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莲舟和殷素素,他们像冰和炭般不同炉,却互知道冷热。他们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友谊。
有一句话,据说每个人一辈子平均至少会被问到两次——“你相信男女之间真的有纯洁的友谊吗?”这几乎已经成了初级两性沙龙里的必备问题。
我的看法是,既然同性之间都可以有爱情,异性之间为什么就不能有友谊?提问的人难道是觉得自己对所有异性朋友都想入非非吗?好可怕。
回到主题“读金庸”,金书里对男女之间的友谊着墨不多,但偶尔也有闲笔会写到。比如黄蓉和朱子柳、周伯通和小龙女,他们的友谊都十足纯真。你要说他们谁想把谁当备胎,谁想扑倒谁,我绝对和你拼命。
拿黄蓉和和朱子柳来说,他们之间有一种聪明人之间的奇妙默契,让人向往。两人互相揶揄几句“隰有苌楚”“羊牛下括”,然后郭靖在旁傻笑:“蓉儿,这是梵语么”——我相信,这一场景甚至是黄蓉人生中最美好愉快的记忆之一。
黄朱之交,是多数金书读者都知道的。然而,金书里另有一对男女,他们之间的友谊常常被人忽略。他们就是《倚天屠龙记》里的俞莲舟和殷素素。
《倚天屠龙记》的重点,按照金庸自己的说法,是“男子与男子间的情义”。但在这部皇皇大书里,俞莲舟和殷素素的异性友谊,就像是一幅书法作品里无意扫出来的游丝和飞白,让人回味。
俞莲舟、殷素素这两个人,与黄蓉和朱子柳、小龙女和周伯通完全不同。后两对纯是同性相吸——朱、黄两人都是一样地贫嘴、聪明、有学问,而小龙女和周伯通则都是同样地恬淡率真、一拍即合。他们都是因为共同的革命志趣而走到了一起。
俞莲舟和殷素素完全相反。他们除了名义上的“俞二伯”和“五弟妹”外,两人全身上下几乎找不到半点相近的材料。
俞莲舟作为清教徒般的“武当俞二”,无妻无女,冷峻严肃,除了武功之外似乎再没有什么兴趣,小一辈的好像都怕他,连武当派的准接班人宋青书平时都“最怕这位俞二叔”,简直是高大上、冷傲酷、伟光正的典型;而殷素素作为恶名昭著的天鹰教的第三号人物紫微堂主,说她是妖女都轻了,简直该说她是魔头。
这两人一个正,一个邪;一个冷,一个热;一个严肃自律,一个任性妄为,本来应该是死都不会有交集的那种人。所以,当我说他们之间存在深厚的友谊,你可能根本不服气:我把书读了十遍,也没看出来他们有什么友谊。
我要告诉你,有的。
首先,俞莲舟几乎是那个江湖上唯一记住了殷素素、怀念着殷素素的人。
殷素素所在的江湖,是一个健忘的江湖。她活着的时候,年轻剑客们为她争风吃醋、打架拼命,昆仑派的高泽成和蒋涛不是为了他互相拿刀子捅么?而她一旦死了,就像彗星沉入大海,没有了声音,也没有了影子。
人们好像忽然忘了她这个人,除了儿子张无忌,谁也不记得她,谁也不提起她。她死后三十多回书里,我有印象的明确提起了她名字的只有寥寥两三人,其中一个是峨眉派的静玄,一个是围攻彭和尚的少林僧,提到她时不是怀念,而一律是只有简短两个字——妖女。
唯一主动地想起了她、并默默怀念着她的,只有俞莲舟——居然不是父亲殷天正,不是哥哥殷野王,不是侄女殷离,而是那个冷冰冰的俞二伯。
在光明顶上,六大门派围攻殷素素的父亲殷天正,打得他奄奄一息。崆峒派的宗维侠准备将殷天正一拳击毙,是俞莲舟站出来“拦在宗维侠身前”,一力维护殷天正。最后实在是迫于大局,无法阻止宗维侠,还撂下一句狠话:眼下且由你,回头再领教你的七伤拳。
俞莲舟和崆峒派无冤无仇。他不惜当众开罪同道,维护敌人,其中原因作者写得很清楚,因为他“想到张翠山与殷素素”。
“与殷素素”这四个字,作者不是胡乱加的,读者要体味到它的分量。武当山对张翠山和殷素素夫妇俩是区别对待的,对张翠山怀念有加,而对殷素素基本是当成害人精来看。殷家送礼物来要被退回去,派使者来都要被“狠狠打一顿”。
即便后来查明了殷素素不是害老三俞岱岩的元凶,她的过错比想象中的轻,也证明了张翠山、殷素素夫妇似乎用不着自杀,但俞岱岩感叹的只是:“可惜了我的好五弟”。
注意作者笔下的分寸。老三可惜的只是“五弟”,并没有五弟妹。五弟是“好五弟”,但五弟妹呢?是好还是坏?老三没有明说,但恐怕在他心里还是害人精的成分居多。
而唯独在老二俞莲舟的心里有殷素素的位置。不管同门其他人怎么看,那个又邪又坏的五弟妹,他是认的。
不仅如此,在关键的时候,俞莲舟是殷素素最大的强援。殷素素原本是有靠山的,她有强悍的老爹和大哥。但我把书读来读去,觉得和不靠谱的殷野王相比,冷冰冰的俞莲舟反而更像是她的大哥。
她夫妇俩从冰火岛返回家乡,一路上遇到无数凶险,都是俞莲舟“宁可自己性命不在”,“保护师弟一家平安周全”。相比之下,殷素素的娘家天鹰教也是第一时间知道姑娘返乡的,也肯定能预料到她一路上很不安全。但从头到尾,没看见娘家天鹰教派一个人来保护,连暗地里护送一下都没有。
更难得的是,俞莲舟是少有的能够欣赏殷素素的人。
他从极其有限的接触中很快读出了她性格里闪光的一面,迅速对她从厌恶转为欣赏。原著上说,俞莲舟“对她的不满之情,已逐日消除,觉得她坦诚率真……反而更具真性情”。金庸想告诉我们,他是懂殷素素的。
反过来,眼高于顶的殷素素对俞莲舟也心服口服,发自肺腑地崇拜——她“心下好生佩服:这位二伯名不虚传,当真了得”。
两人居然还很聊得来。回武当山的一路上,俞莲舟和谁聊天说话最多?不是张翠山,也不是张无忌,而是殷素素。不妨翻翻原著,他平时冷言冷语,但一和殷素素聊天,总是大段大段的。
俞莲舟打心眼儿里关心这个弟妹。在被玄冥神掌打伤时,他的第一反应是什么?是“低声道:‘快叫弟妹回来’”。张翠山问他伤势,俞莲舟又说了一遍:“不碍事,先将弟妹叫回来要紧。”
武当山上,当遭遇各大门派围攻时,又是俞莲舟顾念到殷素素,书上说他“点头道:‘五弟妹身子恐怕未曾大好,你叫五弟全力照顾她,应敌御侮之事,由我们四人多尽些力’”。
在战场上,殷素素和俞莲舟还能够迅速形成默契,根本不需要说话,就能够配合无间,这种默契甚至超过了和丈夫张翠山。
比如有这么一段情节:敌人“贺老三”挟持了小张无忌,危急之中,殷素素毫无征兆地突然装疯,吸引敌人注意力,“俞莲舟只一转念间便即明白”,抓住机会飞剑制胜。相比之下,旁边的张翠山居然慢了一拍。
当然,他们的友谊也不必过分夸大。要说患难与共,他俩比不上张无忌和杨不悔;要说趣味相投,他俩比不上朱子柳和黄蓉;要说交相辉映,他俩比不上小龙女和周伯通。
但他们的友谊有另一种感人,一种不动声色的感人。俞莲舟和殷素素,就像冰和炭般不同炉,但互知冷热。她死掉以后,我相信俞莲舟肯定偶尔还会想起她,不只是光明顶上那一次,而且会在平时,在忽然之间。因为记住就是最好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