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出现的是布卢。然后是怀特、布莱克相继登场,事情开始之前还有个布朗。布朗把布卢领进门,布朗教会了他办事的诀窍,布朗老去之后,他就接班了。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地点是纽约,时间是现在,二者都不会改变。布卢每天都在事务所,坐在他的办公桌前,等待着什么事发生。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所事事,直到那个名叫怀特的人一进门,事情就开始了。
这桩案子看起来相当简单。怀特叫布卢去跟踪一个名叫布莱克的人,只要有必要,就得一直跟下去。在给布朗跑腿时,布卢没少做那些盯梢的差事,这一次似乎也没什么不同,甚至比他以前的案子多半还容易些。
布卢需要这份工作,所以他听从怀特的吩咐,没有提出太多的问题。他估计这是一桩与婚姻有关的案子,那怀特是个爱吃醋的丈夫。怀特没有细说。他说,他要求每周提交一份报告,寄往某某号码的邮政信箱,用多少长多少宽的纸张照原样复制一份。支票将每周按时寄给布卢。然后,怀特把布莱克的住处告诉了布卢,还有他的容貌特征等等。当布卢问布莱克他认为这事得持续多长时间时,怀特说他也不知道。只需按时把报告寄来就是了,他说,除非我进一步通知。
平心而论,布卢觉得这事有点古怪。但要说心生疑窦,倒是言过其实了。当然,他不会留意不到怀特身上的某些地方。比方说,他那把黑胡子,还有那两道浓密的眉毛。再是皮肤,看上去异乎寻常地白,就像擦了粉似的。布卢对化装术可不是外行,要看穿一个人的伪装没什么困难。毕竟,布朗是他的老师,在他那个时代,曾是这一行里的顶尖高手。所以布卢开始觉得他弄错了,这案子根本与婚姻无关。但他没想更多,因为怀特还在跟他说话,布卢只得集中精神听他在说什么。
一切都安排好了,怀特说。那是一间小公寓,正对着马路对面布莱克的家。我已经租下了,你今天就可以搬过去。房租付到案子结束为止。
好主意,布卢说着从怀特手里接过了钥匙。这就省得跑来跑去了。
没错,怀特附和道,捋了捋他的胡子。
事情就这么定了。布卢接下了这份差事,他们为此握了握手。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怀特甚至预付给了布卢十张五十美元的票子。
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出场的是年轻的布卢和一个名叫怀特的人——显然这人不是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个人。但这没关系,怀特走后布卢对自己说。我肯定他这么做有他的理由。况且,这也不是我的问题。我唯一需要操心的是把自己的工作做好。
这是1947年2月3日。当然,布卢根本不会知道,这个案子会持续数年之久。但现在的情况并不比过去更明朗,它的神秘性也与未来的任何事情相当。这个世界的运行方式就是这样:一次走一步,说一句话,然后是下一步。有些事情布卢在当时的情况下不可能知晓。因为了解得晚,所以当它到来时,总会付出沉重的个人代价。
怀特离开了办公室,过了一会儿,布卢拎起电话打给未来的布卢太太。我就要去卧底了,他告诉自己的爱人。如果我有一段时间不跟你联系,别担心,我会一直想着你的。
布卢从搁架上拿下一个灰色小背包,往里面塞进一把点三八口径的左轮手枪、一副双筒望远镜、一本笔记本和几样必备工具。然后,整理了办公桌,把文件堆码整齐,锁上事务所的门。这便直奔怀特给他租下的房子。地址并不重要。但为了叙述方便,我们就假设是在布鲁克林高地吧。一条安静而车流很少的街道,离大桥不远——也许就是橘子街了。1855年沃尔特·惠特曼就是在这条街上手工排版印刷了初版《草叶集》,亨利·沃德·比彻大声疾呼废奴时站的红砖教堂讲道坛也在这里。这里可真有地方特色。
寓所在一幢四层楼的褐色砖石建筑的三楼。布卢在房子里转了一圈查看家具设施,很高兴这里设施齐全,每样东西都是新的:床、桌子、椅子、地毯、亚麻布窗帘、厨房用具……所有东西。壁橱里挂着成套的衣服,布卢心想不知这些衣服是不是专为他置办的,他穿上身试了试,发现正合适。这不能说是我所见过的最大的住所,他对自己说,从房间这头走到那头,可这里真够温馨的,够温馨的。
他走到外面,穿过街道,走进对面的楼房里。在入口处,他从一排信箱中搜寻布莱克的,找到了:布莱克——三楼。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好极了。然后他回到自己房间,开始着手办事了。
他拨开窗帘,向对面望过去,瞧见街对面布莱克就在自己屋子里,坐在桌边。据布卢眼下的理解,他估计布莱克是在写作。透过双筒望远镜观察,果然是这么回事。但望远镜的功能还不足以让他看清对方写下的东西,就算能看到纸上的字迹,布卢也怀疑自己能否辨认出那些颠倒的字。他可以肯定的只有一点,就是布莱克正在用一支红色自来水笔在笔记本上书写。布卢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写下:2月3日,下午三点,布莱克在桌上写东西。
偶尔,布莱克会停下手里的写作朝窗外望去。有一次,布卢以为他正在朝他这边看过来,急忙避开。但仔细观察之下,他意识到那只不过是一种茫然的出神,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在思索,一种让事物变得不可见、进不到眼睛里的观看。布莱克每隔一会儿就要从椅子上起来消失在房间后面的什么地方,布卢估计那是一处墙角,或是洗手间,但他从不离开很长时间,总是很快就回到桌边。这种情况持续了几小时,布卢一点也摸不透他在干什么。六点钟时,他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第二句话:持续了几个小时。
这并没有使布卢感觉厌烦,但让他觉得有些挫败。看不清布莱克写的东西,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是未知的。也许他是个疯子,布卢想,正在密谋炸毁整个世界。也许他在书写什么秘密配方。可是,布卢马上为自己这种幼稚的想法感到尴尬。现在说什么都还太早,他对自己说,还是再过段时间再下断言吧。
他脑子里的念头从一件小事转到另一件,最后流连在未来的布卢太太身上。他们本来计划今天晚上要出去的,他想起,如果不是怀特今天出现在事务所,带来这桩新案子的话,他这时应该跟她在一起。先是到39街那家中国餐馆,他们会在那里别扭地跟筷子较劲儿,在桌子底下拉着对方的手,饭后去派拉蒙剧院看两场连映的夜场电影。在短短的一瞬,他脑子里浮现出她清晰的脸庞(低眉垂眼地笑着,佯作羞涩的模样),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更愿和她在一起,而不是在这小屋子里待上天知道多久。他想给她打个电话聊聊,又犹豫了一下,决定不打了。他不想显得脆弱。要是她知道了他有多需要她,他就该失去优势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男人总得是更强势的一方。
此刻,布莱克正在把桌上写作的一摊东西收拾掉,摆上晚饭。他坐在那里慢慢地嚼着食物,用他那副出神的模样凝视着窗外。看见那边的食物,布卢意识到自己也饿了,于是去厨房搜寻有什么可吃的东西。他找来了一听罐头炖肉,用白面包蘸着肉酱吃上了。吃完后,他抱着一丝希望想看看布莱克是否会出去走走,所以瞧见布莱克在房间里突然作出一连串的动作时,他还感到很受鼓舞。可是什么也没发生。十五分钟过去了,布莱克又坐回到桌旁,这次是在看一本书。旁边有一盏灯,布卢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布莱克的脸了。布卢估计布莱克年纪和自己差不多,上下也就相差一两岁吧。那就是说,他也是快三十的人了,要不就是三十出头。他发现布莱克那张脸挺讨人喜欢的,跟他平日见到的成千上万的面孔相比,倒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之处。这让布卢感到有点沮丧,因为他还暗自希望布莱克是个疯子。布卢透过双筒望远镜看见布莱克阅读的那书的名字,《瓦尔登湖》,亨利·戴维·梭罗。布卢从没听说过这本书,他细心地记在了笔记本上。
这个晚上剩下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布莱克在看书,布卢则在看他看书。随着时间推移,布卢越来越沮丧了。他不习惯像现在这样坐着,随着黑暗的逼近,他的神经愈发感到紧张。他喜欢跑来跑去,从一个场子赶到另一个场子,手里总是忙活着什么事情。我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那类侦探,每当老板派给他一个尤其需要久坐的差事时,他就会这样对布朗说。给我那种能潜心去做的案子吧。现在,他是自己的老板了,却落得这样:一桩无事可做的案子。因为盯着别人看书写字实际上就是什么都不做。布卢要想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唯一的办法就是钻进布莱克的脑子里,看看他在想什么,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于是,布卢让自己的意识一点点地溜回旧日的记忆中。他想到了布朗,以及他们联手办理的一些案子,尽情回味他们大获全胜的喜悦。比如说,那回雷德曼的案子,他们揪出了一个盗用二十五万美元的银行出纳。那回布卢佯装一个赛马狂,诱使雷德曼和他一起下赌。那笔钱被查出是银行流失的,那家伙受到了他应得的惩罚。至于格雷的案子,那就更带劲了。格雷失踪了一年多,他的妻子打算申报他已经死亡。布卢摸遍了所有的常规渠道却一无所获。然而有一天,他正打算提交最后的报告时,却在一家酒吧里撞上了格雷,离他那坚信丈夫再也不会回来的妻子只有不到两个街区。格雷现在的名字叫格林,但布卢知道他就是格雷,因为他已经揣着这人的照片转悠了三个月了,早已把他那张面孔牢牢地印在了心里。原来这人是得了健忘症。布卢把格雷带回到他妻子那里,虽然他不记得她,还是自称格林,但看见那女人就立马爱上了她,没过几天就向她求婚了。于是格雷太太成了格林太太,她嫁了同一个人两次,虽然格雷根本记不起以前的事了——还固执地拒绝承认他忘记了什么事——但这并不妨碍他现在舒舒服服地享受自己的生活。尽管格雷过去是一名工程师,但格林仍在离家两个街区的那家酒吧当差。他说他喜欢调制饮料,喜欢和那些来酒吧的人们交谈,他无法想象自己会去做别的任何事。他宣称自己生来就是做酒吧招待的,他在婚礼上向布朗和布卢这样宣称,他们又有什么资格反对一个人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呢?
这些都是过去的好时光啊,布卢对自己说,这时他隔街望见布莱克关掉自己房间里的灯。充满了奇怪的扭曲和荒诞的巧合。好吧,不是每个案子都是这么令人兴奋的,你得从坏的情况里看到好的一面。
布卢,向来是个乐天派,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心情很好。外面,白雪覆盖在平静的街道上,白皑皑的一片。观察着布莱克在窗边桌旁吃完早饭,又读了几页《瓦尔登湖》,布卢看着他折身转进房间后面,又回到窗前,身上穿着大衣。这时是早上八点刚过。布卢伸手拿过自己的帽子、手套和靴子,匆忙地穿戴起来下了楼,比布莱克晚了还不到一分钟。这是一个无风的早晨,四周平静得能听到雪花落在树枝上的声音。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布莱克的鞋子在雪白的人行道上踩出了一路完美的脚印。布卢跟着他的脚印转过路口,看见布莱克在那条街上慢慢遛达,好像在享受着雪天的愉悦。不像是一个打算逃跑的人,布卢这样想着,也相应地放慢了自己的脚步。走过两条街后,布莱克走进了一家门面不大的便利店,在里边待了十到十二分钟,然后拿着两个装得满满当当的棕色纸袋出来了。他没有留意到站在街对面一处门道里的布卢,朝橘子街方向往回走。这是为了防备暴风雪来临贮存的物品,布卢对自己说。布卢决定冒一把险不去跟踪布莱克,自己也跟布莱克一样拐进了便利店。除非这是个诱饵,他想,布莱克打算丢下买来的这些东西溜之大吉,否则可以肯定他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于是布卢也为自己采购了一些东西,还在隔壁一家店里买了报纸和几本杂志,然后回到了橘子街。果然,布莱克已经坐在窗前桌子旁,在前一天见过的那个笔记本上写东西了。
由于降雪,能见度很低,布卢观测布莱克房间里的情形有些困难。就是双筒望远镜也帮不了多少忙。这天一直阴沉沉的,透过纷纷扬扬的雪花看过去,布莱克只是一个影子。布卢放弃了长时间的等待,坐下来翻看报纸和杂志。他是《侦探纪实》的忠实读者,从来不肯错过一期。现在,既然有大把的时间,他就可以把最新一期从头到尾全部读完,甚至停下来浏览尾页那些小块的启事和广告。沉浸在黑帮和密探的深度报道中,有一篇小文章使布卢感触至深,甚至看完杂志后,还忍不住继续思索。那是二十五年前,费城郊外的一片树林里,有人发现一个小男孩被谋杀了。尽管警察立即着手调查这桩案子,却一点线索也没有。不仅没有找到犯罪嫌疑人,连那男孩的身份都无法辨识。他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所有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最后,这案子被从现行档案中删除了,如果不是那个曾被指派给男孩验尸的验尸官,这案子可能就彻底被人遗忘了。那个验尸官的名字叫戈尔德,他对这桩谋杀案非常着迷。在那孩子被埋葬前,还给他的面部做了遗容面模,从那以后他就致力于破解这起神秘谋杀案。二十年过去了,他到了退休年纪,离开了工作职位,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这案子中了。但是事情开展得并不顺利。他一点进展都没有,也没有离谋杀案的破解更近一步。这篇发表在《侦探纪实》杂志上的文章说,他现在愿意悬赏两千美元征求任何有关这个小男孩的信息。文章附有一张粗糙的被修饰过的照片,上面是他手举那个遗容面模。他眼中的表情如此忧虑、恳求,布卢几乎无法移开自己的眼睛。戈尔德现在老了,怕自己活不到这桩案子破解的时候了。布卢深为感动。如果有可能,他愿放下手头的一切去帮助戈尔德。像这样的人太少了,他想。如果那男孩是戈尔德的儿子,那也可以理解:复仇嘛,纯粹而简单,任何人都能理解。但对他来说这男孩完全是个陌生人,所以这事情不会搀杂任何个人因素,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正是这种想法让布卢心头一颤。戈尔德拒绝接受一个杀害孩子的凶手可以逍遥法外的世界,即使那凶手已经自然死亡了,他也愿意牺牲自己的生活和幸福去纠正这个错误。布卢把小男孩的事细想了一遍,试着想象事情的真实经过,试着去感受那男孩必然有过的感受,然后他意识到凶手必定是父母中的一个,否则肯定会有人去报警说小男孩失踪了。这就使事情变得更糟了,布卢想,当他的念头转到这里时,不禁感到恶心起来,他现在完全理解了戈尔德一直以来的感受,他意识到二十五年前他也是个小男孩,倘若那男孩还活着的话,也该有布卢这个年纪了。这种事也有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布卢想。我也有可能是那个小男孩。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他把那张照片从杂志上剪了下来,钉在了自己床头上方的墙面上。
这就是最初几天的经过。布卢盯着布莱克,几乎没发生什么事情。布莱克写作,阅读,吃饭,在附近短暂地溜达一圈,似乎没有注意到布卢就在那里。布卢呢,他试着不去自寻烦扰。他估计现在布莱克是在伪装自己,等待时机成熟。因为布卢只有一个人,所以他意识到那种持续的警戒状态他可没法做到。毕竟你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地盯着一个人。你还得有时间睡觉、吃饭、洗衣服,等等。如果怀特要对布莱克实行全天候监控,那他就得雇用两三个人,而不是一个人。但布卢只是单枪匹马,他不可能做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情。
尽管这么告诉自己,但他还是开始担心了。因为如果布莱克必须受到监视,那么他就必须每时每刻都处于监控之下。任何不能保持连续性的监视都算不上是监视。无需给他太多的机会,布卢推断,一不留神整个事态就会出现变化。一个瞬间疏忽——朝旁边瞥上一眼,挠挠脑袋,打个哈欠——一转眼,布莱克就会溜开去干他早已计划好的罪恶勾当。然而,每天都必然会有成百上千个这样的时刻。布卢觉得这是个麻烦事,因为不管他在脑子里转多少遍,都找不出一个稳妥之计。但这还不是他唯一的麻烦事。
在此之前,布卢没太有工夫坐着不动,这份无所事事的新差事真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没有别人可以依靠,没有任何的着力点,也看不出这一刻与下一刻有什么区别。他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自己的内心世界,虽说他一直明白它就在那里,却依然是个未知数,尚未被探索,因此即使是对于他自己来说,也是暗昧不明的。他浮光掠影地把自己记忆所及的那些事物梳理了一遍,将注意力置于事物表层以获得循序渐进的感知,从第一件入手,然后继续往下评估下一件,在这个世界里,他总是能够获得许多乐趣,只要它们存在。而今,它们仍然如故,生动地烙印在时光中,明明白白地向他呈示出它们的本相,完全是它们自己,不会是别的样子,所以他从来不用在它们面前停下来多看一眼。现在,猝然之际,原来的世界从他眼前消失了,除了那个名叫布莱克的模糊身影,他没有什么可观察的,他发现自己正在绞尽脑汁地想一些他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情,而这种状况,也开始让他倍感烦扰。如果说用“思考”这个词形容当下的情形可能有些重了,那么换一个稍轻一些的词——比如说“揣测”(speculation)——可能就不会太过偏离了。“揣测”,是从拉丁文speculatus来的,意思是窥探、观察,与“反射镜”(speculum)一词有关,意思是镜子或是照镜子。由于隔着一条街窥探布莱克,对布卢来说就像是在照镜子,而并非只是窥视他者,他发现他也在窥视自己。现在,他的生活节奏变得如此缓慢,倒使他能够看清他以前没能注意到的一些事情。比方说,日光的轨迹每天在室内移动的情形,某时某刻太阳将积雪反射到房间天花板的一处远角的方式。他的心跳,他的呼吸声,他眼睛的眨动——布卢现在已经能意识到这些细微的小事,尽管他想摆脱这些意识,但这些东西依然扎根在他的脑子里,像无意义的言词似的翻来覆去地重复着。他知道这不可能是真的,但一点一点地,这些言词似乎显示出了某种意义。
关于布莱克,关于怀特,关于他被雇来从事的这项工作,布卢现在开始提出某种推论了。他发现编故事自有其乐趣所在,并非只是为了打发时间。他想,怀特和布莱克没准是兄弟,其中牵涉到一大笔归属未明的钱财——比方说,是一笔遗产,或是合伙企业里的投资。怀特也许是想证明布莱克的不称职,他想自己来操纵那个机构,控制家族财产。但布莱克也相当聪明,于是他躲了起来,等待局面缓和。布卢的另一个推论是,怀特和布莱克是对手,两人为同一目标而竞争——比方说,求解一个什么科学问题——怀特之所以要监视布莱克,是要确认他没有超过自己。还有一个故事是,怀特是一个FBI或者某个外国间谍机关里反叛的特工,在用自己的方式从事某种不一定被上司认可的边缘性调查。他雇用布卢来为自己工作,这样既能探明布莱克的秘密,同时又不妨碍他履行自己的日常职责。一天又一天,这样的故事越列越多,有时候布卢会回到先前编织的故事里,再添油加醋地补充些细节,而有时候他又开始重新编织新的故事。比如,蓄意谋杀,以及为一笔巨额赎金而实施的绑架计划。日子一天天过去,布卢意识到他可以把这样的故事没完没了地编下去。因为布莱克不过是一个空白,是事物结构上的一个孔眼,而一个故事可以填补这个孔眼,就像能填补任何别的孔眼一样。
然而,毋庸讳言,布卢知道自己更想了解的是那个真实的故事。当然,他也明白在最初阶段需要耐心。因此,一点一点地,他开始耐心地等待,随着时间推移,他对自己的状况慢慢觉得满意起来了,对于这事情要长时间搞下去也有了一种顺从的心态。
不幸的是,对未来的布卢太太的思念却不时扰乱着他渐趋平静的内心。布卢从未像现在这样想念她,但他也隐约感到,以后恐怕不会再有同样的情况了。他自己也说不出这种感受从何而来。然而,每当未来的布卢太太在他脑海里浮现时,他都会被某种恐慌攫住,但只要把自己的思想锁定在布莱克和布莱克的房间、锁定在自己正在处理的案件中,他就会感到相当满足。有时候,他突然从镇定转为痛苦,觉得自己像是正在往某个黑洞似的地方坠落下去,不知如何能脱身而出。几乎每一天他心里都会萌生给她打电话的冲动,心想也许要等到真实接触的一刻才会打破这个魔咒。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仍旧没打电话。这也成了困扰他的一个问题,因为他想不出自己一生中还有什么时刻会像现在这样,如此不想去做一件他显然想要去做的事情。我在改变,他对自己说。一点一点地,我不再是以前那个我了。这个解释在一段时间内打消了他的疑惑,但到头来,他发觉自己比以前更为陌生了。随着时间推移,不在脑子里想象未来布卢太太的画面对他来说越来越困难了,特别是在夜里,房间里一片黑暗,他睁大眼睛仰面躺在床上,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地构建着她的身体,从她的脚开始,继而是脚踝,顺着腿部往上到腿根,从她的肚子摸到乳房,随后在那片柔软中惬意地徜徉一番,再回到她的屁股,沿着她的背部向上,最后搂着她的脖子,吻向她那张微笑的圆脸。她现在在干什么呢?有时他会这样问自己。她对这一切会怎么想呢?可他永远也不可能得出一个满意的结论。尽管他能编出许多故事来匹配那些与布莱克相关的事实,但跟未来的布卢太太有关的,他只有缄默、困惑和空虚。
到了该提交第一份报告的时候了。布卢写起这类文章来可谓轻车熟路,这种事情根本就难不倒他。他的方法是坚持表面事实,在描述过程中,仿佛每一个词都与描述的事件完全吻合,并不作进一步探讨。词语对他来说都是透明的,像是一扇隔在他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大玻璃窗,到目前为止,这玻璃窗还没有阻碍他的视线,甚至就像是不存在似的。噢,有几次,玻璃上像是沾了一点污迹,于是布卢就得四下揩拭一阵,但一旦他发现了合适的词,一切便迎刃而解。根据他先前写在笔记本上的记录,梳理一遍以唤醒自己的记忆并选出最切题的评述,他试图整合出一份总体意思连贯、文体紧凑、要点清晰的报告。到目前为止,他写过的每一份报告都是行动多于阐述。例如:目标从哥伦布广场走到卡内基音乐厅。没有相关的天气描述,不提交通状况,也不去暗示目标可能在想些什么。这种报告被框定在已知且可被证实的事实范围之内,凡超出这个范围的一概不予提及。
但是,面对布莱克一案的实际情形,布卢意识到了自己的困境。情况当然都记在那笔记本上,但当他把记下的那些东西从头到尾看过来时,却失望地发现其中很少记述具体细节。看上去,好像他的话,非但没能把整个事实清清楚楚地呈现出来,反而使得它们消失了。这是布卢以前从未遇上过的麻烦。他的目光穿过街道,看见对面的布莱克像往常一样坐在桌前。这时,布莱克的目光,也在透过窗子朝外眺望,这使布卢突然意识到,不能按老一套程序来办这件事了。追踪线索,外出搜集信息,常规调查——所有这些都不管用了。然而,当他想象着该用什么办法来取代老的一套时,却是一头雾水。在这时,布卢只能猜测这桩案子“不是什么”。要说这个案子“是什么”,那他可完全办不到。
布卢把打字机摆上桌面,开始搜肠刮肚地遣词造句,试图让自己把全副精神都投入到手头的工作上去。他想,这份过去一周的实录也许可以把自己炮制的各种关于布莱克的故事也囊括进去。因为实在没别的东西可写进报告,那些虚构的离题发挥至少可以给已经发生的事情增加点亮色。但布卢突然停了下来,他意识到自己编造的那些故事其实跟布莱克毫不相干。毕竟,这不是我自己的人生故事,他说。我写的应该是他,不是我自己。
但那念头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诱惑一样隐隐作祟,布卢必须与自己作一番斗争才能摒弃它。他从头开始,一步一步地梳理这案子。他决定完全照章办事,在报告中煞费苦心地遵循旧的风格,细抠每一个细节,尽量做到准确再准确,折腾了好几个钟头才把报告搞定。他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不得不承认每一桩事情都表述得准确无误。但接下来,他为什么对自己写的东西感到那么不满、那么烦心呢?他对自己说:发生过的事情不一定就是发生过的事情。在他写报告的经验里,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第一次发现词语并不一定管用,它们有可能遮蔽它们想要表述的事物。布卢环视房间,定睛打量各种物件,一样一样看过来。他看见台灯,对自己说,台灯。他看见床,对自己说,床。他看见笔记本,对自己说,笔记本。不可能把台灯叫做床,他想,也不可能把床叫做台灯。是的,这些语词恰如其分地贴合了它们所代表的那样东西,当布卢说出它们时,他感到极为满意,好像自己刚刚证明了世界的存在。随后,他把目光抛向街对面布莱克的窗子。现在那里黑黑的,布莱克睡了。这就是问题所在,布卢对自己说,试图给自己找回一点信心。仅此而已。他在那里,但你却不可能看见他。即便是在我能看见他的时候,和熄灯后也没什么两样。
他把报告塞入信封,贴封好就出去了,走到街角那里,把信封扔进一个邮筒里。我也许不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他对自己说,可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我尽力了。
之后,雪开始融化了。第二天早上,阳光明媚,一群麻雀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布卢听到令人心怡的滴水声,融化的雪水从屋檐上、树枝上、街灯柱上滴下来。突然间,春天似乎不那么遥远了。再过几个星期,他对自己说,每天都会有这样的早晨了。
布莱克出去遛达了,在这样的好天气里他比平时走出去更远,布卢尾随而去。布卢很开心能再出来走走,当布莱克继续向前走的时候,布卢希望这段行程不要结束,直到他能解开这些难题。不妨这般想象,此人一向是步行运动的发烧友,在清晨的空气中一路迈动两腿真让他心旷神怡。当他们穿过布鲁克林高地狭窄的街道时,布卢欣喜地发现布莱克离他家的距离仍在不断拉长。但转眼之间他的心情又黯淡了下来。布莱克开始爬上通向布鲁克林大桥的台阶,布卢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是他想去跳河。这事可不少见,他提醒自己。一个人走到桥中间,透过风和云层向这个世界投去最后一瞥,然后纵身跃入水中,全身骨头都被震碎,尸体四分五裂。布卢揪心地想着这一幕,告诫自己要保持警觉。如果真要发生什么事情,他决定,跳出自己旁观者的中间立场上前干预。因为他不想布莱克去死——至少现在不想。
布卢已经很多年没有徒步走过布鲁克林大桥了。最后的一次是和他父亲一起走的,那时他还是个孩子,那一天的记忆此刻回到了布卢脑子里。他可以看见自己牵着父亲的手,走在他身边,当他听见汽车从脚下钢桥上急驶而过时,他还记得他跟父亲说,这噪音像是一大群蜜蜂在嗡嗡直叫。他左边是自由女神像;右边是曼哈顿,建筑们在早晨的阳光下显得如此高大,简直像是虚构的场景。他父亲懂得很多,他向布卢讲述了所有那些标志性建筑和摩天大楼的故事,乃至许许多多的细节——建筑师、建造日期、政治阴谋——以及布鲁克林大桥何以成为当时全美最高的建筑。这位老人就出生在布鲁克林大桥落成那一年,布卢脑子里总有这个联系,好像大桥在某种程度上是他父亲的纪念碑。他很喜欢那天他和老布卢一起回家,走过此刻他正走过的木板桥面时听到的故事,不知什么原因,他从来没有忘记过。约翰·罗布林,大桥的设计师,刚做完设计没几天,就被码头桩和渡船挤了脚,不到三个星期就死于坏疽症了。他并不是必死无疑,布卢的父亲说,但他唯一肯接受的诊治是水疗,但事实证明,那是无效的。让布卢大为震惊的是,一个一生都在水面上架桥好让人们不必涉水过河的人,居然却会相信唯一有效的医疗方法是把自己浸在水里。约翰·罗布林死后,他的儿子华盛顿接手成了总工程师,那又是另外一个离奇的故事了。华盛顿·罗布林当时只有三十一岁,除了在内战期间设计过一些木桥,没有任何建筑经验,但事实证明他比他父亲更有才华。然而,在布鲁克林大桥开始建造后不久,他被一场火灾困在水下沉箱里长达几小时,出来时就得了严重的沉箱减压病,这是氮气聚积在血液中造成的一种折磨人的病症。那场灾祸几乎要了他的命,后来他成了残疾人,不能再走出他和妻子在布鲁克林高地那座房子的顶层卧室。那些年,华盛顿·罗布林每天都坐在那里,透过望远镜观看布鲁克林大桥的施工进展,派他的妻子每天早上把他的指示带过去,为那些不懂英语的外国工人精心绘制彩图,让他们看懂下一步的工序。令人惊讶的是,整座大桥竟完完全全装在他的脑子里:他把每一个部件都记下了,甚至是最细小的钢栓和石头构件,虽然华盛顿·罗布林从未踏上过这座大桥,但它完全存在于他的脑海里,仿佛多年以后,大桥已经以某种方式跟他的身躯连为一体了。
布卢一边想着这些,一边从河上走过去,他看着前头的布莱克,想起他父亲和自己童年时在格雷夫森德的事。那老人是个警察,后来在77分局当了侦探,布卢心想,如果不是因为卢索案,还有那颗1927年射穿他父亲头颅的子弹,他本来应该生活得不错。二十年前的事了,他对自己说,一想到时间过去了那么久真把自己吓了一跳,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天堂,如果真有,不知道他死后能不能再见到他的父亲。他想起这个星期从那些无穷无尽的杂志里看到的一个故事,那是本名叫《非虚构奇闻》的新月刊,不知怎么随着别的思绪在他脑海里浮现了出来。他回想起,那是在法国阿尔卑斯山的某个地方,二十或二十五年前,有个人在滑雪时被雪崩吞没了,但人们从未找见他的尸体。他的儿子,当时还是个小男孩,长大后也成了一名滑雪爱好者。去年的某一天他去滑雪,地点离他父亲失踪的地方不远——尽管他并不知道这一点。自他父亲死后的数十年间,那里的冰层在持续不断地位移,现在的地形已完全不是当年那个样子了。这个儿子孤零零地走在山里,距离有人烟的地方数英里之遥,偶然发现冰层里有一具尸体——一具完好如初的尸体,好像只是陷入了假死状态。不用说,这年轻人便停下来去查看那具尸体,当他俯身看向那具尸体的面部时,清晰而惊恐地觉得看到的好像是自己的脸。他吓得发抖,正如文章的描述,他凑近些仔细地察看那具尸体,因为尸体裹在冰层里,像是隔了一层厚玻璃,发现那是他的父亲。这死者依然很年轻,甚至比现在的儿子还年轻,这里面有着某种可怕的东西,布卢暗忖,想想一个人会比自己的父亲长得更老真是太不可思议太恐怖了,以至于当他读到这篇文章时不得不竭力忍住眼泪。现在,当他快要走到大桥的尽头时,同样的感觉又回到了他的心头,他真希望上帝让他父亲还活着,走过河面,给他讲那些故事。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些奇怪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都没有过的念头都冒了出来。他想,这些事真让他惭愧。你无人可以倾诉时就会发生这样的事。
走到桥那头时,他发现自己对布莱克的想法是错的。他今天不会自杀,不会从大桥上跳下去,不会纵身跃入未知之境。因为这个人,像别人一样神情自若地迈着脚步走下桥头,沿着市政厅的环行道一路走去,接着朝北沿中央大街走过法院和其他一些市政机构,一步也没有放慢,很快就穿过了唐人街。这样的漫游一连持续了几小时,布卢一点也搞不懂布莱克要去什么地方。他似乎更像是为了呼吸户外的新鲜空气,纯粹是为了走路的乐趣而走路,而且随着路程的延续,布卢不得不第一次对自己承认,他有那么一点喜欢上布莱克了。
后来,布莱克走进了一家书店,布卢也跟了进去。布莱克在那里待了大概半个小时,慢条斯理地挑选了一小堆书,而布卢,没什么别的事可做,也浏览起书来,同时还得小心遮掩着脸别让布莱克瞧见。趁布莱克没往这边看时,他朝布莱克瞥了一眼,这给了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他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应该是那双眼睛的缘故,他对自己说,但也仅此而已,他不想引人注意,也不确定这事是不是值得注意。
过了一会儿,布卢偶然发现了一本亨利·戴维·梭罗的《瓦尔登湖》。他翻翻书页,惊讶地发现出版商的姓氏是布莱克:“沃尔特·J.布莱克有限公司出版,版权所有,1942年。”布卢一时被这巧合弄得有些震惊,心想这本书里也许有一些对他有用的信息,一些很可能会带来转机的灵光。但等到他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就不这么想了。这是一个最平常不过的姓氏,他对自己说——而且,他知道布莱克的名字不是沃尔特。也许是一位亲属,他又想,甚至可能是他父亲呢。最后一个猜想在他脑子里转了又转,布卢决定买下这本书。就算他看不见布莱克写的东西,至少可以读读他在读的东西。虽然可能性不大,他对自己说,但谁知道这里边会不会有关于此人行为的某种暗示呢。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布莱克付了书款,布卢也付了自己的书款,再接着走。布卢一直留意着对方显露的行事风格,搜寻着点点滴滴的线索,以便能让自己发现布莱克的秘密。可是布卢实在太诚实了,都不会哄骗自己,他知道到目前为止发生的一切都毫无规律或理由可言。但这次,他并不觉得泄气。实际上,当他进而叩问自己内心时,还意识到,总体而言,这反而让自己变得更有活力了。两眼一抹黑也有它的好处,他发现,那就是因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而产生的兴奋。这使你一直保持警觉,他想,这没什么坏处,不是吗?保持清醒,留意细节,随时准备应对任何情况。
这样想了一会儿,布卢终于迎来了新的进展,案情第一次出现了转折。布莱克在中城一处街角拐了个弯,在那个街区走到一半,犹豫了一会儿,好像在寻找一个地址,他后退几步,又朝前走,几秒钟后进了一家餐馆。布卢跟着他进去了,也没多想,毕竟是午饭时间了,大家都得吃饭,但是布莱克的迟疑没有逃过他的眼睛,这似乎表示他以前没来过这里,也就是说,布莱克可能在这里跟人有约。餐馆里面比较昏暗,相当拥挤,一群人围在前面的吧台上,到处都是说话声和刀叉磕在盘子上的叮当声。这餐馆似乎挺贵的,布卢想,墙上装饰着木制的镶板,餐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他决定尽可能把自己的消费控制在最低限度。餐桌还有空位,布卢找到一处位置,既能瞧见布莱克又不至于靠得太近,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布莱克无意中暴露了,因为他要了两份餐具,三四分钟后,一个女人穿过房间,朝布莱克桌边走来,并在落座前吻了他的脸颊,布莱克的脸上绽开了笑容。这女的长得不赖,布卢想。就他的品味来看,略嫌瘦了些,但一点也不难看。他接着想:有趣的部分开始了。
不幸的是,那女人背朝布卢,整个用餐过程中都没法让他看见她的脸。当他坐在那里吃着汉堡牛肉饼时,心想他最初的直觉也许是对的,归根结底这是一桩与婚姻有关的案子。布卢已经在想象着下一份报告该写点什么了,思索可用于描述眼下情景的词语给了他很大的快感。鉴于案子里又多出了一个人,他明白自己得作出某种决定了。比方说:他是应该继续跟踪布莱克,还是把注意力转到那女人身上呢?这有可能使破案工作进展得更快些,但同时也有可能让布莱克趁机开溜,可能是永久性的。换句话说,与这个女人的会面是一种障眼法呢,还是一件真实的事?这是案情的一部分吗,是重要的事实还是偶然的现象?布卢琢磨了一阵这些问题,得出的结论是现在下结论还太早。是的,有可能是这么回事,他对自己说。但也有可能是另一回事。
饭吃到一半,事情却似乎变糟了。布卢看见布莱克一脸惨然的样子,还没等他弄明白怎么回事,那女人看起来已经哭上了。至少他能从她身体姿势的突然变化上猜到:她的肩膀耷拉下来了,脑袋向前倾,脸可能是埋在两只手中,后背微微颤抖着。也有可能是一阵大笑,布卢分析道,但为什么布莱克的脸色那么糟糕呢?看上去像是突然搞砸了什么事似的。过了一会儿,那女人把脸从布莱克那边转开,布卢瞥了一眼她的侧影:毫无疑问是眼泪,他想,她用餐巾纸轻拭眼睛时,还能瞧见她脸颊上有湿润的睫毛膏在一闪一闪的。她突然站起身,向女用盥洗间方向走去。布卢又一次毫无遮拦地看见了布莱克,看见了他脸上悲伤的表情,那种极度沮丧的表情,他几乎都开始替他感到难过了。布莱克朝布卢的方向扫了一眼,但显然他什么都没看见,接下来,他几乎立刻把脸埋在了两只手里。布卢试图猜测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不可能猜得出。看起来这俩人结束了,他想,像是有什么事情终结了。尽管如此,但也有可能不过是闹了点小别扭。
女人回到桌边时看上去好些了,接下来两个人在那里坐了几分钟,一句话也没说,食物也一口没动。布莱克叹了一两声,眼睛转向远处,最后喊人买了单。布卢也结了账,跟着这两人走出了餐馆。他注意到布莱克把手搭在她肘部,但也可能只是一种习惯动作,他告诉自己,很可能什么意义也没有。他们默不作声地沿着街道走着,在街角处,布莱克挥手叫了一辆出租车。他替那个女人拉开车门,在她坐进去之前,在她脸颊上轻轻触摸了一下。她报以一个故作勇敢的微笑,但他们仍然一句话也没说。然后,她坐进后排座位,布莱克关上车门,出租车开走了。
布莱克转悠了几分钟,在一家旅行社的橱窗前停留了一会儿,浏览了一份怀特山的海报,然后自己也打上出租车走了。布卢又很幸运地在几秒钟之后也打上了另一辆出租车。他告诉司机跟着布莱克的出租车。然后背靠座位坐着,两辆黄色的出租车慢慢穿过车水马龙的市中心,驶过布鲁克林大桥,最后抵达橘子街。布卢被出租车费吓了一跳,随即又责怪自己没有去跟踪那女人。他本该知道布莱克要回家的。
他走进自己楼里,发现邮箱里有他的一封信,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这只有一种可能,他告诉自己,果然,他上楼拆开信封,那里面就是第一张支票,寄付的金额正是怀特说定的数目。但他觉得有点困惑的是,付款的方式居然是匿名的。为什么不是怀特的个人支票呢?这让布卢又生出了怀特到底还是一个叛离的特工的念头,急于掩盖行踪,因此在支付款项时也想做得不留记录。然后,他摘下帽子脱下外套,摊开手脚躺在床上,布卢意识到,没有收到对报告的评价,自己有点小小的失望。想想他费了多大力气才把那份东西弄好,本该得到一些鼓励之辞的。可是钱都付了,这表明怀特并无不满之处。但是——缄默总归不是一种积极的回应,不管它是什么意思。如果他就是这个风格,布卢对自己说,那我也只得学着适应它了。
一天天过去,事情又回到了最平淡无奇的日常套路。布莱克写字,阅读,去附近的商店买东西,去邮局,偶尔出外溜达一圈。那女人再没有出现,布莱克也未走出过曼哈顿。布卢开始设想,他随时会收到一封信,告诉他案件已经结束了。那女人走了,他分析道,可能这就是事情的终结。但是这种事并没有发生。布卢对于餐馆那一幕的细致描述也没有得到怀特特别的回应,但一周接一周支票总会按时寄到。和爱情没有关系,布卢对自己说。那女人的出现毫无意义。她只是一个插曲。
在最初阶段,对布卢的心态最好的描述是一种矛盾和冲突。有那么几个片刻,他感觉能与布莱克完全协调一致,自然而然就能与另一颗心息息相通,能预测出布莱克想要干什么,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待在室内,什么时候会出去,他只需问问自己就知道了。整日整日地,他根本懒得透过窗子观察布莱克或者跟着他在街上转悠。不时地,他甚至会自己出去溜达一下,因为他非常清楚,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内,布莱克不会挪动位置。他是怎么知道的,这对他来说仍是一个谜,可事实上他从来没出过错,当这种感觉到来时,他丝毫不会怀疑或犹豫。另一方面,也不是所有的时候都是这样。有些时候,他会感到完全远离了布莱克,整个与他隔绝开了,这种十足而彻底的隔绝会让他失去对自己是谁的感知。孤独包围着他,把他关在里面,随之而来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比恐怖更可怕的感觉。令他迷惑的是,他竟然能这么迅速地从一种状态转入另一种状态,而且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就在这两种极端的状态中来回穿越,不知道哪一种是真实的,哪一种是虚假的。
经历了一段特别困难的日子后,他开始渴望有人作伴。他坐下来,给布朗写了一封详尽的信,把案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请求他给予指教。布朗退休后去佛罗里达了,大部分时间都在钓鱼,布卢知道要过很久才能得到他的回音。但从寄出那封信的第二天起,他就开始渴盼着很快得到回信,这种渴望很快变成了一种痴迷。每天早上,邮差到来前的一小时,他就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看着邮差从街角转过来,进入他的视线,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布朗的回信上。他其实也说不清楚想从回信中得到什么。布卢甚至没有提出什么问题,但那肯定是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那些睿智而非凡的言辞,准能使他重获新生。
一天天过去,一周周过去,布朗没有回信,布卢的失望渐渐变成了痛苦和荒谬的绝望。但是,这与他最终收到回信时的感觉相比还算不上什么。因为布朗的回信里甚至没有提及布卢信中所说的案子。收到你来信很高兴,信的开头这样说,很高兴知道你工作得很努力。听起来好像是一桩有趣的案子。当然,很难说我怀念这一切。我在这儿的生活过得不错——每天早早起来去钓鱼,花些时间和妻子待在一起,看看书,在太阳底下睡觉,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唯一不明白的是,我为什么不在几年前就搬到这里来。
诸如此类的废话写了好几页,一句也没有提及布卢的困惑和焦虑。布卢感到自己被那个曾像父亲一样的人抛弃了,看完信他感到一阵彻底的空虚,整个人都被掏空了。我只有靠自己了,他想,再也没有能让我求助的人了。接下来是持续几个小时的沮丧和自怜,中间有一两次布卢还萌生了轻生的念头。但他最终还是从忧伤中挣扎出来了。因为布卢总的来说还是那种坚实稳重的性格,很少被这种阴郁的情绪支配,因而就算他偶尔觉得世界污浊不堪,我们又有什么资格为此而责备他呢?到了晚餐时分,他甚至已经看到光明的一面了。也许这就是他最大的天分:并非从来不会绝望,而是从来不会长时间地绝望。说到底这也许是一件好事,他对自己说。也许单打独斗要比依赖他人更好。布卢想了一会儿,认为这样也是有好处的。他不再是一个学徒了。他头上不再有师傅了。我是我自己的人,他对自己说。我是我自己的人,除了自己,不用对任何人负责了。