随便说话的动作。王栓儿见自己的爹和大伯来给他?撑腰,马上神色舒展开来,跪在那里也不抖了,低下头一副老老实实的模样。

王祯见状,继续说道:“大老爷,小人就住在潭牛镇上,日夜苦读以备下科道试。这几日,小人的族叔父让小人的这位族弟王栓来镇上探望,差小人在镇子上给这位族弟寻个铺子做学徒。小人和族弟正在镇上挨家问呢,不料走到长水街时,忽然冲出来这一帮天赐村的暴民将小人和族弟绑了,口口声声说我等挑唆他?家兄弟赌博,让我跟他?们回去见官老爷。他?们无凭无据,就敢仗着人多施暴,目无法纪,藐视朝廷……”

这王祯一口气滔滔不绝说着,却被彭县尊开口打断了,道:“王祯,你先停一停,你两方的说辞,本县已经了解了。这一位……”他?指着方才几人,道:“说你和王栓教唆乡众赌博,而你却说你不曾进过赌坊,我问你们,你们可有证人嘛?”

“哼,这些无知乡民……”王祯藐视的瞟了院里的人一眼,说道:“大人呐,所谓三人成虎,他?们向来欺我王家多钱财,一个个人又老实,因此才敢纠集而这一群人诬告我们,您不该问什么证人——全村看不惯我们王家的人只怕都会站出来作证,您应该问问他们有没有什么证据呀!”

“你胡扯!”“王家老实?奶奶呀!公鸡都能下蛋了!”“王老三,你二儿子抢了我家三亩水田,你怎么说呀!”

一时间院里的村民们集体和王家清算起来,王祯眼中却闪过一丝洋洋自得,越是这样越显得全村人都和他?家有仇,他?们的证词,彭知县自然是不能采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