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名叫尼尔・菲斯克的人,讲述他如何变成了一个敬爱上帝的人。尼尔生活中发生的大悲剧非常惨痛,却又十分寻常:他的妻子莎拉去世了。妻子死后,尼尔被伤痛压垮了。伤痛折磨着他,不仅因为这种痛苦本身十分沉重,还因为它复活了尼尔一生所遭遇的形形色色的不幸,将它们浓墨重彩地凸显在他眼前。妻子的去世迫使尼尔重新审视自己和上帝之间的关系,于是,他就此踏上了一条将永远改变他的旅途。
尼尔出生时就带着先天畸形,他的左大腿有些扭曲,而且比右腿短了几英寸。医学上的名词叫做股骨畸变。他认识的人大多认定这是上帝的作为,但尼尔的母亲怀他时并没有发现任何天谴的迹象。他的畸形只是妊娠第六周肢体发育不良的结果,仅此而已。事实上,依尼尔母亲之见,责任要算在尼尔心不在焉的父亲身上,全怪他收入太低,负担不起尼尔的手术费。当然,这种想法她从来没有公开说过。
还是个孩子时,尼尔偶尔也会想,自己是不是受了上帝的惩罚。但大多数时间,他把自己的不快乐归咎于他的同学们。他们毫无同情怜悯之心,具备在牺牲品情感甲胄上发现薄弱环节的本能,而且,压迫弱小反倒加强了他们之间的友谊。所有这些,尼尔都视为人类的劣根性,而不是对他的天谴。虽然同学们嘲弄他时经常把上帝的名字挂在嘴边,但尼尔心里明白得很,从来没有因为他们的恶作剧责难过上帝。
但是,尼尔虽然没有堕入怨恨上帝的陷阱,但也没有一跃而起达到敬爱上帝的地步。在他的成长或性格中,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向上帝祷告,以获得力量或安慰。成长过程中的种种考验,或出于偶然,或出自人手,他也完全依靠人类的力量迎接这些考验。长大成人后,他和许多人一样,对上帝的行动并没有切身体验,直到这仲行动落到他自己头上。天使降临是别人的事,这些事他只在晚间新闻上看看而已。他自己的生活完全是世俗的。他在一幢高档公寓楼当门房,收收房租,小修小补。就他而言,生活在继续,不管是好是坏,完全不需要来自上界的干预。
这就是他的生活方式,直到妻子去世。
那是一次平平常常的天使下凡,规模比一般情况下小些,但大致仍然是那个样子:给某些人赐福,给另一些人降灾。那一次,下来的是圣纳撒尼尔,在市中心一个购物区显形,大施法力,治愈了四个病人:两例癌症,让一个瘫子重新长出了脊梁骨,使一个新近失明的人重获视力。另有两桩神迹,不过和治病无关:一个司机一见天使的面,当场晕了过去,货车直直冲向行人纷沓的人行道,但没等冲到,天使便让汽车停了下来;还有一个人被天使返回时的天光扫了一下,眼睛顿时被抹掉了,但他的信仰却因此变得更加坚定。
天使下凡造成的死亡人数共计八名,其中之一便是莎拉・菲斯克。当时她正在咖啡店吃东西。伴随天使的熊熊烈焰把咖啡店的玻璃炸了个粉碎,玻璃碎片击中了她。几分钟之内,她便流血过多而死。咖啡店里的其他人连皮肉伤都没受,但他们束手无策,只能听任她在痛苦和惊恐中一声声惨叫,最后目堵她的灵魂升上天堂。
圣纳撒尼尔那次没带来什么特别的口信。天使离去时发出响亮的吼声,如滚滚雷鸣,震动全场,不过内容却很一般:一睹上帝的伟力吧!在当天的八名死者中,三人的灵魂被天堂接受了,另外五人则没有。和历次天使下凡相比,这一次,荣升天堂者的比例并不特别大,和正常死亡差不多。本次因天使下凡受伤需接受治疗者共计六十二名,伤势不一:从轻微脑震荡直到耳膜震破、严重烧伤(需接受皮肤移植)。财产损失总额估计为八百一十万美元。由于这种损失的性质,所有商业保险公司均拒绝赔付。大批民众由于天使下凡的缘故变成了坚定的虔信上帝者,有的出于感激之情,有的出于畏惧之心。
可叹啊,尼尔・菲斯克并不是其中之一。
天使每次降临凡间,目击者总会组成一个团体,这种事十分常见。大家聚在一起,讨论他们的共同经历对自己的生活产生了何种影响。目睹圣纳撒尼尔最近这次降临的人也组织了这样一个小团体,时常集会。家属死亡者也可以加入,所以尼尔参加了。大家每月一次在市区一所大教堂的地下室聚会。屋里摆放着一排排金属折叠椅,屋子一头一张桌子上放着咖啡和面包圈。每个人胸前都贴着名牌,上面用毡头笔写着各自的名字。
等待会议开始的时候,大家四周站着,喝咖啡,闲聊。和尼尔聊天的人大多以为他的瘸腿是那次天使降临造成的,他不得不反复解释,说自己当时不在现场,他只是死者之一的丈夫。这一点他倒不觉得特别恼火,向其他人解释自己的腿,这种事他早就习惯了。他恼火的是这些集会的基调:绝大多数人都说自己如何重新找到了对上帝的信仰,还一个劲儿地劝说那些死了亲人的人,说死者家属也应该有同样感受。
对这类劝说,尼尔的反应视劝说者而定。如果劝说者只是普普通通的目击者,他只觉得对方讨人嫌。如果说这种话的是一个被天使的法力治愈的前痼疾患者,他就必须费很大力气才能控制住心中想掐死这个人的冲动。但最让他受不了是一个名叫托尼・克雷恩的人居然也这么劝说尼尔。托尼的妻子同样死于天使下凡,但他现在一举一动都散发出对上帝的匍匐虔敬。他用泣不成声、哽咽难言的声音解释说,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宿命,成为上帝恭顺的信徒。他建议尼尔也这样做。
尼尔仍旧坚持参加这些聚会。他觉得,为了莎拉,他必须参加,这是他欠莎拉的。但他同时也参加另一个团体的集会。那个团体跟尼尔的感受更一致。那个互助会是由在天使下凡过程中失去亲人的人组成的,这些人对上帝的感情与第一个团体截然不同:他们将亲人的死归咎于上帝。互助会的人每两周一次在社区中心聚会,倾诉他们的痛苦和对上帝的仇恨。
两个互助团体的参加者对上帝的态度虽然大相径庭,但对同伴们却全都十分友善。在那些遭受打击之前便虔信上帝的人中,有些竭力维持这种虔信,有的却丧失了对上帝的忠诚;而那些之前并不敬仰上帝的人中,有些人觉得这件事正好证明自己此前的态度一点不错,另一些人却面临无比艰巨、几乎无法实现的挑战:成为一名信徒。尼尔惊恐地发现,自己成了最后一种人。
和其他不信仰上帝的人一样,尼尔从来没在灵魂归宿上花多大功夫。他一直认定自己注定下地狱,并且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种命运。事情本来就该这样,再说,地狱的生活条件比人世也差不到哪儿去。
这就是说,他将永世无缘于上帝。这一点,任何亲眼看见地狱出现的人都明白。地狱显形的事很常见,地面突然化为透明,这时你就能清清楚楚看见地狱,仿佛地板上出现了一个大洞,你可以从上往下看到洞里的情形,那些堕落的灵魂看上去和他们在世时没多大区别,不朽的身体继续保持着生前的模样。你无法与他们交流——被永远放逐、无缘于上帝意味着他们从此与仍能感受上帝力量的人世断绝了联系。不过,在地狱显形的时间里,你能听到他们说话、嬉笑、哭泣,跟活着的时候一样。
人们对这种显形的反应大不相同。虔信上帝者大多震怖莫名。倒不是说他们看到了什么特别可怕的刑罚,这些人之所以惊恐,原因是他们认识到真的可能发生永远无缘于天堂的事。但尼尔以及其他许多人的反应截然不同。在他看来,这批堕落的灵魂从整体上说既不比尚在人世的他更幸福,也不比现在的他更不幸。有些地方还要稍稍强点:有了不朽的身体,他的先天残疾就没多大妨碍了。
不用说,人人都知道,天堂比地狱好得多,两者不是一个级别上的。但尼尔觉得天堂实在太遥远,跟财富、名望、魅力一样,不是他能设想的。对他这种人来说,死了以后天经地义就该下地狱,那才是他应该去的地方。尼尔看不出有什么必要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只为一线避免这种命运的渺茫希望。再说,上帝以前并没有插手尼尔的生活,从他身边永远放逐对尼尔也就没什么影响。去一个没有上界扰乱、没有飞来横财、也没有天降灾祸的世界生活,尼尔觉得挺好。
但是现在,情况变了,莎拉去了天堂,尼尔最大的愿望就是重新和她在一起。他必须上天堂,而进入天堂的惟一办法就是全心全意爱戴上帝。
我们这里讲述的是尼尔的故事。为了把这个故事交代清楚,我们必须插入另外两位生活道路与尼尔相交的人。第一位名叫贾尼丝・赖利。
许多人都以为尼尔的残疾是遭了天谴,其实不是的。贾尼丝・赖利却当真遭了天谴。贾尼丝的母亲怀她八个月时开车出去,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突然间一阵大冰雹,很大的冰雹落了一地,贾尼丝的母亲车子失控,一头撞在一个电话亭上。她坐在车里,浑身直哆嗦,幸好还没受伤。这时只见一团银光破空而去——后来查明这是巴迪尔天使。这番情景把她吓呆了,但仍旧感到腹中一坠。随后的超声波检测发现,还未出世的贾尼丝・赖利再也没有了双腿,两片软趴趴的鳍状脚直接联在髋部。
贾尼丝很可能成为另一个尼尔,幸好在超声波检测之后不久,赖利家又出了一件异事。贾尼丝的父母当时正坐在厨房里伤心落泪,哀叹自己造了什么孽,竟会遭此报应。就在这时,两人眼前出现了异像:四位已逝亲戚(现已荣升天堂)在他们面前显形了,整个厨房金光缭绕。来自天堂的灵魂什么都没说,但面带天使赐福的亲切笑容,看见他们的人无不觉得身心恬静。从那一刻起,赖利夫妇便坚信发生在女儿身上的事决不是一种惩罚。
于是,贾尼丝始终认定自己丧失双腿是来自天堂的善意。父母告诉她,这是上帝将一副重担放在她的肩上,相信她一定能完成这项重任。贾尼丝发誓,决不辜负上帝的美意。她既不骄傲,也不愤慨,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宿命,认为自己的责任就是昭告世人,没有腿并不意味着软弱,相反,这是意志坚定的证明。
孩提时代,她和其他孩子相处时没遇到任何问题。她是那么漂亮、自信、富于魅力,其他孩子甚至没注意到她坐着轮椅。但长到十几岁时,贾尼丝发现,最需要她帮助其树立自信心的并不是学校里身体健全的正常人。最需要她发挥模范带头作用的是那些残疾人,不管他们的残疾是不是上帝造成的,不管他们住在哪里,他们都需要她。贾尼丝开始在人前宣讲,告诉身患残疾的人应该身残志不残,因为上帝要求他们身残志坚,他们内心深处也具备这种力量。
随着时间过去,贾尼丝声望日隆,有了一批追随者。她靠写作和演讲生活,还创建了一个非营利性机构,致力于将来自上界的声音转告世人。许多人给她写信,向她表示感谢,说她改变了他们的生活。这些信件让她感到极大的满足。这种满足感是尼尔从来没有感受到的。
这就是贾尼丝的生活,直到有一天,天使拉谢尔在她面前显形。那天她正准备进屋,地面突然剧烈震动起来。一开始,她还以为是自然原因造成的震动,这种事不常见,她所住的地区并不是地震活跃区。她在门口停住,等着地震停止。几秒钟后,她瞥见天空中一道银光闪过。昏过去之前,贾尼丝终于明白了,这是一位天使。
苏醒过来后,贾尼丝大吃一惊,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吃惊过。她看见了自己的两条腿,修长,结实,完全能用。
她生平第一次站了起来,意外地发现自己比想像的更高。不借助双臂支撑,就这么高高地站着,真让她害怕。脚底感受到的地面质感也好不奇怪。紧急赶来的救援者发现她神思恍惚地在街上转来转去,还以为她惊吓过度了,过了好一会儿,贾尼丝才镇定下来,告诉他们刚才发生了什么(同时大感惊奇,因为自己居然能跟别人面对面谈话)。
统计这次天使下凡的相关数据时,贾尼丝重获双腿自然被视为赐福,她自己也谦卑地为这种好运感谢上苍。但到了互助团体第一次集会时,一种负疚感悄悄爬上她的心头。在那里,贾尼丝遇上了两位癌症患者,他们同样目睹拉谢尔下凡,当时还以为自己的痊愈已经十拿九稳了,后来才发现人家把自己跳过去了,从此一直伤心失望。贾尼丝不禁彷徨起来:为什么自己受领了赐福,而别人却没有?
贾尼丝的家人和朋友都认为,重获双腿是上帝对她的奖励,因为贾尼丝出色地完成了他交给她的任务。但对贾尼丝自己来说,天庭这次插手凡间却给她带来了问题。上帝的意思是不是要她就此罢手?肯定不是。传播福音是她生活的核心所系,需要听她宣讲的人不计其数。她必须继续宣讲,对人对己,这都是最好的做法。
天使下凡后的第一次公开演说使贾尼丝的疑虑更深了。这一次,她的听众是一批不久前瘫痪、现在被束缚在轮椅里的人。和平时一样,贾尼丝先鼓励大家,说大家一定有力量迎接未来的挑战。但到了双方问答的阶段,有人提出一个问题:重获双腿是不是意味着她通过了来自上界的考验。贾尼丝不知应该如何回答。她不可能向大家保证,他们的残疾总有一天会痊愈。还有,她清醒地认识到不能说她的痊愈是来自天庭的奖赏,任何这方面的暗示都是对那些尚未康复的人的指责。她不愿意做这种事。她只能告诉大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康复。很显然,这种答复不能让听众满意。
贾尼丝不安地回到家中。她仍旧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但对她的听众而言,她已经丧失了最能说服他们的资本。这些人的残疾是上帝的作为,现在的她已经和他们不同了,她还怎么鼓励大家?
她也想过这是不是上帝对她的另一次考验,看她有没有能力在这种艰难条件下继续宣讲他的福音。有一点是很清楚的,上帝让她的工作比以前更困难了。也许,重获双腿是一种她必须坚决克服的障碍,就像从前失去双腿一样。
她觉得自己领会了上帝的旨意,但进行早已安排好的第二次演讲时,她对这种解释失去了信心。这次的听众是一群圣纳撒尼尔下凡的目击者。她经常接到对这种团体发表演讲的邀请,许多人认为,在天使下凡过程中受到打击的人会从她的经历中汲取力量。贾尼丝没有掩饰最近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径直讲述了巴迪尔天使下凡给她造成的影响。她对听众解释道,从表面上看,这次下凡对她有利,但事实上,她现在面临着一次全新的挑战。现在的她和大家一样,不得不发掘自己从前不了解的精神力量,从中获取支持,渡过难关。
过了一会儿,她认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惜明白得太晚了。一位腿脚不利索的听众站起身来,对她发难了:难道她竟会把重获双腿的大好事拿来和他丧失妻子的悲惨遭遇相提并论吗?难道她当真以为,她面临的所谓考验和他的一样痛苦吗?
贾尼丝马上告诉对方,她当然不会这么想,他所承受的痛苦是她无法想像的。但是——她继续说道——上帝并没有让所有人面临相同的考验,每个人必须面对自己的挑战,不管这种挑战是什么。至于痛苦的程度,这是个主观问题,不应该把每个个体所承受的痛苦拿来做比较。表面上承受的痛苦比他更大的人应该同情他,就像他也应该同情那些痛苦程度不及他的人一样。
那个人完全不认可她的说法。她接受了天大的好处,除她之外的任何人都会感激涕零,可她却还抱怨个不停。贾尼丝正在进一步解释,那个人却气呼呼地大步走了。
当然,那个人正是尼尔・菲斯克。尼尔这一辈子都在听人向他喋喋不休地唠叨贾尼丝・赖利这个名字,说这种话的人多半坚信他的残疾是遭了天谴。那些人总说她是个如何如何了不起的榜样,说残疾人就该像她那样看待身体上的不便。尼尔也知道,自己这点小残疾跟没有腿的贾尼丝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但总觉得她的态度太离奇了,即使在他心情最好的时候,尼尔也从来没从贾尼丝身上学到任何东西。而现在,深陷悲痛中的尼尔完全不明白上帝为什么赠给贾尼丝一件她完全不需要的礼物。在这种情况下,贾尼丝的话只能让他深感愤怒。
这件事以后,贾尼丝越来越疑虑重重,捉摸不透上帝给予她双腿有何深意。对这种天恩不知感激,她是不是太不知好歹了?会不会既是赐福,又是考验?或许是一种责罚,表明她没有很好地完成使命。可能性实在太多了,她觉得无所适从。
尼尔的故事中还有另外一个重要人物,但直到尼尔的人生旅途接近终点,他们才最终相遇。这个人的名字叫伊桑・米德。
伊桑出生在一个信奉上帝、但信仰不是十分强烈的家庭中。家里人的健康情况比一般人强点,家庭经济水平也比一般家庭高点。所有这些,伊桑的父母都归功于上帝。他们没有目睹过天使下凡,也从来没有见过任何异象。他们只是单纯地相信,自己所有好运气都是直接或间接由上帝带来的。他们的信仰从来没有经受过什么严峻考验,真要有什么考验,恐怕是顶不住的。他们对上帝的爱以对生活现状的满足为基础。
但是,伊桑跟自己的父母不一样。还是个孩子时,伊桑便认准了一点:上帝对他有个不同于他人的特别安排,他随时盼着接到一个启示,告诉他上帝对他的安排是什么。至于他自己,伊桑倒是很希望成为一名传教士,却又拿不出什么说得过去的材料以证明自己的信仰。那种模模糊糊的期待感当然是不够的。他盼望遇上一次神迹,帮助自己明确生活方向。
他本来可以到圣地去,所谓圣地,就是某些时常发生天使下凡的地方。至于为什么会这样,谁都说不清楚。可他觉得采取这种行动未免过分了些。圣地通常是绝望者最后孤注一掷的地方。他们或是希望碰上奇迹,治愈自己的身体,或是希望瞥一眼天堂之光,治愈自己的灵魂。伊桑并没有绝望到那种地步。最后,他决定继续自己的生活,船到桥头自然直,应该怎么做,到时候自会知晓。于是,伊桑一面等待神迹出现的那一天,一面尽可能好好过日子。他找了份图书馆管理员的工作,娶了个名叫克莱尔的女人,生了两个孩子。所有这些时间里,他始终留心观察表明那个伟大日子即将到来的种种迹象。
当他目睹圣拉谢尔下凡时,他知道,自己企盼已久的时刻终于来临了。(正是同一次天使降临使几英里之外的贾尼丝・赖利重获双腿。)天使下凡时伊桑是一个人,正朝自己停放在停车场中央的汽车走去。大地开始震动,他当即本能地知道,天使降临了。伊桑马上取了个半跪姿势。他心里一点也不害怕,只有阵阵狂喜和油然而生的敬畏:他终于要明白上苍对自己的召唤了。
一分钟后,地面停止了震动。伊桑转动脑袋四下观望,除此之外,身体保持着一动不动的跪姿。过了好几分钟,他才站起身来。柏油地面上裂开好长一道口子,从他身前不远处开始,曲曲折折沿着大街通向前方。这道裂口很像个暗示,要他前往某个特定地点。所以他跟着裂口跑了起来,一口气跑过几个街口,直到碰上两个出事后幸存下来的过路人才停住脚步。这一男一女直直掉进了脚下突然迸开的不大不小的裂口,好不容易才爬上来。他守着两人,直等救援者赶到,把两人带进掩蔽处才罢。
伊桑自然参加了随后组建的互助团体,和目击圣拉谢尔下凡的其他人结识了。几次集会之后,伊桑便看出了其他目击者发生的变化。有人受伤,有人被神迹治愈,这是用不着说的。但别人的生活还发生了其他变化:他最先碰到的一男一女堕入爱河,不久便订婚了;一位被倒塌的一堵墙压住的女人获救之后,大受启发,成为一名急诊医士;一个生意人在互助团体中拉到了一笔赞助,避免了原本无法避免的破产;另一个破产生意人却将自己的经历视为天启,从此改变了经营方向。看来,除了伊桑之外,每个人都从这次事件中看清了上天的旨意。
他却既没有遭到天谴,也没有受领赐福,即使有也不明显,看不出来。而且,他不知道自己本应收到的天启是什么。妻子克莱尔劝他把这次经历看成上帝要他满足于现状的信号,但伊桑觉得这种说法未免太不能让人满意。他的想法是,每一次天使下凡——不管发生在什么地方——都大有深意,而他本人亲眼看到了,说明其中必有更加重大的含意。他的思想死死抓住两点不放:一、自己错过了一次天赐良机;二、这次下凡的目击者中必定有一个能解开他的谜团,只不过他还没有发现这个人是谁。圣拉谢尔这次降临人间必定带来了他等待已久的天启,他绝不能就此撒手,不加理会。但明确了这两点以后,他仍旧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伊桑最终采取了排除法。他弄了一张全体目击者的名单,把所有已经弄清目睹天使对自己意味着什么的人的名字一一勾掉。他认定一点,最后剩下的人必定在自己生活中扮演一个重要角色。他要见的,就是那个至今还弄不清天使显形的意义的人。
挨个排除以后,名单上只剩下一个名字:贾尼丝・赖利。
在公开场合,尼尔还能掩饰自己的痛苦(社会对成年人就是这么要求的)。但独自一人在家时,感情的闸门便訇然洞开。莎拉不在了,这种感觉淹没了他,让他控制不住地倒在地板上失声痛哭。他蜷缩成一团,哽咽着,抽搐着,涕泪横流,内心的绞痛一阵强似一阵,达到他从来不敢相信的程度。他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几分钟,或者几小时后,痛苦稍减,直到这时,精疲力竭的尼尔才能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面对的又是没有莎拉的新的一天。
尼尔的公寓楼里有一位老太太,她安慰他说,痛苦会随着时间流逝一天天减轻。虽然他永远不会忘记莎拉,但他还是应该继续自己的生活。总有一天,他会遇上另一位好女人,重新找到自己的幸福。到那时,他将学会敬爱上帝,等大限之日到来时,他会幸福地升上天堂。
老太太是好心,但尼尔怎么也无法从她的话中得到慰藉。莎拉不在了,这个事实就像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要说这道伤口造成的疼痛总有一天会消失,他会感受不到她不在人世的痛苦,这种事不仅遥不可及,而且似乎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如果自杀可以停止这种痛苦,他早就毫不犹豫地动手了。但真要自杀的话,只有一个结果:永远丧失与莎拉再次聚首的任何可能性。
互助团体里也时常讨论自杀的话题,说着说着便会提起罗宾・皮尔森,没有一次例外。罗宾是位女士,尼尔参加这个团体之前几个月,她经常出席另一个团体的集会。罗宾的丈夫长期受胃癌折磨,这期间,他们目睹了天使马卡提尔下凡。但丈夫的胃癌没有好转。罗宾一连几天在医院里看护丈夫,结果丈夫偏偏在她回家洗衣服那天去世了。当时在场的一位护士告诉罗宾,他的灵魂已经升上了天堂。丈夫死后,罗宾开始参加互助团体的集会。
许多个月以后,有一天,互助团体集会时,大家看到罗宾气愤得全身发抖,原来,她家附近发生了一次地狱显形,她亲眼看到自己的丈夫夹杂在那些堕落的灵魂中间。她找到当时那位护士,当面质问她。护士承认那天撒了谎,说她希望这样做能让罗宾学会敬爱上帝,最后,即使不能改变丈夫下地狱的命运,至少能拯救她自己的灵魂。下一次集会罗宾没有参加,再下一次集会时,大伙儿听说了她的消息:罗宾自杀了,为的是和丈夫团圆。
没有谁知道罗宾和丈夫死后的夫妻关系怎么样,但成功的先例是有的。有些夫妻的确通过自杀再次聚首,过上了幸福的死后生活。互助团体里还有些人的配偶下了地狱,他们说自己是左右为难,深受煎熬:希望继续活下去,同时又想直奔地狱追随自己的另一半。尼尔的情况跟他们不一样,但听到他们的话时,他的第一反应是羡慕不已——如果莎拉去了地狱,只要自杀,他的所有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深入想下去,尼尔心中暗自惭愧。他意识到,如果自己可以选择:是他独自一人下地狱,让莎拉升上天堂,还是两口子同赴阴曹,他准会选择后一种。他宁愿让她永世无缘于上帝,也不愿让她跟自己分开。他知道这种想法非常自私,可这是他的真实感受,他改变不了。他相信,无论是哪种情形,莎拉都会幸福。但他惟有跟她在一起时才会幸福。
尼尔从前跟女人打交道一直不顺利。最经常发生的是这种情形:他在酒吧里跟某个女人搭讪,只要他一站起身,显出一条腿比另一条短一截的毛病,对方便忽然想起自己在另外哪个地方还有个紧急约会。有一次,一个跟他交往了几个星期的女人提出分手。她解释说,她自己并不觉得他的腿是个多大缺陷,但只要他们俩出现在公开场合,其他人总觉得她准有什么毛病,不然怎么会跟他在一起,他一定知道,这样下去,对她真是太不公平了,对吗?
莎拉是尼尔遇到的第一个见了他的腿后没有改变态度的女人,她的表情一点儿没变,既没有显示出同情,也没有惊恐,连吃惊的表情都没有。哪怕只凭这一点,尼尔都会迷上她。进一步了解她的人品之后,尼尔全身心爱上了她。她可以激发出他所具备的最美好的品质,于是,她也爱上了他。
莎拉说她是个信徒时,尼尔吃了一惊。从外表看,她并不像个虔诚教徒,不上教堂,跟尼尔一样不喜欢绝大多数教堂常客。但在内心深处,以她自己的方式,她默默地景仰上帝,为自己的生活感激上帝。她从来没有试图转变尼尔。她说,信仰发自内心,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夫妻俩很少谈起上帝,尼尔不费什么力气便可以想像妻子跟他一样,算不上真正的信徒。
但这并不是说,莎拉的信仰对尼尔完全没有影响。不是这样。尼尔一生的全部经历中,莎拉是最能说服他信仰上帝的人。如果对上帝的爱使莎拉成为莎拉,那么,宗教信仰或许真的有点道理。两人婚后这些年里,他对生活的态度积极多了。这样发展下去,两人白头偕老,也许总有一天,他会对上帝产生感激之情。
莎拉的死消灭了这种可能。但如果换了一个人,景仰上帝的大门也许还不至于彻底关闭。也许他会把这件事视为一个警告,表明时不我待,任何人都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说自己还有许多年,大可以慢慢改变。他也许会这么想:如果他和她一起在事故中丧生,他的灵魂便会永远和她分开,两人从此再也无法聚首。这样一来,或许他会转而信仰上帝。莎拉的死完全可能成为暮鼓晨钟,催他猛醒,告诉他趁自己还有机会,赶紧皈依。
但尼尔不是这种人。他变得无比憎恨上帝。莎拉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美好的事物,而上帝却把她从他身边夺走了。指望他因此敬爱上帝?对尼尔来说,这就好比碰上一个绑票的劫匪,要他付出自己的爱,作为交还妻子的赎金。他或许会被迫屈从,但发自内心、真正的爱?这是他无法付出的赎金。
互助团体里也有几个人面临的处境和他相似,不知如何是好。团体里一个名叫菲尔・索默斯的人说得好,如果把这种事当成一件必须解决的困难,最后必然以失败告终。你不能把敬爱上帝当成实现另一个目的的手段,敬爱上帝本身就是目的。如果你想以敬爱上帝的行为换取与配偶的团圆,这种爱显然是不真诚的。
另一位名叫瓦莱丽・都�的人则指出,他们根本不该作这种尝试。她读过一个人本主义团体出版的著作。这个团体认为,根本不应该敬爱给人们带来这种痛苦的上帝。它宣称,人们应该按自己的理智和本能行事,不应该落入这种胡萝卜加大棒的诱骗圈套。这个团体的成员死的时候当然都下了地狱,但却是带着高傲自豪的态度下地狱的。
尼尔自己也读过这个团体散发的小册子,他印象最深刻的是,这本小册子里引述了许多堕落天使——也就是魔鬼——的语录。魔鬼们并不经常光顾人世,出现之后,既不会给人带来好运,也不会造成破坏。他们不受上帝管束,来去匆匆,只是干他们世人无从捉摸的营生时从人间顺道路过。碰上他们时,许多人会问他们问题。他们知道上帝的意图吗?他们为什么被上帝逐出天庭?这伙堕落天使的回答千篇一律,只有一句话:自己的事自己决定,我们就是这么做的,建议你也这么做。
那个人本主义团体的成员于是当真来了个自己的事自己决定。要不是因为莎拉,尼尔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可他想念莎拉,所以,他只有一条出路:找个理由爱戴上帝。
在寻找爱戴上帝的理由时,其他人至少还有条件自欺欺人:他们所爱的人蒙上帝宠召时没有受罪,一下子便咽了气。尼尔却连这点平衡都找不到:莎拉被玻璃碎片划伤后痛苦万状。当然,更惨的人也是有的。有一对夫妇有个十来岁的儿子,被天使下凡的烈焰烧伤了,又被卡住动弹不得。救援者最后把他拉出来时,烧伤面积已经达到百分之八十,惨不忍睹。最后的死亡简直是一种解脱。相比之下,莎拉还算幸运,但还没幸运到让尼尔爱戴上帝的地步。
尼尔绞尽脑汁,只想出一种能让他由衷感激上帝的情形:让莎拉重新出现在他眼前。哪怕仅仅看到她的笑脸,都会给尼尔带来莫大的安慰。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被拯救的灵魂重临世间,现在,他比一生中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这种异象。
但异象不是你想要就能得到的东西。尼尔没有得到异象。他只能自己想出景仰上帝的办法。
下一次参加圣纳撒尼尔目击者小团体集会时,尼尔找到本尼・瓦斯克斯,就是那个眼睛被天光抹掉的人。本尼不常参加集会。他现在忙得很,许多团体邀请他去发表演说。天使下凡造成的无眼人实在太罕见了。天堂之光射向俗世的时间非常短暂,只出现在天使下凡和重返大堂的一刹那。所以,所有无眼人都成了小名人,无数教堂希望他们充当发言人,供求非常不平衡。
现在的本尼瞎得跟蚯蚓一样,不单是眼睛、眼窝不复存在,他的头骨里已经完全没有容纳这些器官的空间了,颧骨紧紧挨着前额。看见天光,这是任何尚在人世的灵魂最接近天堂的一刻。也就是这一刻让他的身体发生了畸变。通常认为,这种身体畸变表明,在天堂中,物理意义上的肉身是完全没有必要的。现在,本尼那张表情功能大受限制的脸上随时随地总是挂着亲切、喜悦的微笑。
尼尔希望本尼能告诉他点什么,帮助他爱上上帝。本尼告诉他,天堂之光的美丽是无可比拟的,如此辉煌,如此壮丽,在它面前,任何怀疑都会烟消云散。它是无可辩驳的证据,足以证明人人都应当敬爱上帝,就像1+1=2一样显而易见。不幸的是,尽管本尼打了许多比方,他却无法用自己的言辞重现天堂之光的美丽。本来就虔信上帝的人听了本尼的话后激动得发抖,但对尼尔来说,本尼的话太含糊了,令人失望。于是,他转向其他方向寻求帮助。
接受自己不能理解的神迹。当地教堂的神父这样对他说。如果你在自己的问题无法解答的情况下仍旧敬爱上帝,这就更能说明你的虔诚。
承认你需要上帝。他购买的大众精神指导书这样说。当你认识到自己的问题不能全靠自己解决、必须依靠上帝时,你就已经是个信徒了。
全身心地、无条件地匍匐在他面前吧。电视传教士这么说。接受痛苦,只有这样,你才能证明对上帝的爱。接受痛苦也许不能让你今生今世更加幸福,但抗拒痛苦只能加重对你的惩罚。
所有这些理论对不同的人都会产生作用。只要你信服了其中任何一种,你都会虔诚皈依。问题是这些理论都不那么容易令人信服,尼尔则是觉得完全无法信服的人中的一个。
最后,尼尔试图跟莎拉的父母谈谈。这充分说明他已经到了多么绝望的地步:他跟岳父母的关系向来很紧张。尽管他们很爱莎拉,但却总是责备她没有表现出足够的虔诚。听说她嫁给了一个完全没有信仰的人时,他们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至于莎拉,她一直觉得父母太爱对别人妄加评判了。他们对尼尔的排斥愈发强化了她的看法。但现在,尼尔觉得自己跟岳父母有了共同点——说到底,大家都对莎拉的死痛悼不已。就这样,他拜访了他们在郊区的殖民风格大宅,希望稍减自己的哀痛。
他大错特错了。尼尔没有得到同情,得到的是一通怒斥。他们把莎拉的死怪罪到他头上,莎拉下葬几周后,岳父母便得出了结论:她的死是对他的警告,他们必须忍受丧女之痛,惟一的原因就是尼尔不敬上帝。他们现在一口咬定——完全不理睬尼尔从前的解释——他的畸形腿正是遭了天谴,如果他能及早醒悟,端正自己的态度,他们的女儿是不会死的。
这种反应本来应该料想得到。在尼尔的一生中,别人总是在宗教信仰方面为他的残疾寻找原因,哪怕这种残疾跟上帝一点关系都没有。现在他又不明不白地遭受了来自天庭的打击,肯定会有人认定他活该遭此报应。至于这份祝祷选在他最脆弱的时候落在他头上,造成了最沉重不过的打击,这倒完全是偶然的。
尼尔并不赞同岳父母的话。但他不禁彷徨起来,有点拿不准了:如果他以前是个信徒,或许真的不会落到今天这一步?他想,或许真的应该生活在一个由宗教信仰构成的故事中。至少,故事里总是好人受赏、坏人遭灾。哪怕区别好坏的定义有点不清不楚,总比生活在一个毫无公道可言的现实中强点吧。当然,生活在这种讲究原罪、认定人人生而有罪的故事里有个坏处:自己成了一个莫名其妙便担上一份罪孽的罪人。但它也有一个好处:能让他跟莎拉团圆——他自己不信上帝的态度可没有这个好处。
有的时候,哪怕是错误的意见,也能指引一个人走上正确的道路。就这样,岳父母的责骂把尼尔向上帝推近了一步。
以前布道的时候,听众们不止一次向贾尼丝问过这个问题:她有没有产生过希望自己是个有腿的正常人的想法?她的回答总是:没有。她真是这么想的。她对自己的现状很满足。有的时候,提出问题的人会指出,她从来没有享受过双腿健全的生活,自然不会产生对那种生活的向往。如果她出生时双腿没有毛病,后来才失去它们,那样的话,她的想法可能就不是这样了。贾尼丝从来不否认这一点。但她仍旧可以诚实地说,她并不觉得自己是个不完整的残疾人,也从来没有嫉妒过正常人的生活。她是一个整体,没有腿这一事实是这个整体的一个组成部分。她向来不用假肢,就算有什么手术能让她长出正常的腿,她也会拒绝的。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上帝竟然会赋予她正常的双腿。
有了腿还给她带来一个事先没有想到的副作用:男人越来越注意她了。过去,她只能吸引迷恋残缺身体、或迷恋圣女的变态男人。现在,所有男人都对她产生了兴趣。由于这个缘故,第一次发现伊桑・米德对她的强烈关注时,贾尼丝还以为这是一种出自爱欲的关注。这一次,贾尼丝尤其觉得气恼,因为这个人很显然是个已婚男子。
伊桑最初跟她交谈是在互助团体的集会上。这以后,他开始听她的公开宣讲。他开口邀请她出去吃午饭时,贾尼丝问他到底有什么意图。伊桑这才解释了自己的想法。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以什么方式涉及到她,但他认定两人的命运必定存在某种联系。贾尼丝半信半疑,却也没有直截了当地反对他的理论。对于她这一方面存在的疑问,伊桑承认自己无法解释,但他非常热心,愿意尽力帮助她找到解答。贾尼丝也谨慎地答允帮助伊桑寻找他存在的意义。伊桑则保证他不会成为她的包袱。这以后,两人时常见面,探讨天使降临人间的种种含意。
与此同时,伊桑的妻子克莱尔越来越担心。伊桑向她保证,自己对贾尼丝没有别的想法,但妻子仍旧放心不下。她知道,异乎寻常的处境会使同处这种境地的人产生一种纽带,她害怕伊桑与贾尼丝的关系——不管这种关系是什么——会危及他们的娇姻。
伊桑向贾尼丝提出,身为图书馆员,他可以为她做些研究。除了贾尼丝的遭遇,他们俩谁都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先例:上帝在某一个人身上留下印记,却在另一次天使下凡时抹掉了这个印记。伊桑开始查阅资料,寻找这种先例,希望由此理解贾尼丝失而复得的双腿意味着什么。以前有过一生中多次获得神助,治愈痼疾的例子,但他们的疾病或残障都是自然形成的,不是上帝留下的印记。只有一桩轶事,说的是有一个罪孽深重的人被上帝变成了瞎子,从此改过自新,上帝于是让他重获视力。遗憾的是,这桩轶事已经证明不确,只是一个现代都市传奇而已。
即使这段传奇有一定的事实基础,也不能视为贾尼丝经历的先例:她的腿是在她出生前丧失的,所以不可能是对她的罪孽的惩罚。会不会是因为她父母所做的某件事?重获双腿表明他们已经赎清了自己的罪孽?贾尼丝不相信这种理论。
如果她的某位已逝亲戚能够以异象的形式出现在她面前,贾尼丝就不会对自己的腿有任何疑虑了。但他们没有,于是她怀疑是不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不过她不相信这是上帝对自己的惩罚。也许是弄错了,她接到的神愈本来是给其他人预备的。也许是一种考验,看她得蒙大恩后有什么反应。无论是哪种情形,她只能做一件事:以无比的感激和谦卑之心回报上天的厚礼——也就是说,她必须朝圣。
朝圣者要长途跋涉,前往圣地,静候天使降临,希望自己能获得神愈。如果是在其他地方,一个人等待一生也未必能等到一次天使下凡。但在圣地,他可能只需要等待几个月,有的时候甚至几个星期就行。朝圣者们知道,即使这样,被神力治愈的可能性仍旧十分渺茫。终于盼来天使下凡的人中,绝大多数并没有得到神愈。但通常情况下,只要能看到天使,大家仍旧很高兴,回家以后心情好多了,能够更好地面对自己的命运,无论这种命运是不久便撒手人寰,还是度过残疾人的一生。另外,不用说,能挺过一次天使下凡而不死,这种经历让许多人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每一次天使下凡,都有一小批朝圣者因此丧命,这是必然现象。
无论最后是什么结果,贾尼丝都心甘情愿地接受。如果上帝觉得应该召回她,她随时可以上路。如果上帝再一次抹掉她的双腿,她会重新拾起过去的工作。如果上帝让她留着那双腿,她希望能有机会明白上帝的真意——她需要这个,有了它,她才有信心对听众谈起自己的腿。
但是,她心里仍旧抱着一线希望,希望上帝收回赐予她的神迹,把它转给真正需要的人。她没有具体地建议上帝把这份神迹转给一心切盼着它的某某人,觉得这么做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但在私下吧,她觉得自己是代表那些急需神迹的人朝圣,向上帝陈情。
朋友家人对贾尼丝的决定困惑不解,觉得这么做是质疑上帝作出的决定。消息传出去以后,她收到了许多信,表达的情绪各不相同:幻灭,迷惑,或是对她情愿作出这种牺牲的景仰。
伊桑则毫无保留地支持贾尼丝。他兴奋极了。现在,他终于明白了拉谢尔天使下凡对他本人的意义何在:这是一个暗示,向他指出,他行动起来的时刻到了。妻子克莱尔强烈反对他离家远行,说他根本不知道这一去会花多长时间。另外,她和孩子们也需要他。得不到妻子支持,伊桑心情沉重,但他别无选择。伊桑将踏上朝圣之路——下一次天使下凡时,他一定会明白上帝对他到底有什么安排。
造访莎拉的父母使尼尔重新思索自己与本尼・瓦斯克斯的谈话。本尼的话本身没给他多大启发,但他的无比虔诚仍旧给尼尔留下了深刻印象。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不幸,本尼对上帝的信仰绝不会动摇,而且,本尼死后肯定会升上天堂,这是确然无疑的。这一点让尼尔看到了一线希望。这种希望太渺茫了,他以前根本没有考虑过。但现在,在他一天比一天绝望的情况下,这一线希望显得越来越有诱惑力。
每一个圣地都有这样一批朝圣者,目的不是获得神愈,他们是特意为了一睹天堂之光而来的。看见天光的人死后总能升上天堂,不管他们的动机是多么自私。有些追光者对自己能否升上天堂没多大把握,他们想百分之百地确定,死后能与天堂中的亲人相聚。还有些人过了一辈子罪恶生活,想借助这种手段逃避随之而来的后果。
过去还有人怀疑,觉得天堂之光不可能那么神奇,一看之下,便足以克服所有障碍,保证灵魂直升天堂。但在巴里・拉森事件之后,这种怀疑便烟消云散了。拉里是个连环奸杀犯,正在处理他最后一个牺牲品的尸体时,恰逢天使下凡,拉里看到了天堂之光。拉里被处决时,大家亲眼看到他的灵魂升上了天堂,让被害者家属悲愤不已。牧师们竭力安慰他们,说天堂之光肯定让拉里在那一瞬间受到了比几世惩罚更可怕的严惩(这种说法迄今找不到任何根据)。安慰之辞收效甚微。
尼尔从中发现了一个可以利用的漏洞,一个解决菲尔・索默斯指明的两难处境的好办法。只有用这个办法,他才能在爱莎拉远甚于爱上帝的前提下实现与莎拉团圆的理想。用这种办法,他尽可以当个自私自利的人,最后照样能升入天堂。别的人成功过,或许他也能成功。几率不大,但至少有这种先例。
在潜意识中,尼尔其实相当反对这种做法:这跟为了治疗情绪低落来个彻底洗脑没什么区别。他不禁想,真要看到了天光,他的个性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巨变,变到那种程度,他也就不再成其为他了。但他不久又想得更深入了些:每个升上天堂的人肯定都发生过相似的变化,所谓被拯救的灵魂,其实跟尚在人世的无眼人差不多,只不过没有肉身罢了。反复思索后,尼尔终于明白了:无论他通过什么途径升上天堂——或是终身修行,或是撞见天光混进去——最后实现跟莎拉团圆的目的,他与莎拉的爱不可能再像从前活着时那样。进入天堂以后,两个人都会改变,他们将会如所有被拯救的灵魂一样,既爱对方,也爱别的一切,两种爱混合在一起,无法区分。
这种认识丝毫没有减轻他渴盼与莎拉重聚的急迫心情。正相反,他的渴望愈发强烈,因为他已经清楚地认识到,无论采取什么途径,最终都会得到同样的酬劳。抄近路走捷径得到的结果与常规手段完全相同。
但另一方面,追光者面临的困难比寻常朝圣者大得多,也危险得多。天堂之光只出现在天使进出俗世的一瞬间。天使现身的地点是个未知数,所以,追光者只能天使一现身便猛扑过去,死死盯着不放,直到天使离开。为了增加自己出现在细细一缕天光照射范围内的机会,追光者必须在天使逗留凡间的整个过程中尽可能地接近后者,这就意味着站在龙卷风的风口上,或是大洪水的浪尖上,或是地面可怕的裂口的顶端——具体出现哪种情形,视下凡的是哪位天使而定。死于这个过程中的追光者的数量大大超过了成功者。
很难取得有关事败身死的追光者灵魂归宿的统计数字,原因很简单,这种险恶的环境中不会有多少目击者。但就已有的数字来看,情况不容乐观。普通朝圣者如果没有得到他们一心企盼的神愈,死后灵魂上升下堕的比例大致是一半对一半。和他们相比,追光者的下场截然不同,每一个归宿为人所知的追光者都下了地狱。也许是因为只有注定下地狱的人才会当追光者,也许是因为有关方面将追光而死视为自杀,自杀者当然应该下地狱。不管怎么说,如果打算采取这种行动,尼尔必须作好接受相应后果的思想准备。
追光的性质是全赢或全输,尼尔一方面觉得这一点相当吓人,另一方面又深受吸引。苦度残生,同时竭力爱上上帝,这种想法一天比一天更让人难以忍受。他甚至很有可能活不了多长时间,因为最近人人都告诉他,天使到访是种警告,要他打点好自己的灵魂,随时准备上路。也许他明天就会一命呜呼,再也没有时间采取常规手段成为上帝的信徒了。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尽管他一辈子都在极力回避贾尼丝・赖利这个榜样,有关她的新消息却对尼尔产生了影响。当时他正在用早餐,碰巧看到报上的新闻,说她即将动身朝圣。尼尔的第一反应是愤怒:到底要多少福祉才能让这个女人满足?细细思考之后,他拿定了主意——如果这个才接受过赐福的女人都觉得应该寻求上帝的帮助,对这个赐福来一番讨价还价,那么,遭受了这么惨痛损失的他更应该这么做。这条新闻最终促使犹豫不决的尼尔下定了决心。
圣地无一例外地位于不适宜于居住的穷山恶水,比如一处是汪洋大海中的一个小小环形礁,另一处坐落在高达两万英尺的崇山峻岭之间。尼尔去的那个圣地位于一片荒漠中央,周围无论哪个方向都是绵延许多英里的干裂的沙土地。那地方虽然荒凉,但相比之下还算去得,所以在朝圣者中间很流行。从外表上看,这个圣地可以视为一部很好的地理教材,来自天庭和地球本身两方面的关照让它的地貌多姿多彩:整片地方纵横交错着熔岩冲刷出来的沟壑,迸开的裂口,冲撞造成的陨石坑。植物十分稀少,都是朝生暮死的短命类型,只在洪水冲刷、龙卷风肆虐的间歇生长一阵子,不久便再一次被席卷一空。
圣地上到处是安营扎寨的朝圣者,一簇簇帐篷和野营篷车形成了一个个临时性的小村落。哪个地点更好是人人极力推测的大问题。最佳地点应该既能尽量扩大看见天使的机会,又能尽量缩小受伤或死亡的危险。这里还有不少积年遗留下来的沙袋,人们把它们垒起来,形成一道道掩体,尽可能提供一点保护。圣地还有一批专门在此值勤的急救人员、消防队员,他们负责管理这里的通道,务使畅通,以确保急救车辆能及时到达需要它们的地点。食物和饮水由朝圣者自带,也可以从天价售卖的小贩手里购买。每人必须缴付一笔费用,用于垃圾和粪便清理。
所有追光者都准备了越野车辆,时机一到便能穿越复杂地形追踪天使。有钱的人独自驾车,买不起车的只好两个、三个、四个人一组,合用一辆车。尼尔不想当个依靠别人的乘客,也不想担起替别人驾车的责任。这可能是他活在世间所做的最后一桩事,他感到单枪匹马才合适。莎拉的葬礼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尼尔变卖了家里的一切,这才买到一辆合用的交通工具:一辆轻卡,配备着凹槽特深的轮胎和超强减震器。
一到圣地,尼尔便着手从事所有追光者都要做的准备工作:驾车巡行全场,熟悉地形。一次巡行圣地时,他遇上了伊桑。伊桑正从最近的杂货店(八十英里外)买东西回来,中途车坏了,正在路边招手搭车。尼尔帮助他重新发动了车子,然后,在伊桑的坚持下,跟着他回到他的帐篷共进晚餐。贾尼丝不在,去拜访附近的朝圣者了。伊桑一面就着一块固体燃料加热方便快餐,一面诉说让他来到圣地的种种事件。尼尔客气地听着。
当伊桑提起贾尼丝・赖利的名字时,尼尔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他完全没有再次跟她搭话的兴趣,当即找了个借口想走,对吃惊的伊桑解释说,自己落下了一件贵重设备。就在这时,贾尼丝回来了。
看到尼尔,贾尼丝大吃一惊,但还是请他多坐一会儿。伊桑说起请尼尔来吃饭的缘故,贾尼丝也解释了她和尼尔过去见面的事。之后,她问尼尔为什么想来这个圣地。尼尔刚告诉他们自己是个追光者,伊桑和贾尼丝立即力劝他重新考虑他的计划。这是自杀,伊桑说,再怎么也比自杀好啊。看到天光也解决不了你的问题,贾尼丝说,上帝并不希望这样。对于他们的关心,尼尔态度僵硬地表示了感谢,然后走了。
在等待的几周里,尼尔天天开着车巡行圣地。地图是有的,而且每次天使下凡之后都会及时更新,但再好的地图也不能代替亲自实地考察。有一次,他遇见了一个显然很精通越野驾驶的追光者,便向他——大多数追光者都是男的——询问怎么才能开车穿过一片特别难走的地段。有些人在这里待的时间很长,见过好几次天使下凡,但他们的努力既没有成功,也不算失败。这些人很乐意向新手介绍追击天使的经验,但却从来不谈自己的个人经历。尼尔发现,他们说话都有个奇怪的特点:充满希望,同时又无比绝望。他不禁怀疑自己说话是不是也跟他们一样。
伊桑和贾尼丝打发时间的办法是与其他朝圣者结交。大家对贾尼丝的态度各不相同:有的觉得她不知感恩,有的则认为她十分高尚。大多数人听了伊桑的故事后都觉得很有意思,因为像他这样不求神愈的朝圣者非常罕见。朝圣者之间通常会产生一种战友之情,支撑着他们熬过漫长的等待。
最后的时刻到来时,尼尔正驾着自己的轻卡实地考察。这时只见西南方浓云密合,民用通讯频道上传来呼叫,说又一次天使降临开始了。他停下车,把通讯耳塞塞进耳朵,扣上头盔。准备停当后,已经可以看到空中的道道闪电了。距天使较近的一名追光者报告,这次下来的是圣巴拉基尔,正向北方前进。尼尔决定从东面截击天使,于是掉转车头,全速驶去。
没有雨,也没有风,只有团团乌云,浓云中不断亮起闪电。所有追光者都在通过电台互相传递消息,估算天使的前进方向和速度,冲向东北方的尼尔抢在了天使前头。开始的时候,他还可以通过计算雷鸣与电闪的时间差来估算离天使的距离,但没过多久,闪电一个接一个,炸雷响成一片,他再也无法将某一记雷声和特定的闪电联系起来。
他看见另外两辆追光车从不同方向斜插过来,三辆车平行了,向北飞驰。跃过一个很大的陨石坑,颠簸着穿过较小的坑坑洼洼,时而急转避开大洞。四面八方电光闪闪,闪电似乎在向一个中心点聚拢,就在尼尔以南——天使在他的正后方,正在接近。
虽然戴着耳塞,滚滚雷鸣依然震耳欲聋。周围的电力越来越强,尼尔清楚地感到自己的毛发从皮肤上直立起来。他不住看后视镜,竭力确认天使的准确位置,心里着实拿不准到底应该靠近到什么程度。
重重叠叠的闪电。一道未去,一道又起。视网膜上的残留视像过多,很难从中分辨出哪些是真的闪电,那些是上一道闪电的残留视像。尼尔眯缝起眼睛,望着一片闪亮的后视镜。他发现,自己正望着一道连绵不断的电光。这道闪电波动起伏,但连成一气,中间没有丝毫间隔。他把驾驶席一侧的后视镜向上侧了侧,好看得清楚些。他看见了这道闪电的源头:一大团蒸腾翻卷的火焰,呈银白色,衬在乌黑的云层上:巴拉基尔天使。
眼中所见让尼尔全身僵直,动弹不得。就在这时,他的轻卡撞上一块冒出地面的岩石尖端,一下子腾空而起。冲撞的着力点正在车头左前方,车头像铝箔一样挤成一团。驾驶室承受的压力将尼尔的双腿腿骨压得粉碎,切断了他的股动脉。尼尔开始大出血,缓慢、但确然无疑地走向死亡。
他没有尝试挪动身体。那一刻,他还没有感到身体上的痛苦,但不知怎的,他明白只要自己哪怕轻轻动一下,马上就是痛彻心肺。很清楚,他已经被卡在车子里了,就算没有,他也不可能继续追踪圣巴拉基尔。他绝望地望着闪电的涡流渐渐离他而去,越来越远。
望着望着,尼尔哭了起来,心中充满悔恨和对自己的蔑视,诅咒自己怎么会以为这个办法行得通。只要能活下来,他会乞求上帝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改过自新,他会用自己的余生学习如何敬爱上帝。但他知道,讨价还价是不可能的,惟一应该责备的是他自己。他向莎拉道歉,因为他没有走比较保险的路子,而是将自己的生命一把押上了赌台,从而永远丧失了与她聚首的希望。尼尔惟愿她能理解他的动机,并最后原谅他。他之所以这么做,原因是他太爱她了。
泪眼朦胧中,尼尔看见一个女人向他奔来。是贾尼丝・赖利。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的撞车地点离她和伊桑的帐篷只有不到一百码。但她不可能帮他什么忙,他能感到鲜血汩汩而出,渐渐耗尽,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支持到救护车赶来了。他觉得她正朝她大喊着什么,但他的耳朵被炸雷震得太厉害,根本听不见她的话。他看到伊桑・米德紧跟在她身后,跟她一起向这边奔来。
一道电光划过,贾尼丝一头栽倒,像被一柄大锤砸倒一样。最初他还以为她是被闪电击倒的,接着才发现闪电早就停止了。她爬了起来。这时,尼尔看到了她的脸,一张全新的脸,直冒热气,完全没有眼睛。他明白了:贾尼丝遇见了天堂之光。
尼尔抬头向上望去,但他看到的只有幢幢乌云。那道光柱已经消失了。上帝好像在奚落他,既让他亲眼看到他宁肯为之丧生也要得到的东西,又把这件东西拿得远远的,让他够不着。不仅如此,上帝还把它给了一个不需要、甚至不想要的人。上帝已经在贾尼丝身上浪费了一次神迹,现在,他竟然又这么干了一次。
就在这时,另一道来自天堂的光柱刺透了乌云,落在陷在车里动弹不得的尼尔身上。
它像一千枚尖针,刺进他的血肉骨骼。天光抹掉了他的眼睛,不是把他变成一个丧失视力的从前的明眼人,而是变成了一个根本不曾、也不应该拥有视觉器官的人。与此同时,这道光向尼尔展示了他理应敬爱上帝的全部理由。
他敬爱他,全身心、无条件地爱着上帝,人类成员彼此之间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深深的爱。“无条件地”其实是个很不恰当的饰语,因为即使“无条件”这个词也暗含着一种场景、一种前提、一种“条件”,而尼尔却再也不需要这一切了:宇宙间万事万物无一不是应当爱戴上帝的明证,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构成对上帝的爱的阻碍,连稍稍扰乱这种爱都做不到。一切事物都是对上帝感恩戴德的理由,让他更加敬爱他。尼尔想起让自己采取这种自杀式莽撞行动的惨痛遭遇,想起莎拉死前经历的痛苦和惊恐,但他仍旧爱戴上帝——不是不顾这些继续爱戴上帝,而是因为这些爱戴上帝。
他唾弃自己此前的种种愤怒、彷徨、对答案的追求。为了过去的痛苦,他万分感激上帝,为了以前没有认识到这是上帝的赐福无比悔恨,为了现在在上帝照拂下洞见自己生存的真正意义而欣喜若狂。他现在明白了,生命只是一份上帝慷慨赐予、接受者其实不配享有的厚礼,即使最有德行者都不配享有生命这份殊荣。
对他来说,一切疑难已经迎刃而解。他懂得了,生命中的一切都是关于爱——哪怕是痛苦也罢,尤其是痛苦。
所以,几分钟后,当尼尔最终流血过多而死时,他的灵魂已经完全值得拯救了。
但上帝照样把他打下了地狱。
伊桑看到了这一切。他看到尼尔和贾尼丝的面貌被天光改变,也看到了他们没有眼睛的脸上洋溢的对上帝虔诚的爱。他看到天空澄澈起来,重新现出阳光。他握着尼尔的手,等待救护车的到来。尼尔死时,他看到尼尔的灵魂离开躯壳,向上升起,却又向下一栽,堕入地狱。
贾尼丝没有看到。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不复存在了。伊桑是惟一的目击者。他明白了,这就是上帝为他所作的安排:追随贾尼丝・赖利来到这里,看到她无法看到的一切。
圣巴拉基尔下凡的统计数字汇总出来了。死亡人数共计十名,其中六名为追光者,四名普通朝圣者。九名朝圣者获得神愈。看见天堂之光的只有贾尼丝和尼尔。统计数字没有说明多少朝圣者感到这次天使下凡改变了他们的生活道路,但伊桑知道,自己就是这种人中的一个。
回家之后,贾尼丝重新开始布道。但演说主题跟过去不同。她不再宣传残疾人有勇气克服身体方面的障碍,跟其他所有无眼人一样,她只能反复描绘上帝造物的无比美丽。许多过去从她的宣讲中得到启发的人感到很失望,觉得他们失去了一位精神领袖。贾尼丝宣扬勇气能战胜残疾时,她给听众带来了其他人无法带来的信息。但现在,她的话和别的无眼人没有什么区别。听众人数减少了,但贾尼丝毫不在意,因为她对自己宣扬的内容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伊桑辞去了图书馆的工作,成了一名布道者,向大众宣讲自己的经历。妻子克莱尔无法接受他的新使命,最后带着孩子们离开了他。但伊桑宁愿独自生活,也要继续布道。他有了很大一批追随者。他告诉大家发生在尼尔・菲斯克身上的事。告诫大家,生活中没有彻底公平,死后同样如此。他这么说不是要听众不再崇敬上帝,正相反,他鼓励人们保持信仰,只不过希望大家不要在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的情况下这么做。伊桑说,如果要敬爱上帝,你必须有思想准备,无论上帝对你的安排是什么,都要无条件地爱戴他。上帝不代表公正,不代表仁慈,也不代表怜悯。只有彻底理解这一点,才能成为真正的信徒。
如果尼尔听了这些劝戒(当然,他不可能听到人世的布道),他一定完全理解。他失落的灵魂最好不过地证明了伊桑的话。
对于地狱的大多数居民来说,这里与人世间没有多大区别。地狱的主要惩罚是对生前没有信仰上帝的悔恨,这种惩罚,多数人很容易忍受,但对尼尔来说,地狱与人世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他不朽的身体有一双功能完善的腿,但他一点也不在乎;他重新获得了双眼,但他不愿意睁开它们。看见天光之后,他认识到人世间上帝无处不在。但地狱里却没有上帝的身影。在这里,看到、听到、碰到的一切都会使尼尔产生深切的痛苦,而且,这种痛苦不同与世间。世间的痛苦是上帝之爱的一种表现形式,这里的痛苦却是上帝不在造成的。尼尔在地狱里承受的痛苦是他生前无法想像的,但是,他对痛苦只有一种回应:敬爱上帝。
尼尔仍旧爱着莎拉,跟从前一样想念她,一想起他曾经多么接近跟她重逢,他就心如刀绞。他知道,自己堕入地狱不是因为他做过的任何事,他知道自己完全没有理由下地狱,也不是为了实现某个更高目的让他作出的牺牲。但所有这些,丝毫不能削弱他对上帝的爱。即使存在升上天堂、与莎拉团圆的可能,尼尔也没有怀抱这种希望。他心里已经不存在这类欲望了。
尼尔知道,现在的他已经离开了上帝的视线,上帝不可能以爱作为对他的回报。但这依然没有影响他的感情。爱无条件,亦无所求,甚至不求任何爱的回报。
自从尼尔堕入地狱,离开上帝的视线,许多年过去了。他仍旧爱着上帝。这才是真正的信仰。
我最初写一篇跟天使有关的小说是在看了一部超自然恐惧片之后。那以后,我花了很长时间考虑,究竟怎么才能把天使写进小说。我想了很多点子,但一个都不喜欢。最后我想到,可以把天使当成一种具有可怕威力的现象,天使下凡跟自然界发生的其他灾变一样。作出这个设想之后,我才算走上了正轨。
想到灾难,自然会联想到无辜的普通人在这种灾难中所遭受的痛苦。对于这种人,人们必定会从宗教上多方开导他。但不可能所有遭受痛苦的人都能接受这种开导,能抚慰一个人的方式用在另一个人身上,很可能会让他怒不可遏。想想圣约中描述的约伯的不幸遭遇吧。
我对约伯记有一点不满:到最后,上帝奖赏了约伯,他损失了孩子,但上帝又赐给了他另外的孩子。且不说新的孩子能不能弥补他的丧子之痛,只谈一点:上帝为什么又让他重新获得财富?为什么来这么一个大团圆的结局?这个故事想告诉人们的诸般道理中,有一个基本道理,那就是:美德并不一定会得到好报,好人也会遭遇不幸。而约伯接受了这一切,充分显示了他的美德。可到了最后,竟然又让他发一笔大财。这不是削弱了故事可能的教诲吗?
在我看来,《约伯记》这个故事的作者对自己的观点缺乏信心。如果作者真的坚决认为德行不一定带来回报,他还会让约伯得到那么大的好处吗?
(李克勤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