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寒气重, 声声浪潮几乎要淹进人心里。
房里熄了灯,只留了盏床头的小夜灯。
萧以歌半撑着身子,伸出食指在身边人休憩的面容上方虚虚地勾画, 从眼眉到山根, 再到唇中。
那人的脸庞微微偏向她的方向,露出的肩头还残留着春色淹没的痕迹。
房里太过安静, 枕边的手机嗡嗡地震动也听得仔细。
萧以歌的手落在苏杭耳边, 轻柔地提醒:“你的。”
苏杭眉心紧了紧,没睁眼管手机, 还更往萧以歌的方向翻身。
“那我帮你接了。”萧以歌好笑地揉她的眉头, 这家伙都累出脾气了。
来电显示是个没有保存的陌生号码,她接起来,等对方先表明来意。
对面是个沙哑低沉的男声, 莫名给这静谧的深夜带来阴森感受:“我知道你现在很厉害, 可以不用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我也的确没什么办法抓住你。不过, 我能给你的好处有很多,不考虑见面聊么。”
萧以歌边听边挑眉, 看了眼怀里安逸休息的人,轻悠地开口:“程叔叔, 别来无恙。”
苏杭心下一震, 登时睁开了眼。
萧以歌却是打开免提, 安抚地对她弯着嘴角, 眨了眨眼睛。
苏杭只好先安静等着,竖起耳朵听电话内容。
电话里, 程之昂显然愣住,不过很快笑道:“小歌啊, 叔叔不知道是你接电话,刚才如果有冒犯,还请你别放在心上。”
对亲生女儿那样威胁冷淡,对外人倒是亲切谦卑,态度转变之快让人觉得可笑极了。
萧以歌懒得跟他客套,状似无意地提起:“怎么,程叔叔也觉得刚才那些话不该说么。”
从小到大她的生活态度向来都是肆意却不妄为,萧曼仪跟高文渊对她的教育也是只要不伤害别人,心意怎样就怎样去做,她也有资本嚣张放肆。
程之昂干笑了两声,被萧以歌不留余地的应对堵得说不出话来。
苏杭也微扬起唇,听得过瘾的她干脆放轻动作起身,靠在床头把萧以歌搂进怀里来。
萧以歌给了个含笑的眼神,随即舒服地窝在她怀里。
程之昂显然收敛了阴沉的口吻,转了个话头:“小杭人呢,方便的话让她接个电话可以么?”
“不太方便,她在休息,”萧以歌一口回绝,声线温柔语调冷淡,“还有,你既然知道我跟她的关系,那以后的电话很可能会被我接到,你得有这个心理准备。”
程之昂这回连笑都仿佛卡在嗓子眼里,笑得比刚才还干涩,“那你们休息,叔叔先挂了。”
萧以歌看着屏幕挂断亮屏,不屑地笑了声,把手机丢回枕边。
苏杭靠近她的耳畔轻笑,“你好凶。”
不对着外人的萧以歌软了语调,扯了扯苏杭的耳朵,“又不对你凶。”
苏杭眼里荡起浓郁的柔光。
怀里的人惊艳了她的年少时光,在分别的年岁里始终留有一抹温柔在她的心底,如今长成手握大权的女王,可最初的温柔非但没有收回,反而更胜从前。
她低下头吻萧以歌的额头,贴近萧以歌的耳边坦白:“自从不受他威胁以后,他断断续续发过几次信息给我,都是要求见面的。我不想引出事端,所以一直都没理,也把他的号码删掉了。”
这怀抱太舒适,萧以歌眼皮沉沉的,干脆闭上眼缓缓地说:“如果是我,我会去见。一味回避不是办法。他又喜欢玩阴的,与其等他出手,还不如我先把他老窝端了。”
大家都是大风大浪过来的,她年纪虽轻却不是温室里的花,真耍起阴招来谁不会呢。
只不过这场仗的主将是苏杭,是正在逐渐强大的苏杭。
她可以在旁边提点协助,但上战场应敌的必须要是苏杭。
苏杭听了这些,沉默良久才说:“我不喜欢去那个地方……自从八岁那年被赶出来以后,我就再也不想靠近。”
那里有过她童年最欢乐的时光,也有过最卑微的印记,这个印记深深地刻在她的血肉里,将依稀能想起的欢乐渐渐驱逐不见。
萧以歌摸摸她的脸,怜惜地叹气:“我知道,阿姨给我看过你小时候的照片,白白胖胖的还咧着嘴笑,像个小天使。可是八岁以后,你就不爱笑了。”
苏杭握着她的手,温顺地用脸蹭她的手心。
萧以歌的唇轻轻擦过眼前人的嘴角,轻软又动容地呢喃:“这样的你,几个月前为了保护我而去过,一次又一次。”
她永远喜欢那个会躺在她怀里示弱的苏杭,可她同样喜欢无畏无惧的苏杭。
她不希望苏杭始终被那段回忆束缚,她想看到大获全胜的苏杭,不再惧怕那柄曾经刺伤过自己的利刃。
“所以,我是可以面对那个地方的。”苏杭轻轻地笑起来,短暂的悲伤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是,”萧以歌翘起唇,四目相对着,温柔又有力地将她渐升的信念牢牢稳固,“我喜欢可爱的你,也喜欢冷着脸不让人靠近的你,同样也喜欢勇敢的你。”
苏杭安静地凝视那双满溢柔柔水色的眼眸,半晌后弯了眼眉,“我知道了。”
萧曼仪所说的成长,应该也包括这一点。
真正的放下不是避之不及,而是坦然相对,将从前那阴云密布不见天日的画面坦荡地触碰。
鲸落跟Nyx联合成立的新品牌飞鸟珠宝,在十二月初正式落户凌海。
大家忙碌了一个多月,终于可以清闲了些。
苏杭挑了个没什么安排的日子,驱车前往程家。
冬日冷风易入骨,她身着纯白大衣内搭浅咖色毛衣,出门前萧以歌把她的袖子一层一层地整理好,也将等候她回来的惦念注入落在唇边的轻吻里。
她今天眷顾了不常开出门的黑色雅阁,熄火下车,眉目间的低温不亚于此刻寒风。
程之昂的特助依旧等在主宅前,见她下车连忙上前,低着视线欠着身,恭敬的模样显然胜于从前:“苏总,一路辛苦,茶点都准备好了,董事长在等您。请跟我来。”
短短一句话,多么讽刺地映衬出从前程之昂对她的藐视,可迟来且有目的的重视又有多珍贵呢。
苏杭目光生冷,没施舍分寸目光,径直越过他往里走。
主宅里暖气正好,程之昂坐在客厅的茶桌旁,悠闲地沏着茶,桌上几碟糕点卖相新鲜又精巧。
苏杭在他对面落座,举手投足间自然无拘,已不再顾忌他的眼色。
能够在短短几个月里鱼跃龙门,苏杭的进步不可谓不大,但程之昂面上的赞许之色不深,更多的倒是不明意味:“从小小的设计总监,到鲸落的股东,现在又兼任飞鸟的首席设计师……你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在这一行里站稳了脚跟。”
苏杭淡声道:“过奖。”
程之昂眯起眼睛瞧着眼前这个难以亲近的人,脑海里有遥远而模糊的轮廓跟她重叠。
那轮廓是个年幼稚嫩的女孩子,笑起来时双颊可爱地鼓起来,奶声奶气地叫他“爸爸”,还没等他答应,佣人们混乱嘈杂的推搡如同沙粒般掩埋了这个孩子,他连手都来不及伸出去,面前的浓雾便散开,稚嫩的面庞成长得冷漠疏淡。
他倒茶的手颤抖了一下,有从未感受过的苦楚被倒入心里。
他有种难言的感受,眼前这个待他生疏至此的女孩子,竟然是他的骨肉,他却想不起来自己对这个孩子有过牵挂。
这么多年来,这是他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女儿的眉眼,却早已不复当初的模样。
他筹备的话题被压在喉咙底,最不该提起的问题却情不自已:“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这不是你该问的,”苏杭眉心拧起,无心逗留的她直入主题,“我今天来是通知你,你的威胁对我不起作用了,从今以后不要再打扰我。”
她没打算等程之昂答应,说完便起身。
哪知程之昂不怒反笑,“没有我的威胁,你也不会有今天,换个说法,我是你的恩人,你反倒给我摆脸色……还有你跟萧以歌,要不是昱哲找你帮忙,你能搭上她么。”
“你不要想着给我洗脑,”苏杭的脸逆着窗口的光,眼底的阴霾沉沉地压着,“我跟以歌不需要程昱哲也会见面,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程之昂拄着拐站起来,从茶桌后出来的一步步颤巍又缓慢,“你弟弟多信任你,有很多事情他不愿意告诉我,可却迫不及待地要去找你……你倒狠心地去抢他喜欢的人,这就是你报复我的手段么?”
苏杭早就做过思想准备,此刻不仅不为所动,神色也愈加沉冷,“如果没有我,你儿子连以歌的面都见不到。还有,别一口一个我弟弟,我妈只生了我一个孩子。”
“你就这么恨我……”程之昂脸色骤变,重重地将拐杖敲往地面,面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一只手按在心口,“这些年我不是没有关心过你们,是你妈不愿意接受我一分钱,是她蠢!昱哲的病把我的指望磨光了,我早就在犹豫要不要把你们母女接回来,是她不愿意!”
拐杖不稳地晃动着,像摇摇欲坠的将倾广厦。
苏杭只是看着他,没有愤怒也没有辩驳的欲望,眉心的结也在这样平静的注视里逐渐松开。
也许是时光冲散了这份血缘至亲的羁绊,也许是这几个月的一心反抗取代了心中残存不多的恨,此时此刻的画面激不起她半点心绪。
她只是想着,萧以歌还在家等她,眼前的人不值得她浪费时间多看一眼。
她轻浅一笑,转身朝门外走。
空气中有沉重闷响引来的震动,身后有拐杖摔落地板的清脆滚动,广厦倾颓就在瞬息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