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乐融融的假相顷刻间被苏杭的话凝固, 对面的一家三口有短暂的怔愣。
程之昂到底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恢复得最快的他眼神里有薄薄的凶光闪过，嘴上仍是慈父的腔调：“小杭, 爸爸知道你跟小歌是同学, 不过今天我想让昱哲多跟她请教生意上的经验，你难道不希望弟弟有长进么？”
几句话说得冠冕堂皇, 要不是萧以歌曾调查过苏杭的背景, 刚才又留意到他的目光，还真能被他蒙骗过去。
这次没等苏杭有反应, 萧以歌就先笑了：“去出差的时候碰上苏杭, 以前上学都没发现她这么会照顾人，坐她身边挺好的。”
一句没提程昱哲，反而还暗示了程昱哲自作主张去临海找她, 最后被苏杭收拾了烂摊子的事。
苏杭略有惊讶地偏头看她, 对上她灵动又狡黠的眨眼。
程昱哲失望地“啊”了一声, 肩膀也跟着塌下来。
叶薇尴尬地看向丈夫, 这个女孩子显然不是软柿子，这些话绵里藏刀, 让人无法拒绝只能硬着头皮接下来。
程之昂的笑容明显僵硬了，很快又笑了两声：“也好, 小杭帮着昱哲多照看你也不错。”
妥协还要给程昱哲铺垫。
苏杭皱起眉, 没说话。
她牵着萧以歌到长桌的侧面, 跟程昱哲母子相对, 且自己先坐到了程昱哲的对面，让萧以歌面对没那么多小动作的叶薇。
重逢以后, 她总是看着萧以歌先走，今天为了不让萧以歌跟程昱哲面对面, 她竟率先选了位子，将旁边的位子自然而然地留给萧以歌。
谁说白月光没有温度呢，只是从没有人被眷顾。
大家都落座后，一时无言。
程昱哲努着嘴去夹菜，并不遮掩被拒绝的郁闷，叶薇又宠爱又无奈地给他倒果汁。
程之昂见状，忙招呼道：“都起筷吧，小歌别拘束。”
萧以歌公式化地勾起唇，起筷的同时俯到苏杭耳边压低了声音：“记得照顾我，我今天吃素。”
刚才的话是对付程之昂的，将计就计要苏杭配合也算是意外收获。
声线温柔音调低沉，又在句尾拖起轻扬的尾音，好似轻羽拂在耳畔。
苏杭忍不住缩了缩肩膀，也用只有她们才听得到的话音应声：“嗯。”
这顿饭的头开得不妙，程昱哲的表现任谁看了都是扶不起的阿斗。
程之昂喝了口酒，闷在嘴里过了一圈咽下后眯着眼睛看萧以歌：“小歌啊，我听说那个国风盛典的项目，你们那边一直没有回音。怎么样，不考虑跟叔叔合作一次么？”
此时萧以歌好整以暇地瞧着面前的翅碗，旁边伸来一双公筷把各色素菜一一码放在碗里。
萧以歌夹来一片笋，慢悠悠地吃尽以后才回答：“看来是底下人办事不力了，这么久都没有拍板。”
这种活动在外人来看是大型活动，但对于华盛集团跟RH集团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小项目。
这样的项目能递到萧以歌手里，完全是因为最近RH集团拉拢萧家，所以秘书会为她留意。
而程之昂如此重视，也是因为这是块敲开新领域的敲门砖，并且还要由小而大地跟萧家牵扯在一起。
她本来是打算先把这件事情按下来，等出差回来以后找个机会利用这个项目来见上程之昂一面，看看程之昂是怎么对待苏杭的，现在倒是没用上。
程之昂的手反复捏动筷子，干笑了声，“不是什么大生意，但如果做成了，后面的好处不可估量。”
萧以歌做出思索的模样，“好，我明天看看。”
没有利用价值的东西，是该彻底拒绝了，就跟程昱哲一样。
像是给她的心理活动做陪衬一样，程昱哲把饮料杯重重地按在桌面上，怨气随着这声闷响而发散。
对面垂眸吃饭斯文的女人嘴角轻勾，又拿起公筷给萧以歌添了点青菜。
“昱哲！”叶薇不得不低斥程昱哲，窘迫的模样再也藏不住。
萧以歌只觉得好笑，没施舍眼神给他，侧过身去瞧那安静吃饭的人，“你那边的红烧肉，分我一点点。”
苏杭停下筷子，疑惑道：“不是说吃素么？”
萧以歌咬唇笑，放轻的声音含了些娇气：“突然想吃一点点，剩下的你吃……”
哪有这样的吃法，可苏杭无法抗拒，默默地夹了块红烧肉过来，把精瘦的部分撕开送到她碗里。
“鱼也要一点点。”
“……鸡肉要不要一点？”
“好啊，鸡胸肉可以要一点。”
两个人交头接耳地吃饭，悄悄话说得亲密自然。
程家一家三口面面相觑，程之昂的眼睛更是厉色频现。
这顿饭对苏杭跟萧以歌来说，吃得算是安逸，有萧以歌在，苏杭根本没有时间放出负面情绪。
饭后，程家一家三口送萧以歌出主宅。
萧以歌习惯似的再次挽着苏杭的手臂，偶尔射箭的小臂平时保持着纤瘦的模样，当紧绷或者用力时，线条会呈现恰到好处的力量感。
下午苏杭停车摘头盔时就显露过。
想到这里，萧以歌晃了晃她的手臂，嘟囔着说：“想去射箭了。”
吃饭时做惯了附耳过去听的动作，苏杭此刻也反射性地低头迁就她：“现在？”
“开玩笑的，”萧以歌笑出来，舒了声气，“今天刚出差回来，不想动。”
后面的程之昂这时停下脚步，拐杖也深深地压着地板，和谐的表象就在这一刻有了裂纹。
大家都停下来，前面的萧以歌跟苏杭回身去看。
只听他说：“昱哲送小歌回去吧，吃完饭出去散散步消消食也好。”
还没等萧以歌说话，他微微侧目向苏杭。
“小杭留下，爸爸很久没跟你说说话了。”
萧以歌皱了皱眉，没松开苏杭的手臂。
今天程之昂想要儿子跟她亲近的目的没达到，想必苏杭的留下是要被为难的。
她要带走苏杭很简单，程之昂不敢跟她硬来。
可苏杭拍了拍她的手背，冷霜般的眉眼有令人安心的暖，低声对她说：“一会儿见。”
说完便轻轻拨下她的手走向程之昂，在她不偏不移的视线里跟程之昂上楼。
晚饭被冷落的程昱哲还扭捏着，叶薇推着他的手臂小声催促：“去呀。”
他不想失去跟萧以歌独处的机会，抠着双手努着嘴去她身边：“以歌姐姐，我们走吧，我送你回家。”
那高颀的身形拐上楼梯，萧以歌放远的目光也被男人畏畏缩缩的语调拽回。
稚气难脱也就算了，性格上也不讨喜，程之昂到底凭什么以为她会喜欢这样一个人？
联姻讲究各取所需，她萧家难道需要跟程家联姻，需要到能让她忍受程昱哲的地步？
桃花眼里冷色乍然而过，萧以歌唇角挑起的弧度满含深意：“好啊，走吧。”
她没跟叶薇打招呼，转身就率先走在前面，程昱哲小跑着赶上。
送萧以歌回家是培养感情的重要细节，程之昂早就吩咐了崔特助亲自当这个司机，陪着程昱哲一起送萧以歌。
暮色已至，海风被车窗隔绝，车子里的氛围尴尬又安静。
萧以歌扭头遥望着海面亮起星点灯火的游轮，低头看了眼震动的手机，她的助理徐子晨来了消息。
【徐子晨：萧总，我就在后面。】
她这才放心，息了屏放松身体靠进座椅。
程昱哲的身体侧向她，酝酿了许久才支支吾吾地开口：“以歌姐姐，我知道我有时候会惹你不开心，但是你能不能多给我一点机会，我会学好的。”
这番话听得出真诚，萧以歌不禁转过头看他。
阅读灯下的年轻男人眼神委屈而坦荡，虽是有着与年龄极度不符合的稚嫩，却怎么也比阴沉的程之昂给人感受来得要好。
当然，也仅仅是好一点，在程之昂的控制下，单纯只会被利用。
基于这份怜悯，萧以歌的语气没有那么锐利，但也不拐弯抹角：“我不喜欢你，给不了你这个机会。”
程昱哲急得红了眼眶：“为什么……小时候见到你你就不爱理我，现在你回国我们才见了几次，我是笨了一点，但我会听话的。”
萧以歌那少得可怜的怜悯被他的红眼眶打碎，一粒不耐烦的火苗掉在她心上的草垛里，瞬间燃烧得旺盛。
她别开脸，冷淡着脸色字字句句缓缓道来：“机会是给有必要的人的。听清楚，我不喜欢你，不要让我说第三次。”
萧以歌容色美，音色更是婉转含柔，此刻全都凝成融不化的冰，坚硬锐利得无法消融。
程昱哲抓起身后的抱枕就往角落缩去，泪水怎么也忍不住，二十五岁的男人就这么蜷缩着抽泣。
开车的崔特助侧过脸来瞥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剩下的路途一路无话，萧以歌被送回自家小区门口。
正是夜色刚好时，路人来往散步络绎不绝，各个年龄段的情侣从她眼前或是携手或是吵闹地路过。
只有她一个人在路灯下孤零零地等着，等那个人赴约，等她得到的“一会儿见”承诺实现。
摩托车的帅气不管放在什么地方都引人注目，车上的人下车摘头盔的动作又潇洒利落，再有那不染世间浊气的神韵，轻易夺去路人的视线。
萧以歌眼波粼粼，目光里只有苏杭穿越人海往自己的方向走来，不再是少年时那样藏在人海之外默无声息。
她凝视着眼前停下的人，“今晚还有很长时间。”
苏杭弯起嘴角，“说好了都给我。”
萧以歌柔声轻笑，再次给她许诺：“每一分每一秒都给你。”
苏杭又近前半步，雪松香跟雨后玫瑰香相融成叫不出名字的幽淡香气，为萧以歌屏蔽周遭的嘈杂，感官之间都被眼前人侵占。
离得近了，她这才留意到苏杭的手臂一直弯到身后，两杯奶茶在腿侧摇啊摇的。
萧以歌笑问：“又请我喝奶茶？”
苏杭把奶茶提起来，回忆的神色里还缠绕着浓重的懊悔，“以前晚自习之前，大家都喜欢买奶茶，同桌的会帮另一个人买，一人一次有来有往。可我们没有过，一次都没有……”
萧以歌静静地听，眼前浮现那年苏杭青竹般挺直写字的背影。
那不易近人的少女成长后依旧疏冷，可现在她清冽好听的声音分明柔软着问：“以歌，这杯奶茶来迟了，你还愿意喝么？”
普通的问题被她问得这样郑重其事，萧以歌忍不住被逗笑，双手捧上她认真的脸，敛去笑意只留温情。
“你给的我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