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大如年, 萧以歌回了萧家去过节。
苏杭没跟在她身边,她面上也不见伤感,在一楼跟熊熊玩得正开心。
一人一狗举着手和爪子击掌, 沙发上的萧以歌伸哪边手, 熊熊就换対应的爪子,坐在地上咧嘴吐舌地笑。
萧曼仪从楼上下来, 左右张望不见苏杭, 不禁笑问:“今天冬至,杭杭是不是回她妈妈那边吃饭了?”
熊熊软厚的爪子刚拍向萧以歌的手, 萧以歌握住它的爪子, 浅浅的笑容含着深意:“她去另一个地方,准备给你交新的作业。”
萧曼仪在单人沙发坐下,思绪一转便明了地笑了, “今天去的确合适, 那我就等着检查作业了。”
此时此刻的苏杭刚下车, 望着余晖下的程家主宅。
忽然有一阵冷颤袭来, 她裹紧大衣,往干燥温暖的手心里呼了口气。
崔特助连忙欠身, 为她做了个“请”的手势,“苏总快进去吧, 外面冷。”
苏杭的眉眼与这深冬一般寒冷, 没答他的话, 只径自进去。
主宅里升着地暖, 进了门便吞噬附在身上的寒意,苏杭解开大衣纽扣。
身边传来低低的女声提醒:“苏总, 大衣可以给我。”
苏杭脚步顿了顿,这才想起来自己多了个助理, 平时独来独往惯了,一时还想不起来身边跟着个人。
她微一点头,淡声道:“麻烦了。”
文静的中短发女人微笑:“不麻烦,这是我的工作内容之一。”
苏杭停下脚步脱了大衣交给她,继续穿过走廊前往客厅。
今天过节,程家自然也正忙碌着晚饭。
可楼上分明接二连三传来瓷器摔碎的声响,声声都伴随着叶薇哭泣呐喊的制止。
“昱哲啊,你听妈的话好不好?”
“还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呢,妈给你约出来好不好?”
“她们肯定都喜欢跟你玩的!”
在这样悲戚又嘈杂的氛围里,程之昂却在一楼客厅的躺椅里闭目养神,手指轻轻敲打在扶手上,仿佛楼上的动静非但没有影响他的休息,还能促进安眠。
苏杭停下脚步,今天她身着烟灰色女士西装,萧以歌专门为她搭配了细长秀气的同色领带,这身商务风格便不失优雅风韵。
程之昂听到高跟鞋的脆响,终于在这烦扰之中睁开眼,“你来了。”
苏杭弯起唇角,却不见分毫笑意,“你要的不就是我来么。”
这是她跟萧以歌商量好的应対技巧,不能将短时间内拿下RH集团的想法透露给程之昂,反而要跟从前一样抗拒和不情愿。
让程之昂以为她因名声受损而妥协,这样才能降低程之昂的防备,也让程之昂加快葬送家业的速度。
程之昂眼中了然,嘴上却无辜:“这是你做下的事情,当然要你来处理,难道要爸爸给你收拾烂摊子?”
苏杭抬头看看楼上,随即带着助理上楼。
她听到程之昂满意地笑着,交代崔特助的语气里竟有着罕见的关切:“叫厨房动作快点,我要跟小杭一起吃晚饭,她小时候爱吃的菜要是做不好,全都给我滚蛋。”
崔特助连连答应:“好好,您别激动,当心身体。”
苏杭抿着唇加快脚步上楼,来到程昱哲房门口。
两个佣人手足无措地守在门口,脸上都写着无计可施,互相问着“怎么办”,叶薇却进了屋子里,不顾瓷器会砸到自己身上的危险,一度想要去抱住程昱哲。
佣人听到身后有动静,回头看后都退开位置。
苏杭眼波不惊,対身后的助理说了句:“许琪,在外面等。”
许琪应道:“好,有事喊我一声。”
苏杭踩着高跟鞋进去,缓慢的脚步带着端详的意味。
叶薇转身看到是她,不禁愣了神。
程昱哲闹红了眼,见着苏杭的脸更是火气上涌,把周围桌面上的装饰品都扫落下地,又哭又嚎:“你跟我道歉!你対不起我,都是因为你,以歌姐姐才不対我好的,你不道歉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苏杭冷不丁地笑了声:“随便你。”
程昱哲登时像是被按下暂停键,刚举起汽车模型要摔的动作停在半空,通红的眼眶瞬间被泪水染湿。
叶薇气急了,转回身含着哭腔斥责苏杭:“我知道以前是我対不起你跟兰君姐,可昱哲是无辜的,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来刺激他呀!”
苏杭没管她,而是看着僵着脸色的程昱哲,慢慢踱步到窗口往下看:“这里离地面不高,跳下去不会死,只能折几根骨头。折到什么地步我就预测不到了,能不能恢复我也不知道。”
程昱哲睁大眼睛,把要摔的模型抱进怀里,不自觉地往后退。
苏杭这才发现,程昱哲的一条腿还捆着绷带,脚步也不流畅。
叶薇意会到苏杭的本意,尴尬又抱歉地対她笑笑,随后赶紧过去抱住程昱哲,“昱哲啊,你好好跟姐姐说,姐姐対你好的,你别惹姐姐生气啊……”
程昱哲嘟囔道:“她対我好有什么用,以歌姐姐只対她好,从来都不対我好……我也想以歌姐姐対我好,我好喜欢以歌姐姐。”
说着说着,対跳楼的恐惧渐渐化为求而不得的哀戚,哭得身体微微颤抖。
苏杭神情泛冷,一字一句不留余地:“你喜欢以歌是你的事,但你没有资格强迫她回应你,她跟你见过面不代表同意你対她做什么,脑子有问题不能成为伤害别人的特权。听懂了么。”
她语气轻缓,却一口气说完。
她来之前就决定不会用怀柔方式対待程昱哲,当初就是因为她用错了方式,这才纵容了程昱哲每当有事总会来求助她。
以程昱哲的智力受损程度,小时候如果好好引导,长大了未必不能像正常人一般生活,起码待人接物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可叶薇対程昱哲显然是常年溺爱,再加上程之昂灌输的恶劣观念,如今再想把程昱哲带往正道十分困难,她也没有这个义务来做这件事,只能强制阻止他所表露出来的异于常人的念头。
那句“脑子有问题”犹如一记重锤,锤得程昱哲泪眼朦胧,失了力似的坐到地上,抽抽噎噎地说:“我是脑子有问题,但我不想伤害以歌姐姐,我只想她対我好一点,她対我好我就开心……”
叶薇心疼得眼睛发涩,她蹲下来把程昱哲的头搂进怀里,乞求着対苏杭开口:“小杭,就当阿姨求求你,你别用这种话刺激他,他受不了刺激……”
苏杭沉默着,良久才施舍了比深冬更冷的话语:“你以为,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叶薇怔怔地僵在原地,只有眼眶滑落的泪珠打破静止的画面。
苏杭没再说什么,出了房间领着许琪下楼。
程之昂已经不在客厅,只剩崔特助在楼下等着她,为她引路去餐厅。
程之昂入了主位,苏杭拉了餐桌中段的一张椅子坐下,许琪尽责地候在身边。
崔特助先后为程之昂跟苏杭倒酒,再退到程之昂身后。
苏杭看着他,这些天兴许是病情重了,也或是被程昱哲闹的,他的面容增了几分老态,鬓角也灰白了一片,那双锐利的鹰眼更是乏了力量。
她斟酌着言辞,面无情绪地开口:“楼上闹成这样,你还能吃得下。”
程之昂眯起眼睛笑,捂着嘴往旁边咳嗽了几声,沙哑着嗓子将残余的笑挤出来:“冬至,跟想要相聚的人一起吃顿饭,这就够了。”
苏杭起筷,夹了点青菜,小口地就着饭吃。
餐厅离客厅有一段距离,没有人知道程昱哲跟叶薇现在是什么情况,也没有人去请他们过来吃饭,桌面上没有他们的碗筷。
苏杭慢慢咀嚼着,心口骤然起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冷风。
程之昂面上透出不熟练的慈祥,拿起筷子给崔特助指了指苏杭面前的带骨羊排,“快,给小杭分一分这个羊排,她小时候最喜欢啃这个骨头。”
崔特助上前戴上一次性手套,用小刀分离肉和骨头,给苏杭放在面前的盘子里。
苏杭默声不语,夹了些剥下来的碎羊肉吃。
程之昂叹气道:“小杭,你别怪爸爸……你不愿意回来,爸爸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这么做。你现在不比以前只是个小设计师了,名声坏了会影响公司生意,再不回来安抚昱哲,他这条命一旦没了,鲸落整个公司都会被抵制。谁会愿意看到手上沾血的公司在行业里活着呢?”
心口的冷风又寒下几度,苏杭垂下的眼眸里有厉色闪过,放下筷子沉着声音问:“你就不怕我把你的公司卖了么。”
程之昂听到笑话似的大笑,自信满满地反驳:“不可能的,怎么会有人放着钱不要,你的梦想和抱负都需要钱,难不成你想吃软饭花萧以歌的钱!何况,我有办法让你听话。”
苏杭対上他重焕神采的面容,喉咙里梗着什么东西,吞吐不出,久久才笑了声。
程之昂的人生定了格,他这一生都在为金钱权利奔走,连血肉至亲的命都可以拿来利用,没有人可以改变他。
当年吸引苏兰君的他是什么模样呢,也许対出人头地分外执着,但还没有磨灭善良品行,至少一定不是现在这样,否则苏兰君不会青睐。
这顿饭她吃得沉默,只有程之昂时不时地吩咐崔特助给她分肉,以及回忆她小时候的短暂欢乐。
萧以歌在萧家吃过晚饭便回了桃花源。
想着苏杭今晚在程家必定是大鱼大肉,她洗完澡就去厨房里把刚买的椰汁添了点切丁的水果,留着给苏杭回来解腻。
她窝在沙发里玩手机,心有旁骛地这里看看那里玩玩,涣散的注意力最终还是被靠近的一缕冷香凝聚。
她安心地往旁边靠去,陷入只为她而温暖的怀抱里。
“回来了,”萧以歌翻着相册里熊熊的照片,轻喃着笑问,“今晚怎么样,还顺利么?”
她枕着的胸口又重又缓地起伏,绵长的气息徐徐而出。
“他跟我印象中一点也不一样,”苏杭声音沉重,似乎被回忆的绳索缠绕着不放,“八岁前,他总是责骂我妈,有时候连我也得不到好脸色。但我现在回想起来,他经常无法克制地流露出対我的疼爱,他会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带着我在花园里玩。”
“还有呢?”萧以歌耐心地听着,从她的口袋里掏出她的手机,把刚发过去的熊熊照片给她换上微信头像。
苏杭疲惫地摇头,“今晚挺顺利的,最近我要经常过去。”
萧以歌把她的手机放回去,收了玩心柔声叮嘱:“我得到消息,他发病的频率越来越高。你要留心,别给自己戴上不该戴的帽子。”
这话说得隐晦,苏杭却听懂了意思。
程之昂已是强弩之末,程家分崩离析的日子正在步步逼近。
可到了这个地步,程之昂仍旧将自己耗尽心力凝固的财富与权势视为至宝,宁愿用儿子的血肉来换早已抛弃的女儿心甘情愿踏入这座铁笼。
苏杭闭上双眼,心口的冷又往下凿深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